万书网 > 科幻灵异 > 回响 > 第三章 策划

第三章 策划


  据半山小区居民反映,夏冰清常到“噢文化创意公司”聊天喝咖啡。该公司在半山小区一号楼十五号门面,法人吴文超,毕业于省艺术学院创意设计系,比夏冰清大两岁。这天下午,冉咚咚和邵天伟拜访吴文超。他身高一米五八,偏瘦,头发后翻,擦了头油,脸小眼睛大,皮肤白得可以看见血管,西装皮鞋领带,喝咖啡,不抽烟。他说第一次见夏冰清是两年前的雨夜,具体日期记不清了,时间是深夜十二点左右。当时我在公司加班,听到汽车声后朝窗外看去,一辆的士把她载到小区入口后离开。她弯腰对着景观带呕吐,吐着吐着便坐到地上,时不时喊一声“痛快”。我撑伞过去查看,远远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味。她喝醉了,脑子短路,竟然忘记自己住几号楼几单元。我把她扶到公司,让她靠在椅子上休息。凌晨五点,她睁开眼睛,对着天花板眨了几下眼皮,连谢谢都不说便走了,像她的灵魂无声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摇晃着走出去,像这样走出去……他模仿她当时走路的模样,两肩高耸,双手交叉压住胸部,夹着腿踮着脚,生怕被人发现似的。直到看着她走进小区入口,我都还在怀疑离开的是她的灵魂,但回头一看,她坐过的椅子是空的,椅子周围残留着从她身上滑落的水渍。
  一个月后的某晚,大约十点钟,她忽然走进来,指了指咖啡机。我给她煮了一杯拿铁,因为拿铁牛奶多利于解酒。那晚她也饮酒了,但只是微醉。喝完咖啡,她像上次那样什么也不说就走了,好像讨好她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从此,十天或半月她会进来一次,大都是晚上应酬之余顺道进来,十有八九喝过酒,唯一的区别是醉的程度。而我竟然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加班,等待成为一项附加工作,要是等不到她就觉得又浪费了一晚上的时间。前面两次她什么也不说,连我叫什么名字她也不问。第三次见面,她醉得比任何一次都摇晃,一靠在椅子上就把衬衣脱了,还伸出双手求安慰。我吓得心慌,赶紧帮她穿上衣服,生怕她酒醒后怪罪我偷窥。我喜欢素聊或干聊,对接触女性身体天然地胆怯。经过脱衣考验,她像打开的收音频道喋喋不休,特别是喝到中醉状态时,你根本没办法让她停止,即便在她嘴上装条拉链恐怕也会被她撑破。
  “她跟你说她的感情吗?”冉咚咚问。
  这是重点,有的她至少说了十几遍,就像一袋茶泡来泡去都泡不出味道了还在泡。她为何什么都跟我说?一是因为她觉得我不会坏她的事,反正我也不认识她说的那些人;二是因为她喝醉了,一旦找到理想的耳朵就情不自禁地想往里面灌声音。她太需要倾诉了,我几乎是她的唯一听众。她说得最多的一句是“痛快”。在她的反复叙述中,我听懂了“痛快”的三层含义:第一层指喝酒,第二层指现实生活,第三层指未来行动。喝酒她痛快吗?据我观察“痛”是真的,“快”在喝醉后也许会浮起那么一丁点泡沫。现实生活她痛快吗?我觉得她说的是反义词,就像自媒体流行的正话反说。唯有未来的行动,我认为确实痛快。她说她被那个人强迫了,那个人强行把她变成了第三者,就像强行变性似的让她每个细胞都红肿过敏。
  “关于强迫,她说过什么细节吗?”冉咚咚问。
  他说她说那个人是心机男,面试时看他眼神躲躲闪闪就明白。他故意不录取她就是想先扳倒她的傲气,然后再让她以失败者的身份求他。果然,她气冲冲地拉着行李箱回去了,竟天真地要跟他录取的那些人比才华。他说企业是他家的,轮不到她来说公平竞争,哪怕招一群白痴那也是他徐家的事。她不服气,坐在包厢里讨说法。他说只要开着门就没有说法,但如果你把门关上那什么说法都可以有。她吓得想跑,然而他已先她一步关上了门,还关掉了灯,转身强行拥抱她,占有她。包间一片漆黑,她以为自己死了,不停地敲墙板,问有没有人,直到听见走廊传来笑声她才知道还活着。她想出去,被他阻拦。稍微清醒后,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要报警,但他马上承诺可以离婚再跟她结婚。正是因为这句可以结婚,她才把告他的念头像他强迫她那样强迫自己从心里压下去,越压越反弹,最后她把整个人都压在了那个念头上。
  没想到,订协议时他不仅删掉了“甲方承诺与乙方结婚”,而且还加上“不得破坏甲方家庭”。她问他为什么说话当放屁?他说他没说过要跟她结婚,百分之千是她把“不结婚”听成了“结婚”,漏听了一个“不”字,别看这个“不”字才四画,漏了它许多事情就会改变方向。她气得把协议撕成碎片,人像一堵砖墙不仅垮了,还像垮了的每一块砖头那么绝望。他重新打印了两份协议,说如果你认为我刚才说的是瞎话,那你就更应该签订合同,趁现在我对你还有感情,你可能不知道,没有协议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与其说它是用来约束你的,还不如说是用来约束我的。她终于明白,在他面前自己就是一个低幼儿童,智商仿佛是读童话书的层级。这时,她强行压下去的那个念头像石板下的小草又强行冒了出来,可时间已过一周,所有的证据都无法复原,就连包间他都派人清理了,告他只能自取其辱。她后悔没留下证据,但她没留下证据也是因为自己希望尽快忘掉那一幕,而这个空子正好被他抓了个正着。
  她说既然告不了他那也不能便宜他,就咬着牙齿跟他签了合同。她需要钱生活,也需要跟他保持关系,以便寻找机会结婚或报复。既然他都正话反说了,那我干吗不可以签一个反话正说的合同?痛苦能产生思想,她仿佛一下子成熟了。她签这个合同就是想先给自己定一个规矩,然后再去破坏它,就像破坏她父母当初给她制定的人生计划那样。
  吴文超聊累了,起身煮了三杯咖啡,分别放在冉咚咚、邵天伟和自己面前。咖啡的味道不错,冉咚咚一边喝一边打量室内。她最先注意那张摆在旁边的木制躺椅。在吴文超的讲述中,夏冰清前几次进来都是“靠”在椅子上,而不是“躺”,说明这张躺椅是他后来专门为她买的。可以想象,多少个喝醉的夜晚,夏冰清就躺在上面念念有词。侧面的墙壁贴着五张大型活动海报,都是“噢文化创意公司”策划的,其中两张非常有想象力。一张是从空中俯拍的旅游海报,天坑像一只占满画面的时钟,钟面有一个人在走钢丝,他手里拿着的长杆和他分切的钢丝仿佛时针、分针和秒针。另一幅是砂糖橘海报,一棵枝繁无叶的橘子树上挂满了黄色的橘子,而每个橘子都夸张变形为乳房。冉咚咚忽然想起慕达夫曾跟她说过的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萨尔瓦多·达利。达利是个顽皮的孩子,他喜欢做出格的事情,并狂热地渴望他做的事情能引起别人注意。难道吴文超也有达利那样的人格特质吗?需要进一步观察。她的目光在吴文超稍显稚气的脸上稍作停留,便扭头看向窗外。目测,半山小区的入口离这里约一百五十米。只要愿意窥视,小区里任何人进出都可以尽收眼底。
  冉咚咚问上个月十七号下午你在不在公司上班?吴文超说在。“你有没有看见夏冰清从小区离开?”“没看见,她出门是个秘密,偶尔瞥见她等车,朝她挥挥手,她都故意把脸扭开,好像不认识。她似乎不愿意我看见她等待,因为有时是那个人开车来接她。只有她单独回来的晚上,尤其是喝酒之后单独回来的晚上,她才到公司喝一杯咖啡。”
  “你认识那个来接她的人吗?”
