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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试探


  案件有了突破,冉咚咚想找人庆祝一下,第一个想到的人竟然是慕达夫。她为此自责,恨自己不争气,但又不得不承认她还摆脱不了他们多年来建立的精神依恋。中午,她给他发了一条短信:“今晚不想回家吃饭。”这是一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短信,却是她的一道测试题。他可以回答“好的”“明白”,也可以回答“知道”“那你去哪里吃”等等,但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她静静地等待,其间还焦虑地抿了几口洪安格送的红茶。忽然叮咚一声,他的回复来了:“晚七点,水长廊餐厅九号包间。”她微微一笑,对答案表示满意。
  水长廊餐厅坐落在城市的内河边,包间临河的一面是落地玻,从落地玻看出去是清亮的河水以及两岸的树木与花草,远处野鸭浮水,近处游鱼弹跳,花草铺展在两岸。阳光斜照,拉长了树木的影子,密密麻麻的树影像窥视者挤扑到落地玻上。慕达夫带着电脑早早到达,一边看景一边写作一边喝茶。看景和喝茶是真的,写作只是做做样子。近期他的写作都是做做样子,写出来的文字不是言不及义就是生拉硬扯,凑字数,抄概念,看法平庸,才华仿佛从大脑逃离了。才华于他就像颜值于美女,是他取胜的武器。没才华他考不上博士,没才华他娶不了冉咚咚,就连他的尊严都是才华给的。一旦不能正常使用才华,他就急得嘴巴起泡牙齿疼。现在,他每敲出一个字就反感这个字,好像反感是写作的全部意义。那不是他想写的句子,却不是别人敲出来的,写一段删一段,最后只剩下一堆凌乱的想法,就连这堆想法也显得庸常,没一句能抓住自己,更别说抓住读者。智商为零,才华负数,就像那些花钱买版面发表的文章。有时他也想用字数来安慰自己,想放弃心手合一。凑字数虽然轻松,却让他感到虚无,甚至开始怀疑人生。于是,他把那些凑合的文字统统删掉,一行都不保存,生怕保存了会产生思考惰性,会重新粘贴回来。所以,每一次重写都是重新思考,认为会比上一次好。然而写着写着,他怀疑这一次未必能超过上一次,甚至还不如上一次,便把这次写的也删了,仿佛比上次删得更彻底。如此反复,他每天都没闲着,课题却毫无进展。他找原因,原因是注意力无法集中。他一面要应付冉咚咚的质疑,一面要完成课题,一面还要向唤雨和岳父母隐瞒他与冉咚咚的情感裂痕,就像隐瞒一件古董的瑕疵。
  他合上电脑,专心喝茶,假装放空自己。他预感冉咚咚会提前到达,所以他比她更提前。这是谈恋爱时的小伎俩,他弃之不用已久,但自从冉咚咚怀疑他出轨后他又不得不把它捡起来,以挽救濒临破灭的婚姻。果然,下午四点冉咚咚就到了。她推门进来看见慕达夫时略略有些吃惊,没想到他会比她先到,为此,她暗自开心,甚至产生拥抱他的念头。但她的双手刚伸到一半就缩了回去,仿佛及时整改纠错,让他为了呼应她而伸出来的双手悬在半空,就像双方谈好的合同突然不签了那样尴尬。他们已经四年没有纯拥抱了,纯拥抱就是不带性的拥抱,这个他们恋爱时频繁使用的礼仪,在她职位提升后便如恐龙般自然灭绝。他甩着双手,想既然她拒绝拥抱,那就把拥抱当成今天必须完成的任务,也许他们之间就差一次拥抱,也许拥抱就是他们情感危机的救命稻草。拥抱在他脑海越来越膨胀,刺激他的记忆,让他想起心理学专家关于拥抱的结论,即拥抱有减少疾病,增加免疫力,减轻压力,满足肌肤渴望,提高体内血清素含量,平衡神经系统,抗衰老,抵御心脏疾病,减轻疼痛,缓解抑郁症状,减少对死亡的恐惧,辅助失眠与焦虑治疗,降低对食物渴求,是一种无言的交流,增强社会联结增进社会关系,提升自尊,放松肌肉,增进共情和彼此了解,增加愉快感,改善性生活质量,教会给予和接纳等二十一种好处,但现在他要加上一条“挽救婚姻”。加上这条就变成了二十二种好处,他忽然想起美国作家约瑟夫·海勒的长篇小说《第二十二条军规》,想起这个小说他笑了一下,而她却不知道他为何而笑,即便她是神探。为此,他又笑了一下,就像小时候躲猫猫不被同伴发现那样得意。
  她几乎贴着落地玻坐下,仿佛连脑袋都想挤到玻璃外面。他以为她是贪恋窗外的风景,可她却是不想在面前给他留下足够容身的空间。他站在她身后,双手轻轻落在她的双肩。她扭了扭膀子,试图甩掉他的双手,就像要甩掉毛毛虫。他迅速把手拿开,拉过一张椅子,与她并排坐着。她在看流水花草和树木,目光最终落定在日光斜照的河面,他却在看她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那只手真白,手指修长,皮肤虽然没十年前那么鲜嫩,但因为脂肪的略增却显出了贵气,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只不操心家务的手,是一只营养丰富的手,就像五根长短不一的东北人参。他忽然有了一把抓住它的冲动,就像于连·索雷尔想抓住德·雷纳尔夫人的手那样冲动。但冲动一闪即灭,几乎就在他想起法国作家司汤达的小说《红与黑》的同时。他怀疑刚才的冲动是不是发自内心?也许仅仅是渴望模仿,也许连模仿都算不上,因为于连想抓住的是别人老婆的手,而他想抓住的却是自己老婆的。你确定真的有这个欲望吗?夫妻十多年了,即使抓住也跟抓住一团硅胶的感觉差不了多少。这么想着,他连拥抱的兴趣都没有了。
  当没有任何企图的时候整个人就变轻松了,当整个人变轻松的时候机会就来了。她把椅子往后拉了拉,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还故意用胯部碰了他一下。如果她只是碰一下,那他消失的兴趣不会重启。但她一碰再碰三碰,意图再明显不过了。于是,他站起来把她揽进怀里。她没想到会有不适感,好像被冒犯了,就像陌生人侵犯了她的圆柱体,身体下意识地想挣脱。她越抗拒他搂得越紧,他搂得越紧她越抗拒,她越抗拒他就越想征服,眼看他的强吻就要成功,忽然她双手用力一推,说我们离婚吧。他吓得当即把手松开,就像订书钉松开稿纸。
  他率先坐下,好像坐下得越快就越能快速摆脱尴尬。她抹了抹被他揉皱的衬衣,坐到茶桌的另一边,说抱歉,我有感情洁癖,容不得搂过别人的手搂我。他不作声,泡茶,把倒上茶的茶杯推过去。她端起来品了一口,说为什么你十几年只喝一种茶却不能只爱一个人?他仍不吭声,继续泡茶。他知道只要一吭声就会发生语言冲突,甚至产生语言暴力,那今晚这餐饭就吃不成了。对于她刚才的表现,他是这样理解的:一、她询问嫌疑人询问惯了,总是喜欢先声夺人虚张声势;二、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所说并非所想;三、等案件破了,压力小了,她会慢慢变好。
  她的这种脾气不是自带的,而是由时间和经历渐渐塑造。认识她那年她二十九岁,虽然她接触了一些案件,但都不是大案要案,她也仅仅是一名助理,即使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压不到她。因此她是放松的,好像每束光都能一丝不漏地无死角地照进她的心房,整个人从内到外都通透敞亮。那时只要他下厨做饭给她吃,她会笑上十分钟,仿佛吃了笑药,说上二十句赞美的话,像个美食评论家,哪怕他的手艺一般她也会把他夸成特级厨师,就像他评价作家们的作品。但是现在,即便他连续做一百餐可口的饭菜,也听不到她半句的鼓励。她已经习惯了,习惯于他的习惯,且把他所做的一切视为理所当然。
  结婚前半年,他们坐在新装修的房子里讨论婚后的家庭分工。那时,房子里还弥漫着墙灰、油漆、橡胶以及塑料的混合气味,某些线头还裸露在电插盒的外面,角落堆着几块用剩的瓷砖,刚挂的窗帘半合半开,每束灯光都异常明亮,一切都预示新生活即将开始。他说为了保护她的双手,他负责下厨洗碗。她说她也不能闲着,负责买菜拖地摆弄洗衣机。他说他负责擦窗户辅导孩子学习。她说她负责生孩子。后来,由于她工作实在繁忙,除了生孩子是她亲自,其他家务都由他亲自了。虽然家务她不能顾及,但拥抱亲吻她一次都没少,而且都是她主动,仿佛那是超出他预期的高稿酬,瞬间融化他的疲累。由于亲吻频繁,他叫她“小狗”,她叫他“骨架”,意思就是她啃得他只剩下一副骨架了。想到这些,他摸了摸脸颊,仿佛刚刚被她吻了一下,接着轻轻一笑,生怕笑声太大惊跑了美好的往事。她问笑什么?他没回答,就像询问时他拥有沉默权。他想回忆真是个好东西,好得都让他忘记了眼前的环境和人物。看着他走神的表情,她想刚才的反应过度了,毕竟他还是自己的丈夫,在没离婚之前彼此还拥有使用对方身体的合法权利。但她不想马上妥协,希望通过沉默过度,使接下来的面对面不显得那么尴尬。本来她就不是为了尴尬而来,一次为了庆祝的聚餐竟然被她活生生地变成了斗气的见面,她恨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
  变化是从五年前开始的,他想,当时她已升任分局刑侦大队副大队长,领导要她负责侦办“任永勇案”,这是十年前已经结了的案子,但经过她重新调查,发现“自杀”实为“他杀”。三年前她又接办了“梁萍失踪案”,把一个五年都没破获的案子给破获了。偶尔她会谈论凶手的暗黑心理以及作案的残忍手段,常常听得他脊背发凉食欲不振,仿佛不是她在讲述案件,而是案件透过她的身体在讲述。虽然“两案”使她成名,但也让她的身心发生了自我意识不到的微妙的变化。她变得不注意他了,连唤雨在她心目中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仿佛使命发生了转移。她能记住案件的每个细节和日期,却常常忘记她答应过的买菜、到学校接唤雨以及参加亲人们的聚会。在办案最紧要的关头,她一度连唤雨的名字都叫不上来,而只叫她女儿。他不知道这是办案的压力使然还是案件的内容使然。反正她与他的欢娱次数逐步递减,亲热指数几近跌停。在别人面前她还是她,彬彬有礼和蔼可亲优雅得体,但在他面前她变得多疑敏感易爆,看他的目光像两根直直戳出来的棍子,仿佛他是她的嫌疑人。
  “知道今天为什么约你吗?”她打破沉默。
  “抓到凶手了。”他回答。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说过破案了才有精力跟我扯离婚的事。”
  她忽然对“离婚”两个字产生反感,尤其当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时候,读音是那么别扭,字形是如此丑陋。她发觉虽然她认可这种行为,却不认可这两个字,仿佛这两个字的危害远比行为可怕。她迟疑了一会儿:“凶手还没抓到,只抓到了一名强奸犯。”
  “既然还没抓到凶手,那就不能……”他也讨厌那两个字。
  “凶手就是强奸犯,迟早他会承认。”
  “那就等他承认了我们再商量,以免你办案分心。”
  “对我来讲他承认强奸比承认杀人还重要,要是他没强奸,夏冰清就是插足别人家庭的第三者。我讨厌第三者,却要为我讨厌的角色去复仇。于公,我必须执行,这是我的使命;于私,我的心里就像打翻了油盐酱醋茶。因此,从办案开始我就特别在意他强没强奸。他强奸了,夏冰清就是双重受害者,我为她复仇的动力就更充足。他终于解决了我办案的伦理纠结。”
  “无论你怎么想,我都支持你。”
  “离……离婚你也支持?”