  “一直没机会认识。”
  “你觉得夏冰清真的怨恨那个人吗?或者说随着时间推移她的态度发生了改变?”
  吴文超说我也发现了这个问题,还专门问过她,为什么你总带着鼓囊囊的怨气回来而下一次又屁颠屁颠地去见他?她愣住了,脑袋仿佛被敲了一下,好久没反应。接着,她紧紧咬住嘴唇,好像在忍,但只忍了半分钟,她的脸上就挂满泪水。她说你知道鼹鼠吗?它们长期生活在地穴深处,视力完全退化,一旦见光,中枢神经紊乱,器官失调,不久就会死掉。她说她就是一只鼹鼠,又名“见光死”,除了那个人,她不敢见别人。父母、同学和朋友都以为她去北京工作了,她只能在节假日回家看看他们。而她和那个人的关系也不能让别人知道,每次见面都像情报员接头,生怕被谁当场抓获。一面恨他又只能见他,见面就吵,分开就想。有时她觉得他是她的魔鬼,有时她觉得他是她的上帝。面对他一个人,他是她的敌人,但面对全世界他们又是伴侣。她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像一只掉进坑里再也爬不出来的小动物,却每时每刻都在爬。
  一般来说我只听夏冰清讲,不打断不建议,整个人就是一只夸张变形的耳朵,生怕发表意见会引起她的警觉,生怕她关闭我这条唯一宣泄的渠道而导致她情绪滞塞。听到此处,冉咚咚不免多看他几眼,她没想到这个她眼里的小屁孩竟然有如此缜密而善良的心思。他说但是那天晚上看着她不停地抹泪,就像看着自己的亲人被欺负那样难受,便打破了自己定下的不打断不建议的规矩,劝她这种状况坚持一两年也许可以忍受,但要坚持一辈子那必须是特殊材料做成的。她说我该怎么办?我说要么一刀两断重新开始,要么让你们的关系能够见光。她说重新开始不是没想过,但我已经伤得走不动了,就像被踩烂了半截的蚂蚁只能原地动弹。做他老婆也曾努力争取,包括威逼色诱都不起作用,他在需要你时会分泌一点感情,在不需要你时就是一块冷冰冰的石头。他只需要你一点点,而不是你的全部。我说如果你没有勇气打破水缸,那就只能淹死。她说你不是搞创意的吗?你给我策划策划,多少钱我都付。我说我只会策划产品,不会策划感情。她说为什么?为什么从小到大有人教我尊老护幼爱岗敬业与人为善和气生财为人民服务,却没人教我怎么处理爱情?她从来没谈过恋爱,在学校就是考试,工作后就是加班,谈恋爱的成绩零分。我说我连零分都拿不到,应该是负分。休息了一会儿,她忽然问我可不可以有第三种选择,即不跟他结婚但一直保持现有关系?我说那要看你的心脏够不够大。她又问,可不可以跟他保持关系但另外找人结婚?我说这叫版本升级,心脏至少是钢做的才行。她再问你相信感情是专一的吗?我说暂时还没有发言权。她说现如今什么感情都有,男人与男人,女人与女人,甚至一会儿男人一会儿女人,人与智能人,智能人与智能人,一眼望去就像个情感大超市,品种齐全。她相信随着社会进步,人类的感情就像物质生活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多样化。我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那就是宁愿找一千理由来抚摸自己,似乎也不愿意离开那个人。
  冉咚咚想这不就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吗?即被虐者对施虐者产生依赖。
  他说那天晚上,两个外行冒充内行一问一答,装模作样地讨论了三个小时的爱情,就像不懂刑侦的人讨论案件,不懂经济的人讨论贸易,就像网红对什么话题都可以振振有词,仿佛知识无死角。临别时,我说虽然我没谈过恋爱,但看过几部爱情小说,也许对你会有启发。她一下子来了兴趣,把那几部书名写在手掌里。
  多日之后的下午,她终于在白天,在没有喝酒的情况下来跟我聊天了。她说她看了我推荐的三部小说,发现男人都不是东西,无论是于连、渥伦斯基、罗多尔夫或者莱昂,他们都只把女人当玩物,最后无一例外都抛弃或者厌倦了她们。而女人千万别痴情,否则会受骗上当,德·雷纳尔夫人、安娜·卡列尼娜或者爱玛·卢欧没一人不被男人骗了。重要的是第三点,女人不能做第三者,否则会死得很惨,雷纳尔夫人、安娜和爱玛结局都是自杀。她问我推荐这几部小说是不是别有用心?我说就是想提醒你别对男人抱幻想。她喝了三杯咖啡,思考了一个下午,最后说了一句:“不想当夫人的第三者不是好的第三者。”
  “她去见沈小迎了。”他说。冉咚咚与邵天伟飞快地对视一眼,心里嘀咕原来沈小迎没说实话。他说她想去见沈小迎的念头早已有之,但一直不敢去,生怕发生冲突。去年八月的一天早晨,她打扮得像个贵妇人似的走进来,身穿白色长裙,脖子上戴着铂金项链,头发做成微卷的金色,金色的手包,金色的高跟鞋,看上去金光闪闪。她说她要去见沈小迎,能不能帮她开车?我说我只不过是你的一名听众。她从手包里掏出一沓钱轻轻地放到桌上,说我请你,可以吗?我轻轻地把钱收下,因为收了钱我就是司机,不收钱我就是帮凶。路上,我说有这么多钱你可以请一辆豪车。她说今天太关键了,关键到可能是我这辈子的最关键,所以必须坐熟人开的车心里才踏实。停了一会儿,她说也许是为了方便逃跑,万一发生了冲突。我说没有必要就掉头回去算了。她说你给我闭嘴。她火气挺大的,我想这就是收了钱的报应。
  在她的引导下,我把车停到了第三幼儿园停车场一辆红色轿车旁。那是一辆普通的轿车,价钱都没我开的这辆贵。她能把时间地点拿捏得这么精准,之前一定做过不少功课。九点二十分,沈小迎从幼儿园大门走出来。她衣着朴素,低着头,仿佛发狠要把自己淹没在人群里。虽然她的着装跟夏冰清的有天壤之别,但我一看就知道夏冰清输了。夏冰清穿的是晚礼服,与停车场不搭。出门时我想提醒她,她的优势是年轻与活力,应该穿休闲装或运动装。如果她参考一下电影《情人》女主角简的扮相,那沈小迎的小心脏没准会颤抖。可我不想让她讨厌,就把建议像咽口水那样咽下去了。她不会喜欢我的建议,就像大多数人不喜欢别人提意见。九点二十五分,沈小迎走到红色轿车旁。夏冰清开门出去。沈小迎扭过头露出惊讶的表情。她说我是夏冰清,想找你聊聊。沈小迎打开车门,说上来吧。夏冰清从后门钻进去,沈小迎坐驾驶位。她们在车里谈了五十分钟。然后,夏冰清下车,沈小迎开车离去。夏冰清在原地站了至少十分钟,仿佛在重温或消化刚才发生的一切。我开窗叫她,她慢慢地走过来,沉着脸一言不发,即便回到了半山小区也一言不发。
  冉咚咚想为什么沈小迎对夏冰清不设防?说明她知道她,而且认出了她。第一次见面她就认出了她,背后肯定也做了不少功课。前次在局里询问,她口口声声说不知道夏冰清,看来我们都低估她了。冉咚咚问夏冰清跟你说过她们的谈话内容吗?他说开始她不说,我也不问,她差不多一个月没来公司了。一天晚上她摇摇晃晃地走进来,我照例给她煮了一杯咖啡。她问我想不想听她们的对话?我摇头,说那是你们的秘密。她说你必须听,听完我给你一个项目。也不看我的脸色,她直接点了点手机,播放。我没想到看上去傻乎乎的她,竟然偷偷地录音了。
  “录音你有吗?”冉咚咚问。
  “没有。”
  “内容还记得吗?”
  他看了一眼窗外,忽然有些伤感,用手掌盖住脸一抹,顺带抹掉了眼里的泪花。冉咚咚想也许是因为他看到了小区的入口而伤感,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夏冰清的地方,也是他平时望得最多的地方,睹物思人,或是因为她们的对话太叫人伤感,他不想回忆?冉咚咚抿了一口,说你的咖啡原料是进口的吧?他点头,说开始是国产的,自从夏冰清经常来喝以后,我就换成进口的了。说着,他一口喝掉了半杯。
  “我们继续吧。”冉咚咚期待地看着。
  他说我只记得关键对话,不一定百分百的准确,但意思不会跑偏。话是夏冰清先说的,她说我跟徐山川的事你知道吗?沈小迎说你不是第一个来找我的女人。夏说我是第几个?沈说这事你应该问他,反正一个大餐桌坐不下,如果要让她们都有座位,那至少得有一间教室。夏说都是些什么人呀?沈说我一个合法的都管不了,你这个非法的还想管?夏说垃圾,怪不得他总说忙,原来是忙着翻牌子。沈说男人出轨就像国家搞外交,朋友越多越好,都是为了广泛传播自己的基因。夏说那你干吗不跟他离婚?沈说我要是跟他离了,他不就去祸害别人了吗?夏说他曾答应跟我结婚。沈说他也曾答应只爱我一个人。夏说他把我强奸了。沈说只有被认定了的强奸才叫强奸,否则都叫偷情。夏说你不在乎别人跟他偷情?沈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在乎?夏说每次争吵,他都说只要你同意离婚,他就跟我结婚。沈说凡是自己不愿意做的事都会推给别人决定,离婚,他怎么舍得?我帮他生了两个可爱的孩子,每天像用人那样伺候他,还不管他跟什么女人在一起。你要是跟他结婚,你做得到像我这样吗?夏说做不到,但你没管住他就意味着支持他。沈说我要是管住他,你还有机会勾住他的脖子吗?