  “不支持,因为你离的理由不成立。”说着,他从电脑包掏出三张证明,谢见成、贺绍华和鲍朝柱分别在证明上按了手印,他们都证明四月二十日和五月二十日这两天与慕达夫在酒店打拖拉机。瞥了一眼三枚鲜红的手印,她说那贝贞呢,你怎么解释?他掏出一封洪安格和贝贞的联署来信,他们在信上说贝贞是一位十分爱惜自己名声的作家,如果冉咚咚执意怀疑造成贝贞名誉损失,他们将保留起诉的权利。冉咚咚来气了,说只要几杯酒,你就可以收买他们按手印,别拿这些材料来糊弄我。
  “难道你办案取证也是用几杯酒收买的吗?”
  “两码事,用你们的行话来比喻,我们的取证是严肃文学,你的取证是通俗文学。”
  虽然喝茶在斗嘴,吃饭在斗嘴,回来的路上也在斗嘴,但当他们洗完澡躺在床上时却突然啪啪起来,像暴风骤雨般猛烈,仿佛这是最后的亲热,能做一次赚一次,彼此都在榨取对方。对她而言,这不是单纯的身体愉悦,而是为办案取得阶段性成果的庆祝;对他而言,这不仅是修复关系的契机,也是憋了三个月后的一次身体释放。反正在这件事情上,两人都得到了利息或者说附加值。幸福来得太突然,他本以为会像昨晚前晚以及近期的无数个夜晚那样,熄灯无故事,却没想到她忽然说一个男人长期不碰老婆,你会相信他没有情人吗?简直就是勾引,他本能地碾压过去,碾压了好久他才想起一句台词,但他没说,生怕她把他推下来。他的台词是:“一个女人长期不让老公触碰,难道你不怀疑她有病吗?”
  事毕,她问他为什么这次不喊“美”?他想没喊吗?没喊,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好像身体有个自动预警系统,知道眼下喊不得,但他却没法回答。“为什么?”她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穷追不舍。他说可以不回答吗?她说不行。他说讲真话怕你生气,讲假话我有心理负担。她说只要讲真话,什么事我都能原谅。他不停地吞咽口水,仿佛要把那句即将奔涌而出的话咽下去,又仿佛在评估她的承诺是真是假。他不停地吞咽以延缓时间,又害怕这个伎俩被她识破,以至于怀疑自己患上了吞咽强迫症。她说这是一次你重新塑造自己的机会,错过了就错过了。他说如果你连我脑子里想什么都要翻出来看看,那我就一丝不挂了。她说我充满好奇。他犹豫,“说还是不说?”就像哈姆雷特的“生存还是毁灭”那样挣扎。她静静地期待,连呼吸都变得小心谨慎,连时间都变得漫长。他恨不得立刻睡去,只有睡去才可能摆脱眼前的困境。但她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他吓了一跳,说好困啊。她说每当嫌疑人不想回答问题时也经常喊困,这是不合作的信号,我再给你十秒钟。她开始匀速倒数:“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仿佛听到当的一声,时间到了,他像被催眠似的突然渴望分享。他说我是在看了贝贞的小说《一夜》后才开始喊“美”的,想不到我的生活也模仿艺术。
  “我问的是你这次为什么不喊。”她总能紧紧抓住主题。
  “以前我喊是因为脑海里会出现别的异性,现在不喊是想让脑海里只出现你。”他以为会感动她,但她的注意力只在前半句。她问:“你的脑海里到底出现过谁?”
  “都是一些似是而非的人物,就像鲁迅先生说的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个拼凑起来的角色。”他想马马虎虎,却马虎不了她。她问:“是不是出现过贝贞?”他想说没有,但嘴里却回答:“出现过。”
  “呵呵,”她似笑非笑,像抓到了关键证据,“原来你早就精神出轨了。”
  “问题是我的脑海也曾出现奥黛丽·赫本,还有一些遥不可及的人,即使我想出轨,她们也看不上我,我也够不着她们。比如奥黛丽·赫本,她已于一九九三年一月二十日去世,再怎么想她,她也不可能活过来挑战你。假如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坦诚,那就会承认这是一种正常的心理活动,我就不信你的脑海没出现过别的男人?”
  “没有。”她本能地回答,但她说谎了。她的脑海当然出现过偶像,就在刚才还不合时宜地闪现洪安格,可她不想让他知道,以免助长他的胡思乱想。他不是傻瓜,研究文学作品即研究人性。
  “你虚伪。”他说。
  “女人跟男人不同。”她搪塞,但马上转移话题,“你爱我吗?”
  “爱。”几乎是唯一答案,他不想纠缠,连话题也顺着她。
  “怎么个爱法?”她刨根问底。
  “就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爱林黛玉,你喝药我先尝苦不苦,若有好玩好吃的第一个想到的是你,你要是生气,我就求爷爷告奶奶地哄你。你说我有外遇我就承认有外遇,你说我骗你我就承认是骗子,你负责命名我负责答应。幸亏你没叫我去死,否则我会像卡夫卡小说《判决》里的格奥尔格,一听到父亲的命令立马跑去跳河。”
  “贾宝玉的爱你也信,他不是睡了袭人和好几个丫鬟吗?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他还跟一个名叫秦钟的男人上过床。”她差点惊呼起来。
  “那也不能否认他对林黛玉的爱,也许他是通过爱别人来爱林黛玉,就像《霍乱时期的爱情》里的弗洛伦蒂·阿里萨,他所有的私通都是为了爱费尔米娜。”
  “变态。我可不想看到你用那样的方式爱我。”
  “爱有千奇百怪,但我爱你只有一种,就像电影《泰坦尼克号》里的杰克爱露丝,当逃生的浮板只能承载一个人的重量时,我会把生的机会给你。”
  “好听,可惜没法检验,你能不能举一个稍微靠谱的例子?”