  录音沉默了十几秒。
  沈说我不管他,是因为即使管也管不住,就像一个听不进意见的人,你提再多的意见那也只是讨恨,而且我知道人一辈子不可能只爱一个人。夏说只要我告他强奸,你们最终也会分手。沈说你有他强奸你的证据吗?夏说如果没证据,我拿什么底气来跟你谈判?沈说首先我不反对你告他,即便告他成功,也不影响我的生活甚至我的心理,但你也要想清楚,你今天为什么比那些打工仔上班族穿得珠光宝气?还不是因为他给你提供资金吗?再说告倒他,你有什么好处?资金链断了,名声坏了,不可能再跟他撒娇了。夏说我连命都不想要了,还在乎这些?沈说你不想要命,命早就没了,你用命来威胁是想要得更多,表面上你说不想活了,但骨子里你比谁都想长命百岁。你来找我也不过是想搏一搏,来之前你就知道在我这里得不到任何东西,弄不好会撞上我的怒骂,弄好了也许会得到一点心理安慰。你自己都没意识到你不想跟他结婚,从你对他交什么女朋友的关心程度就可以判断他不是你能容忍的,一旦折腾到能够结婚,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抛弃他或背叛他。你不明白你想折腾的人其实是你自己,你更不明白你不肯原谅他本质上是不肯原谅自己,因为他能强奸,你肯定也有责任,你当时可以逃脱或者你是自动送上门去的,为减轻自己失误的心理压力,你会不断夸大对方的错误。
  安静了一会儿。
  夏说你不知道他有多坏,我要是你,早跟他离一百回了。沈说可你为什么又愿意嫁给一个坏人?夏没回答。沈说离了又怎样?只不过是把这个男人换成那个男人,而那个男人跟你结婚后也注定会伤害你,与其不停地换人来伤害,还不如就让一个人伤害。婚姻不破的秘诀是相互适应的人在相互适应,而不是靠别的什么来维持,如果你聪明,你不是跟他要婚姻,而是跟他要钱。夏说他的钱不就是你的吗?沈说反正他都要满世界撒钱,撒给你总比撒给别人好,至少你让我看着不那么讨厌。夏说既然你对婚姻看得这么透彻,那就跟他离了呗,让我这种还抱幻想的人管他几年。沈说我没问题,只要他愿意签字,但我知道他舍不得我,人与人长久依赖的东西不是身体而是灵魂,能用钱追到的一定不会用感情。我知道你来找我不是他的主意,他要是知道你这么做,对你的态度肯定会一百八十度地转弯,不信你告诉他试试。
  吴文超说我记得夏冰清沉默了好久,沉默到我以为录音结束了,没想到后面还有声音。她们还说了不少废话,多次停顿,但废话我一个字都记不住,精彩的句子我确信基本保留原样。听了沈小迎的分析,我两边的太阳穴都震麻了,脸上一紧,仿佛有人在给我拉皮。沈小迎的清醒理智淡定让我迅速路转粉,这才是真懂爱情的人,和她比起来,我和夏冰清的爱情观简直就是小儿科,虽然我们曾经开过三小时的研讨会。估计夏冰清也被沈小迎震蒙了,否则她不会在沈小迎离去后把自己差点站成一棵树,也不会上车后拉着脸不跟我讲话。
  “对话中,夏冰清说有徐山川强奸的证据,可前面你说她为没保留证据而后悔,她到底有没有证据?”冉咚咚问。
  “我不知道,她一时说一样,也许她是吓唬沈小迎的。”他回答。
  “你的意思是她没有证据而只是吓唬她?”
  “办案时,你们不也经常这样做吗。”
  “夏冰清说给你的项目是什么项目?”
  “她掏出一张银行卡,说密码是一到六,里面的钱可以买一辆中档轿车,但条件是我们公司必须帮她策划一个能让她跟徐山川结婚的方案。”
  “你接收了吗?”
  “虽然我没结过婚但我见过结婚,那是你情我愿的事,得亲自来,怎么可能靠别人策划?她喝多了病急乱投医。我把卡退给她,她说我对你很失望。幸好我没接,否则第二天她酒醒后的主要工作就是想如何把卡从我这里要回去。”
  “你喜欢夏冰清吗?”
  “喜欢跟她聊天。”
  “你们有过身体的亲密接触吗?”
  “我要是跟她有身体上的亲密,她会什么都跟我说吗?”他冷笑,是那种没有发生又被怀疑的自嘲式冷笑。
  他们一问一答,直到吴文超把该说的都说了,冉咚咚才停止。
  邵天伟提出询问沈小迎。冉咚咚犹豫,因为她知道仅凭目前掌握的材料,没有把握从沈小迎嘴里掏到太多信息,但她在办公室走了七步后就同意了。七步内做出决定,是她从慕达夫那里学来的方法。她突然想见沈小迎,且想见她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她对她的爱情观充满好奇,虽然她不完全赞同,但有些想法曾经在她的脑海一滑而过,只是因为自己的世界观异常强硬才没有保存它们。
  邵天伟把沈小迎接到刑侦队。她脸色红润,精神饱满,身着点缀式镂空的V形竖领白T恤,灰色牛仔裤,白色名牌运动鞋,最显眼的是左手无名指上戴了一枚大钻戒。她是在强调她的婚姻吗?冉咚咚一边想一边跟她打招呼,说有些情况我们想跟你核实。她说没关系。冉咚咚说我们从其他渠道得知夏冰清曾去见过你,可你前次却说不认识她。
  “你很漂亮。”她说。
  冉咚咚心里一悦:“为什么答非所问?”
  “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假话,因为我没你讲的那么漂亮。”冉咚咚情不自禁地撩了一下头发。
  “如果这是一句假话,你觉得它有害吗?就像医生跟重症患者说还有希望一样,有时说假话是勉为其难。我说不认识夏冰清是因为我不想谈论这个人,也不想蹚他们的浑水。我承认我在回避这件事。”
  “可你误导了我们,是不是觉得我们特别好哄?”
  “抱歉,我只考虑我的感受,忽略了你们的任务,但从现在起我知道什么就说什么,绝不隐瞒。”
  冉咚咚播放吴文超的录音片段,即沈小迎与夏冰清的对话部分。沈小迎认真听着,珍惜每一个字。播放完毕,她轻轻地嘟哝:“这个傻妞,竟然录音,还放给别人听,嫌自己丢脸不够吗?”
  “他的讲述准不准确?”冉咚咚问。
  “漏了关键内容,夏冰清威胁我,说如果得不到婚姻她就告徐山川,如果告不倒徐山川她就做掉他。我说你们隔三岔五滚床单,竟然还没把怨恨滚掉?她说睡多少那只是个量,她要的是质变,就是名分,哪怕结婚之后马上离那也是对她的一种尊重。她说强奸时他求她别告,她同意了;订合同时他说别把结婚写进去,她也同意了;现在,她能不能跟他结婚,就看我沈小迎的了?”
  “你是怎么回答的?”
  “滚,我只说了一个字。她打开车门钻出去,用力把门砸回来,好像那辆车是我。”
  “她的威胁你跟徐山川说了吗?”
  “没说,我始终坚持不过问他的私生活,甚至不谈论,这也是他爱我的一部分。”
  “请你好好回忆到底说了还是没说?”冉咚咚连说两遍。沈小迎知道凡是她重复的地方一定是重要的地方。她沉思了一会儿:“真的没说。”冉咚咚不信,她认为这么严重的威胁沈小迎一定会告诉徐山川,至少会提醒他注意防范,更何况还可以达到挑拨离间的效果。冉咚咚想在这里停顿一下,用沉默告诉沈小迎这个回答她不满意。可沈小迎无感,她定定地坐着,像正在等待下一道考题的考生。邵天伟提醒沈小迎最好把知道的一次性讲完,以免犯包庇罪。她说她知道的都会讲,没有的不可能编造。冉咚咚发现从第一次问话到现在,沈小迎就像一支牙膏挤一点吐一点,而且要挤得非常到位,否则一点都不吐。
  “徐山川的另外两个情人你也认识,可上次你却否定,撒谎好像是你的家常便饭。”冉咚咚说。
  “我只见过夏冰清,别的一概不知。”
  “但你跟夏冰清说找你的女人不止她一个,如果不是小刘小尹,那找你的人是谁?”
  “都是瞎编的,我不想让她抱幻想,故意说徐山川有许多情人。眼不见心不烦,我要是去了解他跟谁谁谁,那除非是想跟他离婚抓证据,否则就是自己拿头去撞马蜂窝。”
  这一句说得挺真诚,冉咚咚信了。她继续:“夏冰清说她有徐山川强奸她的证据,我们想跟你核实一下,她跟你说的强奸证据和跟吴文超说的证据是不是一样。”
  “她没说具体证据……”沈小迎想了想,“她应该没证据,要不然早把徐山川告了。”
  “我给你一点提醒,夏冰清的那个证据有镂空的花边,你再想想。”冉咚咚看着沈小迎镂空的T恤立领,忽然灵机一动。
  “她真没跟我说过什么具体证据。”沈小迎眉头打结。
  “那她为什么跟吴文超说?”
  “这不是我能理解的范围。”
  “你说徐山川强奸时夏冰清可以逃脱或者是自动送上门去的,这个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分析的,像徐山川那样的身体,稍微有点力气的女人都应该可以逃脱吧。”
  “难道不是徐山川跟你说的吗?”
  “如果他强奸了女人还好意思跟我说?除非他的脸皮是树皮。我说所谓强奸,并不认定他真的强奸。他又不缺女人,干吗要冒这个风险?”
  “天生的?你说徐山川喜欢别的女人是天生的,为什么?”
  “男人不都这样吗?”
  “你是指所有的男人?”
  “难道还有例外?”
  “你结婚前知道徐山川有这个爱好吗?”
  “要是知道,我怎么会跟他结?”
  “你不是学心理学的吗,当时没看出来?”
  “结婚前他是专一的,从他对我的态度推测,他出轨应该是我怀上老大的时候。初恋时我发现他有轻微的自卑,原因是他的长相。但我认为自卑处理好了就会变成谦卑,这一点被他公司的规章制度验证。他竟然把职工提意见列为奖励的第一条,说明他胸怀宽广。我爱上的是他的胸襟而不仅仅是他的胸口,但自从你们给我看了小刘和小尹的照片后,我才知道自卑终究是自卑,他的自信竟然要靠占有异性来确立。”
  “透彻,”冉咚咚忍不住点赞,“你还知道与本案有关的其他信息吗?”
  “我已经说得够多了,说得都与本案无关了。”
  之后,再怎么问也问不出新的内容。沈小迎准备离开时冉咚咚想再测试她一下,说我开车送你回家吧?没想到沈小迎没记恨刚才的较劲,也不害怕单独跟冉咚咚待在封闭的轿车里。她几乎秒答“好呀”,并满脸欣喜,这欣喜即便冉咚咚怀疑是装的,也让她心里舒服。
  冉咚咚开车,沈小迎坐副驾位。车过蓝湖大桥时,她们都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蓝湖大酒店,那是夏冰清跟徐山川经常约会的地方,也是疑似强奸案发生的地方。她们同时瞥了一眼酒店后,沈小迎敏感地认为冉咚咚有了心理优势,但她不知道那个酒店也是慕达夫背着冉咚咚开房的酒店。
  沈小迎说你的丈夫是不是出轨了?冉咚咚心里一惊,连车子都仿佛晃了一下,但嘴上却说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她说我从你问我的问题里发现你的丈夫肯定出轨了。冉咚咚说你太自以为是了吧。沈小迎说自以为是的是你,你不信任别人,敏感多疑,对自己的能力估计过高,具有将周围和外界事件解释为“阴谋”等非现实性观念,因此过分警惕和抱有敌意。跟你第一次见面,我就怀疑你患上了偏执型人格障碍,今天你的表现证实了我的判断。做女人别那么拼,再拼就拼出心理问题了。冉咚咚不得不佩服她的洞察力,但不想让她占上风,便问她你对徐山川真的不计较?沈小迎说早已云淡风轻。冉咚咚说就像坐跷跷板,你不可能任由他把你跷到天上去,你能把你这一头压下来让跷跷板保持平衡,心里一定有个巨大的秘密,只是我暂时还没发觉。她忽然笑了起来,说那你去发觉吧。冉咚咚说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
  第三天傍晚,徐山川在游泳池与吴文超秘密见了一面。经过对吴文超询问,冉咚咚得知徐山川找他是打听夏冰清跟他说的强奸证据是什么。吴文超当然不知道。这是冉咚咚的一次试探,她试探出三个结果:一、徐山川担心证据,说明强奸确有发生;二、沈小迎并不是她说的那样不与徐山川交流有关夏冰清的信息;三、吴文超说谎,他其实认识徐山川。
  当吴文超听到自己的行踪被掌握之后,吓得肩膀一直耸着,仿佛这么耸着才能夹稳脖子。他两手插在双腿之间,全身微颤。冉咚咚问他在夏冰清的录音里听没听到她对沈小迎的威胁?他说听到了,听到她说如果告不倒徐山川就做掉徐山川。冉咚咚问为什么要隐瞒这一条?