  “就像你爸爱你妈,快七十岁了还手牵手去买菜。”
  “一点都不浪漫,也不是爱情。你没看出来吗?你岳父一直嫌弃你岳母,背地里他们不知吵了多少架,我甚至怀疑我爸跟隔壁的阿姨有一腿。现在他手牵手是因为年纪大了,拿我妈来当拐杖。”
  他想找一部夫妻爱到白发苍苍的小说来举例,但想了许久都没想起来。全世界那么多文学大师,竟然没人写过这个题材,抑或是我孤陋寡闻。作家们写得最动人的爱情都不是白头到老的爱情,要么是甜蜜的初恋,要么是错过的暗恋,要么是半路杀出去的别恋,要么是黄昏恋,反正没有一成不变的恋,是作家们没发现这一空白还是爱情本来就没法长久?他陷入沉思,脑海急速搜索。忽然,他想起迈克尔·哈内克自编自导的电影《爱》,这让他如获至宝。
  “我会像乔治爱安妮那样爱你。”他说。
  “怎么个爱法?”她还在重复她的问题。
  “年过八旬的丈夫乔治和妻子安妮相依为命,他们不愿意去养老院,不愿意连累远方的女儿,相互照顾。安妮中风后失去生活能力,行走艰难的乔治在艰难地照顾她,帮她洗澡,喂她吃饭。安妮不希望被病痛和自尊心折磨,请求乔治结束她的生命。乔治不愿意,但他的力气越来越小,他怕自己死在她前面,没人能像他照顾她那样照顾她,便用枕头结束了安妮的生命。之后,他用仅剩的一点力气爬到床上,等待死神降临。”
  “你做得到吗?”她抽了抽鼻子。
  他感觉湿度上升,整个卧室像下起了毛毛雨。他伸手一摸,果然她的眼眶湿了。她被乔治和安妮的爱情感动哭了。他说最动人的爱情就是比你所爱的人多活几小时,哪怕是一个小时。
  “你做得到吗?”她嘴里喃喃。
  “我想,但得问你同不同意。”他说。
  “干吗要问我?”她说。
  “因为只有你才能决定我们能不能白头到老。”
  她不接话。卧室仿佛睡着了,忽地安静下来。
  怎么知道他还爱不爱我?她翻来覆去地想,想得膀子都些微痛。如果他是一名嫌疑人,只要聊上一两个小时,我就大致能判断他是不是作过案,八九不离十。但跟他认识了十五年,共同生活了十一年,彼此说过的话如果印成书都可以装满一个社区的图书馆,熟悉他的程度绝不亚于熟悉自己的手指,为什么却越熟悉越陌生?是我的敏感度下降还是他隐匿得越来越深?抑或爱情本来就比作案复杂,根本无从查考?可当初,他对我的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就像身下的席子,一摸就知道它是席子,甚至不用摸都知道。
  他们谈了四年恋爱,第一年尤其甜蜜。自从他们在锦园书吧聊过冉不墨的非虚构作品之后,见面就越来越频繁了,在餐厅,在电影院,在公园,在她家,在他的住所。哪怕只有一小时的空闲,他们也会迫不及待地选择中间地点,或一抱或一吻,便各奔东西,虽然他们像两只台球一碰即分,但每天不这么碰一下他们都像欠觉似的整天打不起精神。每次见面他都提前到达,她不到他不进门。一次,她从后门进入餐馆,隔着落地玻看见他站在前门等。画面实在是太美,他的背部竟长出一束红白蓝相间的野花,细看,原来那束野花捏在他背着的双手里。他伸长脖子,留意从他面前驶过的每一辆车,好像她会从任何一辆车里冷不防地跳出来。他走过来走过去,偶尔把花拿到面前一嗅又飞快地藏到身后。半小时过去了,她坐在里面静静地看,他站在外面耐心地等。她想考验他到底能等多久,没想到他等了一个小时还在走过来走过去,目光始终盯着停车场入口,连个电话也不打,无论等多久他都不会催她。他相信她迟到一定有不可抗拒的原因,也许是手头的工作还没干完,也许突然接到任务,也可能是堵车或打不到的士。
  那时他舍得把大把时间浪费在她身上,哪怕他正在填课题表,论文写作正灵感四射,但只要听到她呼唤便立刻关掉电脑去陪她,好像她是案发现场,他必须第一个赶到。轮到她值夜班,只要第二天没课他就会赶过来。值班室不是恋爱场所,他不能进去,就坐在窗外那张条凳上,像一个刚刚被抓的等着问话的小偷。她接电话、打电话或整理记录时,他像摄像头静静地隔窗看着。她没事的时候他就跟她聊天,黑夜漫长,该聊的都聊了,他便给她讲文学。一年下来,他陪她十几个通宵,竟把一学期的现当代文学课讲完了,还兼谈了世界文学。她逛街,他跟着;她做头,他等着。她说你这么陪我不怕浪费时间吗?他说男人如果爱女人,要么为她花钱,要么为她花时间。此话像一枚钉子牢牢地钉在她的脑海,作为他曾经爱她的证据,至今都未生锈。
  另一证据就是他为了适应她而努力改变自己,改变行为,包括试图改变性格。他很有信心,说如果我没达到你的择偶标准,请你千万别把标准降低。说罢,他竖起耳朵,以为她会说他早就达标了,没想到她不发合格证。他在自信心受到打击的同时也意识到自己高估了自己,换一种说法就是自恋或自大。虽然他在她面前已经夹起尾巴做人,但他的自大仍会在他松懈时霸气侧漏。比如他们偶尔谈起冉不墨的作品,他的嘴巴一撇,说垃圾。尽管他早就是批评界的一员,却不知道有一种批评叫儿女批评,即只有儿女能说父亲作品的缺点,别人概莫乱语,否则儿女会很生气。也就是说她爸的缺点只允许她讲,轮不到外人插嘴,如果外人非要置喙,对不起,那就请讲优点。因为那句“垃圾”的评价,她几天不跟他说话。他问她原因,她说你自己找。他找了两天,猜了不下五十个答案才终于找到。从此,他不再说冉不墨的半句坏话。一次,她表扬她的前任领导有水平,他没吸取上次教训,嘴一撇,说要是他有水平为什么会把两个积案让给你?他一点业务都不懂,怎么指挥你们?她说有本事你指挥呀。他忽地闭嘴,知道又犯了狂病。凭他的资源,即使不吃不喝奋斗一辈子,也轮不到他指挥。从此,他不再评论任何领导。朋友们聚会,他喜欢纵论天下大事,从外太空论到美国总统,似乎没有一件事一个人令他满意,好像宇宙必须交由他来掌管才有希望。她说又来了,有能耐你移民外太空,别在地球上混。他那个呛,就像吃了太多的芥末,捏鼻子皱眉头,好久都说不出话来。从此,他不再谈论宇宙,虽然这是他一直喜欢的话题。
  恋爱四年她一直在戗他,仿佛她是上帝专门派来戗他的。但是他不知道,她戗他不是要反对他的观点,而是要刷存在感或想表现得比他聪明。想不到,接受批评他是认真的,他把她的每一句话都当命令,来单照收,坚决执行。虽然她为他轻易放弃观点和故意压制锋芒感到惋惜,但却从他迁就她的言行中获得巨大的心理满足。她知道要是一个人为你无原则地改变,那不是怕你就是爱你。他不是案犯,没理由怕她。其次,他改变了他的刷牙习惯,认识她以前他是横刷,认识她之后他是竖刷,自从改为竖刷,他的牙齿越刷越舒服。再次,他把酒给戒了,尽管为此他不惜掐黑大腿。他戒酒是因为她讨厌酒气,讨厌他喝醉后站在马路边像站在长安街似的大喊大叫,讨厌他一喝酒就忘记她在等他,忽略她的失眠。
  他重新喝酒是在唤雨一岁之后,先是在家里喝,每次只喝一小杯,也不看她的脸色,仿佛可以不用看她的脸色行事了。偶尔他把酒杯递过来,问她要不要喝一口?好像这么一递就把她拉下水了,不但自己可以撕毁承诺,还能获得她的同意。那时,她的心思基本上转移到了唤雨身上,觉得他做家务写论文挺辛苦,喝一小杯也在情理之中,便默许了他的试探。但他的酒杯越变越大,就像小拇指变成无名指,无名指变成中指、食指、大拇指,最后变得和拳头一般大小。喝酒的次数也越来越密,从七天一次变五天一次,再从五天一次变三天一次。地点从家里切换到餐馆,人数由单数变复数。三天两头,他就以同事聚会、专家研讨以及请外来朋友为由,喝好了再回家。开始是晚八点回,慢慢地变成晚九点晚十点,甚至晚十二点。身上的酒气由淡变浓,一次比一次浓,一次比一次浓,最终让浓度恢复到了他戒酒前的水平,活生生把自己变成了制酒车间。
  这味道她认了,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奇怪自己竟然可以对这股味道忽略不计,好像是嗅觉迟钝或是自己突然变得心胸宽广了。那时他们已相处五年多,他爱她,她信任他。信任就像一张通行证,人与人之间一旦产生,对方做什么都可以放行。唤雨刚出生那两年,她的父母暂时搬来同住,家务活他几乎插不上手。他说他不泡妞不赌钱,不搞腐败不竞聘院长,唯一的业余爱好就是跟朋友们打打拖拉机。其实打拖拉机也不是打拖拉机,而是了解社会信息,释放心里积怨,缓解写作焦虑,刺激做学问的激情,除了换换脑筋还相当于心理治疗。听他这么一说,她就觉得他帮家里省了一大笔钱,至少省了一笔心理咨询费,好像打拖拉机不仅包治百病还能帮他学术突破。她没反对,连反对的理由都懒得想。有时他在牌桌待得太久,她就打电话催他怎么还不回家。开始,他一接到电话立马丢下扑克,后来,他说打完这一轮就回去,再后来,他连解释都不解释,说一句“打牌打牌”便把手机挂了,就像说“开会开会”那样可以免于问责。她不但没生气,反而觉得他电报似的语言比冗长的甜言蜜语更可靠。她渐渐适应并喜欢上了他简单粗暴的语言,因为她知道这种语言是建立在互信的基础之上的,同时她也需要粗暴的语言来刺激慢慢麻木的神经,就像有时需要他粗暴的动作。
  他的锋芒也在悄悄恢复或死灰复燃。评价朋友,他说:“从猿变成人需要两百五十万年,但你从人变成猿只需要一瓶酒。”结果,他把朋友给得罪了。评论单位领导,他说:“不懂装懂,越装越不懂。”结果,他把领导给得罪了。评论某位诗人,他说:“他再次证明诗歌是需要分行的。”结果,他把这位诗人给得罪了。他评价谁就得罪谁,弄得人人想跟他绝交。但他也有底线,那就是从来不评论家人,这被她理解为“爱”。爱是她的核心利益,只要他还爱她,她就能原谅他的任何缺点,包括恋爱时他为了讨好她故意压制的那些缺点。她不再戗他,既没了戗他的兴趣也没了戗他的资本,任由他的缺点反弹。她以为他能为她自律一辈子,没想到只为她自律了五年,也许不由时间决定,而是因为她生了孩子,他首先在生理上对她失去了兴趣,这与徐山川背叛沈小迎的时间点极其相似。对待妻子,男人是不是都一样?这么一想,她发觉过去也许都误判了。他打拖拉机是不想跟我待在一起,他喝酒是为了寻找刺激或者麻醉自己,他在外面滔滔不绝是为了弥补在家里无话可说。那个曾经跟我无话不说时时刻刻都想待在一起的慕达夫倒下了,另一个不想跟我说话不想跟我待在一起的慕达夫站了起来。她越想越不爽,甚至感到不安。