  他说夏冰清的那张银行卡我退不掉。我把卡推过去,她把卡推过来,推得卡都发热了。她说要么策划一个让她跟徐山川结婚的方案,要么策划一个除掉徐山川的方案。我吓得差点尿了,她却悠闲地喝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就像叫我去削一只苹果那样若无其事。内心里我想收下这笔钱,因为公司效益不好,太缺钱了,但台面上我却不能,我知道一旦收钱,我们无所不谈的状态就会被打破,聊天关系立刻变成合同里的甲乙关系。我一直享受我和她的纯聊,它已经是我精神生活的一部分,尤其对方是一位各种条件都大大优于自己的美女。我不敢非分之想,她也看不上我,这种落差恰恰造就了我们的无利益交流。她认为我不过是一只耳朵,我认为她就是一张嘴巴。但认真计较,彼此还是有利益,比如我多看她几眼心里高兴,高兴是不是也是一种利润?又比如她多说几句,排泄郁闷,那么她排泄掉垃圾情绪是不是也是利润?世界各国不都在寻找垃圾处理国吗?只要各自都觉得舒服,我认为利润就产生了,只不过这种心理获得无法兑换成现金,却也是现金兑换不到的。从这个角度思考,对不起,我刚才说的纯聊可能是假话,也许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无利益关系,包括聊天。我把收钱的心理慢慢地建构起来,差不多就默认了,但小心脏忽然一抖,立即把意念飞快地缩回,因为我无法完成她交给的任务,无论是让他们结婚还是把徐山川做掉。我说我不收卡,只收现金。我这么说,是想给她留一个冷静期,相信她在取现金的过程中一定会撤销她的想法。
  仅隔两天,她就把一包现金甩到桌上,虽然没有她给卡时说的那么多,但也足以让我肾上腺素分泌增加。我说公司只能做好事不能做歹事。她说让徐山川跟她结婚比除掉他不知难多少倍,从公司的完成度考虑,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他除掉。说这话时她双目放光,抬头看着天花板,好像结局就挂在天花板上。之前,我一直以为她只是耍耍嘴皮子,变相撒娇,没想到她来真的。我问她为什么非得走这一步?她说为民除害。那天在车上,沈小迎跟她说她不是徐山川的唯一,她不信,以为沈小迎是故意灌水,稀释她和徐山川的感情,但事后她悄悄调查跟踪,发现徐山川不仅跟小刘小尹约会,还三天两头叫三陪女上房服务,有时小刘或小尹刚离开,他这边三陪女就叫上门了。她说由此联想,徐山川在她离开后也一定叫过三陪女,仿佛点菜想来一道就来一道,她都不晓得哪一道才是他的正餐。
  “徐山川叫三陪女是在哪个酒店?”冉咚咚打断吴文超的讲述。
  “夏冰清说蓝湖大酒店。”
  “请继续。”
  他说夏冰清说徐山川跟她们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动作,送同样的礼物,就像一个批发商。我说既然他这么渣,放弃算了。她说他把她毁了,所以她也要把他毁了,只有这样她才相信世界上有天理。老实交代,我在劝她放弃时心里曾闪过一丝担心,生怕她真的放弃了,公司赚不到钱。我招了五个人,快发不出工资了。
  我思考了一个星期,看了好多全球策划案例,又到实地勘查,最后还是决定冒险接下这单生意。我征求夏冰清的意见,可不可以在徐山川生日那天做掉他?她说可以,并告诉我徐山川的生日是十二月十日。我说按常理,生日那天他会先跟家人办一个派对,等他应付完家人后你再约他出来,时间晚十点,地点蓝湖大酒店三楼朝北的房间。为什么选北面?因为南面是酒店大门,北面是封闭的空旷的草地,具体哪间房到时再告诉,但房间必须由你亲自登记,以免连累别人。一旦徐山川到达,你就设法把他引向阳台,趁热吻时用力一推,让他从三楼摔下去。她问从三楼摔下去会不会死?我说前提是头部先着地。她问你怎么保证他的头部先着地?我说我的策划不是让他死,而是让他摔伤后从此坐在轮椅上,这才是报复的最高境界。如果让他一下没了,他不仅不能体会你的报复,也不能体会他对你的伤害。你想想,有一个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人整天恨你,那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他只要恨你,每天就会分泌毒素伤害他自己,缓解痛苦的唯一良方就是忏悔。只要他想起对你的伤害,没准他会主动提出跟你结婚。她说他都那样了谁还跟他结呀?我说婚姻不是不论他将来富有或贫穷,无论他将来身体健康或不适,你都愿意和他永远在一起吗?她定住了,定了好久。我想她也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势利,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对徐山川的爱,但她马上转移话题,说她出钱请我办事,结果怎么还要她自己办?我说如果你不接受这个方案,那就把钱退给你,我不能为了你这十万块钱赔上性命。
  她扭头看着窗外,想了几分钟,说她跟他同时摔下去,让警方相信这是一起意外事故,反正她早就不想活了,同归于尽虽然高看他,但为了不连累我必须这样。我说不管是推他或同时摔,其实都不需要我来策划或者帮忙。她说不一样,必须找一个人支持我,心里才有底气。说白了,她就是想找一个人监督她,怕自己坚持不下去半途而废。人在虚弱时特别需要别人的心理支持,就像虚弱的国家需要邦交国的支持。她问阳台有栏杆怎么摔得下去?我说我们会提前给栏杆做手脚。她说想摔利落一点,最好把房间订在三十层。我同意。她将信将疑地点点头,算是认可了方案。
  吴文超说离十二月十日还有两个月,夏冰清竟然不喝酒了,从外面应酬或者办事回来拐到公司一坐,再也不谈徐山川,甚至怪话也少了,仿佛人之将死其胸宽广,或者她终于明白在生命面前,以前她计较的那些事只不过是鸡毛蒜皮。每次她来,我都问要不要毁约?她说NO。当时,我已经接了天乐县的天坑旅游策划,公司的资金有了补充,因此,我是真心希望她毁约,可她语气坚定面色平静。我揣摩她,到底是真坚定还是因为我的怀疑刺激了她才坚定?无法判断,她的话越来越少了,从话痨型变成思考型,整个人都仿佛提升了一个档次。
  她先后说了八次“NO”,十二月十日就到了。那天晚上她精心打扮,我开车送她到蓝湖大酒店,告诉她已经提前帮她预订了305房,她只管去登记就可以了。她问为什么不是三十层?我说高层没有外露阳台,有外露阳台的最高也就第三层了。她问如果摔不利落怎么办?我说本来就只让他摔成残疾,干吗要让他摔利落?她说她要跟他一起摔,必须确保她利落了。我说如果她摔不利落,公司会有让她利落的补充方案。
  她登记住宿后,我请她在二楼吃一餐贵的,仿佛死刑犯吃上路餐。她吃得很少,就像说话那么少,脸一直绷着。我说现在仍然可以毁约。她又说了一次“NO”,前后加起来一共说了九次。她点了一瓶红酒,我和她对饮,但饮着饮着,她的眼泪就叭叭地掉下来。她说她对我说的话比对父母说的话还多,没想到她那么信任我,我却糊弄她。这么大一个城市,不可能找不到高层有外露阳台的酒店,即使找不到,那找高一点的酒店顶层露台总可以吧。从三楼摔下去,他们都会半死不活,这是她最不想要的结局。她认为我这么做是想逼她放弃计划,也就是说我只帮她订了一个房间就赚到十万元策划费。我说能留住两条命比赚多少钱都划算,只要她放弃,我立刻退钱。她说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她还能相信谁的问题。我说有的事不能说得太早,否则没效果,对一个人的评价,晚几个小时也许就完全相反。但任凭我怎么解释她都不信,她甚至说出了交友不慎。
  没办法,我只好提前带她进入305房。时间是晚九点,离徐山川到来还有一小时。她走到阳台上,开灯,灯没亮。我告诉她已经收买了电工,整个北面今晚都不开灯。她推了推栏杆,栏杆一动不动。她说原来连这个也是骗她的。我让她往下看,下面一片漆黑。忽然,阳台正下的草地上,一个特制的蛋糕状气垫渐显,气垫四周彩灯流转。她问我到底要耍什么宝?我说这个气垫是预备他们摔下去时接住他们的,但如果他们不敢摔那它就是一个道具。接着,一百支蜡烛被点亮,它们被一百个人捧在手心朝气垫方向聚拢,看上去仿如闪烁的群星。她惊讶地看着,还没等她惊讶完,一束追光落到阳台上。她突然给了我一个拥抱,仿佛是对刚才误会的补偿。这时,一个点着蜡烛的大蛋糕从405房窗口缓缓放下,停在她眼前。追光灯以及气垫上的彩灯此刻全灭,蛋糕上的烛光照着她红扑扑的脸庞。我说你先预演一下,蛋糕还备了一个。她对着蜡烛用力一吹,面孔一闪即灭。顿时,草地上响起合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啊,祝你生日快乐……”她激动得不停地抹泪。我说我策划的不是让你们死,而是给你们做一场生日秀。她说吴文超,你干吗不早说。我说剧透了就没有震撼力了。她说没关系,待会徐山川来了,你照着做一遍就算完成任务。
  晚十点,徐山川准时到达。我和请来的临时演员们坐在酒店北面的草地上,等待他们从房间走到阳台。十点半,阳台上没动静。十一点,还没动静。我发了一条短信给她:“姐,到底还死不死?”她回复:“徐山川不想死,你们撤了吧。”我们又等了一个小时,阳台仍然没有动静。我叫演员和工作人员全撤,只留下那个气垫和我。我坐在离气垫二十米远的地方看着阳台,生怕他们争吵,生怕他们忽然从上面摔下来。
  黑漆漆的草地漫长地黑着。我喂了一晚上的蚊子,看见草地上那片黑像兑了水,渐渐变成灰色,又渐渐变成了黄夹绿。天亮了。早八点,夏冰清一个人走到阳台,先是看见气垫,然后再看见我。她朝我挥挥手,我才提着折叠椅离开,直到这时我的心里才算踏实。因为收了她的一笔费用,而且利润丰厚,怕你们让我去税务局补税,所以上次就没交代这一段。十二月十五日,夏冰清到公司来喝咖啡。她说那天晚上,徐山川不像以前那么放松,他对她开始警惕了。他害怕她设陷阱请人偷拍,死活不愿到阳台上。她只好跟他剧透,但他说动静那么大,他更不敢露面。
  “夏冰清有没有跟你详细说过徐山川如何警惕她?”冉咚咚问。
  “没有。之后,她来公司的次数少了,即使来也不像从前那么爱说了,她似乎对我也产生了警惕。”
  “你有生日秀排练的视频吗?”冉咚咚问。
  “有,但我答应过夏冰清绝不外传。”吴文超说。
  “你必须提供给我们。”
  吴文超沉默,心里一百个不愿意。
  一周后的下午三点,专案组第二次询问徐山川。冉咚咚询问,邵天伟记录,王副局长和其他成员看监控。冉咚咚为缓和气氛,先说了一句:“好久不见了。”徐山川看了一眼手表:“不会太久吧,晚上我还有应酬。”
  “你和夏冰清第一次发生性关系,是不是你强迫的?”冉咚咚开门见山。
  “怎么可能?”徐山川轻轻拍了一下椅子扶手,“我和夏冰清是认真的,我们都已经商量结婚的事了。”
  “第一次性关系你强没强迫她?”冉咚咚再问。
  “没有。”他回答得很坚定。
  “你说你们商量过结婚的事,但你们商量过结婚的时间吗?”
  “时间无法确定,阻力来自沈小迎,她不愿意跟我离婚。我急了,就叫夏冰清直接去找沈小迎谈判。”
  “是你叫夏冰清去找沈小迎谈的?”
  “是的。”
  “你知道她们的谈话内容吗?”
  “沈小迎坚持不离婚。”
  “还有没有别的谈话内容?”
  “我不知道别的内容,她们都没告诉我。”
  “你跟沈小迎谈过离婚这件事吗?”
  “谈过两次。她说她从来不管我在外面的交往,何必折腾。这句话戳中了我的软肋。我喜欢简单,喜欢直截了当,无论是交友或办事。我不愿意在复杂的事情上浪费哪怕一分钟时间,吃饭时就连剥一只白灼虾我都嫌麻烦,家里的保险丝烧了我都会莫名其妙地紧张,有时我用力到出汗,是为了躲避那些耍心机的人。沈小迎称这叫‘简幻症’,即对现实怀抱简单的幻想,就像婴儿期那么单纯,本质上是拒绝心理成长。没办法,我就是个‘简幻’,希望世界保持原样,家庭和公司井井有条,不出任何乱子。”
  “既然你想保持原样,为什么还提出离婚?”