  第二天下午,她跟邵天伟讨论完案件,忽然问他凭你的观察,你觉得慕达夫爱不爱我?邵天伟顿时蒙了,首先考虑的不是回答而是揣摩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是出现了家庭矛盾或是慕达夫犯了错误,抑或她是想跟案件类比?但无论她出于什么目的他都不愿回答,就用一个微笑试图蒙混过关。可她不允许他蒙混,目光直直地充满信任地满怀期待地看着他,看得他都不好意思不回答了。他说冉姐你连杀人犯都看得透透的,还看不透姐夫爱不爱你?她说我是远视症患者,越近越看不清。他想我见慕达夫也不过五次,两次在刑侦队组织的家属聚餐会上,三次在她的办公室,彼此客客气气从未深度交流,而她也从不在我们面前谈论他们的感情,这真是一道“哥德巴赫猜想”。
  “我没谈过恋爱,看不懂。”他说。
  “直觉,凭你的直觉。”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期待。
  “我认为他是爱你的。”他想只有这么回答最保险。
  “证据?”她说。没想到她会问证据,他突然卡带了。但他不想让她失望,说你每天穿得整整齐齐,面色红润,精神饱满,不像是没有爱情的人,虽然不知道谁爱你,但看得出有人爱你,也许还不止一个人爱你。想不到邵天伟会从这个角度回答,她胸口的闷胀感顿时消失,每个细胞都像解放了似的,心情变得欢快喜悦。尽管她怀疑他出于善意而说了谎话,但她喜欢并愿意相信这个答案,仿佛第一次意识到一个好的答案对于抑郁者有多么重要,难怪人人都想听好话而不在乎它的真假。她不能免俗,却也有与众不同之处,那就是她没有百分之百地相信,“质疑”始终在跟“相信”缠斗,这让她的心情像墙头草那样摇摆,时而愉悦时而郁闷。
  星期天上午是冉咚咚的“亲子时间”,她坐在阳台上为唤雨梳头。她不忙的时候唤雨由她打理,一旦她突击办案,打理唤雨的任务就交给了慕达夫,但即使再忙她每周也要抽出半天时间跟唤雨独处,一边尽母亲的责任一边检查慕达夫的“作业”。唤雨的头发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头屑,说明这周慕达夫给她洗头了。唤雨的耳背和耳眼没有污垢,说明慕达夫每天都督促她洗澡了。唤雨的手指甲和脚指甲不仅剪得很短,而且还打磨得很光滑,一看就知道是慕达夫的手艺,这门手艺恋爱那几年她也曾享受过。唤雨的右食指和中指上有五点新旧交替的洗不掉的墨迹,说明她每天都做功课了。由此可见,慕达夫照顾唤雨算得上优秀,现在就看唤雨的心态经不经得起评估。她问唤雨爱不爱妈妈?唤雨说爱,说完在她脸上响响地亲了一口,亲得她都想融化。唤雨的表情是透明的,仿佛雨后湛蓝的天空一尘不染。她问这星期爸爸骂过你吗?她说爸爸才舍不得骂我呢。她问唤雨爱爸爸吗?她说爱。她问爸爸爱妈妈吗?她说爱。
  “你怎么知道爸爸爱妈妈?”
  “爸爸每天都给你留菜,总是挑最好吃的留给你,留得特别多。你回家他吃两碗饭,你不回家他只吃一碗。”
  “乖。”她把唤雨紧紧搂在怀里,开始她觉得搂住的只是唤雨,但搂着搂着就觉得慕达夫好像也被搂进来了,一家人像粽子似的被绳子紧紧地绑在一起。忽然,一阵风吹过,吹得她心里痒痒的,也吹得头顶上挂着的两排衣服哔叭哔叭地响,那是昨晚洗干净的他们一家三口的衣裳。她抬头看去,看见慕达夫的一条内裤破了一个小洞。但她越看那个洞越大,大到她羞愧得想从那个洞里钻进去。她想我没有尽到妻子的责任,于是马上掏出手机,在网上匿名给慕达夫刷了五条名牌内裤,留下他单位的地址。这下,悬在头顶上的那个洞渐渐缩小了,小到她几乎看不见。
  五天后的傍晚,慕达夫和唤雨回到家时,看见餐桌已经摆上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唤雨叫了一声妈妈,冉咚咚从厨房里走出来。慕达夫问怎么下班这么早?她说特殊情况。他瞥她一眼,发现她的脸色铁青,不像是个好的特殊情况,但他不敢问,生怕一言不合便辜负了一桌饭菜。于是,吃饭时他小心翼翼,聊的都是和唤雨有关的话题,尽量营造欢乐祥和的春节似的气氛。饭后,他洗碗她拖地,他辅导唤雨做作业她开洗衣机洗衣服,两人一唱一和,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她不忙时的生活状态。然而,当唤雨睡下,当他们都进入卧室,他发现她偷偷吃了几粒药。他问到底出了什么状况?她假装没听见或者真的没听见。他担心,一问再问。她说你又解决不了,问那么多干吗?他说也许能帮你解决呢?她说徐山川翻供了,你能让他不翻供吗?他说不能。她说王副局长让我暂时不负责这个案件,你能让他撤销决定吗?他说不能。她说由于证据不足明天就要把徐山川放了,你能不放吗?他说不能。她说你怎么这么无能?他知道这一句不是说他而是说她自己,仿佛她不是在跟他对话而是自言自语。她说就像把鱼放到了砧板上鱼却从下水道跑了,就像爬山爬到一半突然被人推了下去,更形象一点,就像我们正在亲热我却忽然把你推开了,你说遗不遗憾?