  “因为我爱夏冰清已经胜过爱沈小迎。”
  “你想跟夏冰清结婚的念头是什么时候产生的?”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陷入回忆。他说结婚的念头产生于两年前,也就是跟夏冰清交往一年后。开始我只想把她当情人,没想到越跟她接触越爱她,哪怕分开两天也像分开两个月那样煎熬。她开始跟我交往也没想到要结婚,但越交往越想跟我结,她就像我爱上她那样爱上了我。她的眼睛是透明的,就像贝加尔湖的水那么透明,就像我派司机从四百公里远的森林里拉出来的山泉水那样没有一点杂质,整个人看上去干干净净。她年轻漂亮,身材高挑,单纯可爱有活力,比起生了两个孩子的沈小迎当然有优势。结婚是她先提出来的,她提出来时我很抵触,到底抵触什么我一度困惑,最后发现抵触是因为我知道离婚比登天还难,于是尝试跟她分手。我从两天见一次面调整到三天见一次,然后慢慢调到四天五天都不见她。但到了第六天,两人一见面就抱头痛哭,好像分开这么久不是自己的决定,而是敌对势力在阻止和破坏。事实证明,我和她分开六天就是极限了,于是我又把见面的时间从六天一次调到五天四天三天两天甚至一天一次。我一边拒绝她结婚的请求,又一边担心她会放弃。如果她放弃,我会觉得生活没意思,就像菜里没油盐,弄不好我会倒求她。你不知道,每天有个人在你耳边嚷着结婚,你的心里会非常自豪,自豪得就像是一个重量级人物。而一旦这种声音消失,你就会失落,失落得像是一个废物。不可否认,在跟她结婚这件事情上我表现得摇摆矛盾,但现在仔细掂量,想跟她结婚的念头多于不想跟她结婚。
  “你爱她吗?”冉咚咚故意重复第一次问过的问题,试探他是否说谎。
  “爱。”
  “可前次你说只是喜欢,到底哪一次回答是对的?”
  “这次。”
  “她爱你吗?”
  “胜过我爱她。”
  “有没有她爱你的具体表现?”
  他想了一会儿:“她受了许多委屈,但从来没拒绝我的任何要求。最难的是我让她找沈小迎谈判,我以为她不敢,没想到她竟傻乎乎地真去了,也不怕沈小迎扇她,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去年我生日,她请人策划了一场生日秀,那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生日秀。我知道她爱我。”
  “听人说过她想除掉你吗?”
  “那是开玩笑的,她曾多次捏着我的鼻子或掐着我的耳朵,说不跟她结婚就把我除掉,她要是真想除掉我早就除掉了。”说着,他发出一句感叹,“爱到深处是假恨,恨到深处是真爱。”
  “你知道她想告你强奸她吗?”
  “我又没强奸她,她怎么会告我?”
  冉咚咚播放夏冰清传给她母亲的那段录音——先是咚咚咚的敲击声,接着夏冰清:“喂,有人吗?喂……”“这里好黑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听到有人在笑。”“别把我留在这个盒子里,我好害怕。”又是一阵咚咚咚的敲击。“喂喂,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没人知道我死了。”“让我出去,我要和大家待在一起。”“哎……我逃不掉了,逃不掉了,再见吧,再见……”
  徐山川微微低头,目光落在地板上。冉咚咚问:“你知道这段音频录自何时何地吗?”
  “不知道。我是第一次听见。”他回答。
  “听完这段录音,你想到什么?”
  “一个密闭的空间。”
  “这是不是面试那天夏冰清跟你单独待在包间时录的?”
  “是吗?”他的眼珠子往上一轮,“我不记得她说过这些话了。”
  “她跟你好了三年多时间,你发现她背着你跟别的男人好过吗?”
  “没有,她感情专一,这就是我想跟她结婚的原因。”
  “她算不算是一个放荡的女人?”
  “不是。她很纯洁,很传统,经常脸红害羞。”
  冉咚咚戴上手套,从布包掏出一个透明的物证袋递到他面前。他先是好奇,然后表情忽然凝固。她问:“这个你认识吗?”他揉揉眼睛,再看一遍。那是一件白色的女性蕾丝内裤,上面沾着血迹。“你见过吗?”冉咚咚追问。他摇头:“类似的见过,但这一件没见过。”
  “这是你跟夏冰清第一次发生性关系时她穿的内裤。”
  “我不记得了。”
  “上面有你的精斑,血迹是夏冰清的,你强迫她之前她还是个处女。”
  “我没有强迫,她是自愿的。”
  “她是怎么自愿的?”
  “她脱掉上衣,坐到我的大腿上,我没忍住,就吻了她。”
  “一个你认为纯洁的传统的害羞的姑娘,在没有性经验的前提下,第一次见面就会主动坐到你的大腿上吗?她有那么放荡吗?”
  他的脸忽地一沉,牙齿不经意地咬住嘴唇。冉咚咚说如果她是自愿的,她为什么要精心保存这条内裤?他不吭声,脸色越来越难看。冉咚咚放了一段录音:“今年清明节她回家住了三天。第一天晚上我就发现她的眼眶红了,问她出了什么事?她说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离开他,重新找一个。她说离开他就便宜他了。我说我们家可不帮别人培养小三。她说她正在逼他离婚。我说我们家不要二手女婿。她说那你要我的命吧。我气不打一处来,有失望有绝望有恨铁不成钢,就扇了她一巴掌。我不知道她会遇害,我要是知道,宁可扇她妈也不会扇她,现在我后悔得都想把这只手剁了。”
  “这是夏冰清父亲的回忆,你见过她父亲吗?”冉咚咚问。
  徐山川摇头。冉咚咚又放一段录音:“无论我怎么劝,她就是不冒泡,直到第三天中午她才打开门。我们以为她想通了,心里那个狂喜就像死了的人重新活了过来。没想到她不吃不喝直接出门,在院门口打了一辆的士。我和她爸也打了一辆的士,追到蓝湖边。她下车,我们也下车。她站在湖边的石头上,身子虚得就像一张纸。我们怕她出事,冲上去把她拉下来。我们越拉她她越要往水里扑,也不知她哪来的力气,眼看就拉不住了,我扑通一声跪下。我说我们就你一个女儿,你看着办吧,你前脚跳下去我们后脚就跟上,如果你没了,我们活着看谁?她好像听进去了,一头扑到我怀里哭了整整两个小时。她说妈你放心,我会陪着你们活着。”
  “这是夏冰清母亲说的,你见过她母亲吗?”冉咚咚问。
  徐山川摇头,但眼眶微微发红,为了忍住泪水,他不停地眨眼睛,似乎要用眼肌的力量把欲涌的泪水逼回去。“你也许没意识到你对她和她的家人造成了多大的伤害。”说着,冉咚咚从皮套里抽出夏冰清那台红色电脑。他愣了一下,显然是认出来了。冉咚咚打开电脑,给他播放那段生日秀排练视频。当“祝你生日快乐”的合唱响起时,他泪流满面。
  “除了她还有谁这么爱你?”冉咚咚说。
  他摇摇头。
  “赎罪吧。”冉咚咚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