  “前次在蓝湖大酒店你不正是这样对我的吗?”他说。
  “我不是要你举例,而是问你遗不遗憾?”
  “遗憾,也不遗憾,”他说,“遗憾的是坏人逃脱了,不遗憾的是你可以趁机调养身体,好好休息休息。”
  “干我们这一行的,只要凶手没抓到就不可能安心睡大觉,就像你惦记没有写完的文章,猫惦记跑掉的老鼠。”
  “徐山川是怎么跑掉的?”
  她一愣,定定地看着,犹豫要不要告诉他。她把他从头到脚透视一遍后,说徐山川讲我询问时使用了不正当手段,还讲我出示假证据诱供。他说徐山川讲的情况属实吗?她说为了找到真相,有时必须采取手段。他忽地担心起来,说你采取了什么手段?不会因此丢掉工作吧?她说我只不过出示了一条女性的蕾丝内裤。“内裤?”他无意识地说了两遍。她想他一定收到她给他网购的内裤了,但他没有拿出来。“难道内裤是假证据?”他问,仿佛一语双关。她说要是我不出示那条内裤,徐山川就不会承认自己强奸过夏冰清。他由此内裤联想到昨天下午四点钟收到的那五条内裤,到底是谁给我买的?难道是冉咚咚?不太可能,她已经五年不给我买衣服了,即便买她也不可能留我单位的地址。会不会是贝贞给我买的?很像,但我又不能打电话或发短信去问她,万一不是她买的就闹笑话了。她发现他开小差,说你在想什么?他赶紧把思路收回来,庆幸刚才联想时脑海冒出过一个问题,现在可以拿出来救急。
  “你怎么知道夏冰清内裤的颜色和款式?内裤又不是你买的。”
  问得很专业,她想,经过我这么多年的熏陶他似乎也懂得办案了,但他问过之后目光没有追过来,甚至有些躲闪,是心虚还是不需要答案?她在等待他的下一个反应,没有,他好像把自己问的问题忘了。她说内裤的款式和颜色是夏冰清母亲提供的,因为平时都是她决定夏冰清穿什么,更何况面试那天夏冰清回家后自己洗了内裤,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所以被她母亲牢牢记住了。要想别人不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别做,否则迟早会被揪出来。他听出了话里有话,但不知道她的具体所指。现在他最担心是她负责的案件忽然不让她负责了,就像跑步比赛正准备冲刺却被裁判叫停,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她的情绪一定会失控,就看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什么诱因了。想到这里,他赶紧给她竖起大拇指,连说三声“厉害”。他知道表扬就相当于给她吃药,可惜没有疗效,她已经发现他的表扬只是应付而不是发自内心。
  醒来已是上午十点,家里似乎没有一点声音,他们都出门了,一个上学一个上课。窗帘虽然闭着,却看得见阳光落在窗帘的那一面,就像落在山的另一面,光线很亮,远远地就感觉到热。天花板上有几条细小的裂纹,圆形的顶灯周围有一条断断续续的褐色的边,似乎由灰尘和细小的虫子组成。要在平时,她会马上起身把那个褐色的圈擦干净,可是现在她不想动,甚至想就这么躺下去,一直躺到生命的终点。昨晚,她靠药物帮助睡得挺沉,沉得脑袋现在还沉甸甸的,仿佛戴着一顶十公斤重的头盔。这是她负责“大坑案”后唯一一次睡到十点钟不起床,表面上获得一次充分的休息,实际上头皮越来越紧,久睡不仅没有让她放松,反而把身体的每块肌肉或每个脑细胞都拧紧了。过去一踏进家门她就强迫自己别去想案件,尽管做起来难上加难,但在她自我的强迫下基本上可以保证睡到床上时不想。可是现在,这张床却像案件充电器不停地给她充电,让她脑海里塞满了关于案件的各种信息,塞得连一个气孔都不剩。
  中午,慕达夫从教工食堂打了两份饭回来,她还躺在床上。慕达夫叫她起床吃饭,一连叫了三声她都没反应,便问她哪里不舒服?她闭着眼睛,像熟睡的样子。他摸了摸她的额头,体温正常。他说如果你要继续睡觉那我就先吃。她还是没反应,似乎生气了,多半是为不能负责案件生气。他走出卧室,故意不关门,一个人坐在餐桌边吃了起来。他吃得很响,以为响声能刺激她的味蕾唤醒她的食欲,却不知他吧唧吧唧的嚼食声在她听来是那么粗俗,简直是忍无可忍。她爬起来把门嘭地关上,重新躺下,耳朵顿时脱离了低级趣味。而他自从听到嘭的关门声后,忽然就没了胃口,尽管他大幅度地降低嚼食声,低到可以把刚才的高分贝平均掉,但仍然没有胃口,好像自己没有胃口才对得起她,才算得上与她同甘共苦。一直都是这样,只要他吃而她不吃,他就会觉得自己多吃多占了。他想饿着肚子到书房去做课题,用惩罚自己的方式转移眼前的焦虑并顺便获取她的同情,但他立即明白这样做其实是自我安慰,于她的心理无补。她不知道他会因为她没有胃口,在她的想象里——他不顾她的饥饿,竟吧唧吧唧地吃得津津有味。
  他再次走进卧室,假装睡午觉。他睡午觉是想跟她保持同样的姿势以方便交流,就像大人蹲下来与小孩沟通是为了保持一样的高度。果然,她睁开眼睛,问他相不相信直觉?虽然他将信将疑,但必须回答“Yes”,因为只有这样回答才足以表明他是她毫不犹豫的支持者,立场永远站在她这一边。她的心里掠过一丝欣喜,就像吵架时找到帮凶那样喜从天降,巴不得让这种感觉在心里停留久一点,更久一点。她说明明徐山川是强奸犯,可却不得不把他放了。他终于放心她纠结的是案件而不是怀疑他出轨,心里嚯的一声,仿佛堵塞的心血管突然被疏通。可他的心里疏通了她的却还堵着,必须马上回应。他说虽然把他放了,但你可以补充证据再把他抓回来,相当于欲擒故纵。她觉得有道理,问题是去哪里找证据?这才是真正的难题,是她躺在床上不想起来的总原因,她无数次暗示等想到答案了再爬起来,可答案就像地平线看得见走不到。她沉默,沉思,自责,贬低,懊恼,不服……第一百次或第一千次把自己逼到墙角,等待证据来拯救。很不幸,这次拯救她的不是关于徐山川强奸的新证据,而是他内裤上的那个破洞。她不小心看见了,目光顿时聚焦,好像那个洞是她目光刚刚烧出来似的,让他的一小撮皮肤瞬间产生灼痛。她忽地欠起身子,就像忽地从墙角站起来,问最近你是不是收到了内裤?
  “收,收到了。”他支支吾吾。
  “收到了为什么不穿?偏要穿这条有洞的,好像我虐待你似的。”
  “没人看得见我的内裤,除了你。”
  “内裤呢?”
  “锁在办公室的抽屉,因为是匿名寄来的,所以不敢穿,怕是网络骗局。”
  她冷笑:“我特别想知道你收到内裤时首先想到是谁寄的?”
  “你,但更多想到的是骗子。”
  “又说谎,如果首先想到我,你会问我,哪怕试探性地问一下,可你在我面前一声不吭,就像藏着个天大的秘密,生怕我知道。”
  “怕问了不是你寄的,尴尬。”
  “我不知道你首先想到谁,但肯定不是我。这是我的一次考验,恭喜你没过关。”说完,她吓了一跳。她在网上帮他刷内裤时想到的是尽妻子的责任,脑海里甚至浮现他收到内裤时高兴的样子,没想到潜意识里竟然是想考验他,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匿名购买?为什么不留家里的地址?为什么不先跟他打声招呼?原来自己也看不透自己,自己也在骗自己。
  他想我确实没料到内裤是她买的,但这能反证我不爱她吗?我要是不爱她,那为什么她躺着时我担心?为什么她不吃不喝时我没胃口?一派胡言,他差点就说出口了,好在他的理智压住了情感。她说慕达夫,你做不了《泰坦尼克号》里的杰克,也做不了《爱》里的乔治,你根本就不爱我。他说那么,你爱我吗?她突然被问住了,因为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而他也是第一次问她。
  “我爱他吗?”她问自己。她想这个问题恐怕得分三个阶段才捋得直,第一阶段“口香糖期”,第二阶段“鸡尾酒期”,第三阶段“飞行模式期”。
  第一阶段为什么叫“口香糖期”?灵感来自徐山川家保姆的形容,即:“他们就像一坨嚼烂了的口香糖,撕都撕不开。”她认为这同样可以用来形容她和慕达夫恋爱时的关系。那时,她的工作主要累的是体力,但不管多累,只要跟他一拥抱她身上的疲劳顿时一扫而光,仿佛他是她的体力恢复器或西洋参含片。她爱他的才华,经常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他写作,有时一看就是两个小时。他写他的,她看她的,互不干扰。她看他又黑又密的长发,中分,长到盖住了耳朵,是指挥家、摇滚歌手或足球明星的标配。她看他又直又高的鼻梁以及尖尖的鼻头,就像看着一座她想攀登的山峰。她看他的眼睛,虽然不大却特别明亮,明亮得它看到哪里哪里就会有反光。她尤其喜欢他的下巴,尤其喜欢他下巴上密密麻麻的胡须,有时她甚至想数一数它们到底有多少根。她这么不厌其烦地看着,就是想等他抬起头朝她招手。他喜欢在写出精彩段落时把她叫到身边,让她坐在怀里,为她朗读一段刚刚写完的文字,就像分享刚刚出炉的烤牛排。尽管她听得不是全懂,但她喜欢他的声音气味膝盖以及一切,仿佛坐在全世界最有才华的人腿上,就像财迷坐到了钱堆里,老鼠坐进米缸,考古学家跌进遗址。
  她是独生女,家庭结构与夏冰清的类似。她的父亲是报社记者,母亲是印刷厂会计,他们把她捧在掌心,不让她“晒淋冻累”(日晒、雨淋、冷冻和劳累的统称)。她想吃什么穿什么他们就给她买什么,从来没否决过她的提案。她喜欢看侦探小说,他们就把书店里的各种侦探小说买回来。她喜欢玩具枪,他们就把各式各样的玩具枪都买了。她想做英雄,他们就做坏蛋。于是,只要她手里的玩具枪一响,他们就假装倒地,无论当时在做什么,也不管她的枪口瞄准谁。父亲冉不墨有时阵亡于书桌,有时阵亡于电视机前。母亲林春花有时倒毙于洗衣机旁,有时倒毙于厨房。当他们像影片倒放慢慢站起来时,她咯咯的笑声响遍家庭的每个角落,笑得他们全身的细胞都跟着笑了起来。她第一个吃饭,第一个走进电梯,第一个钻进车门,在家人面前从来没做过第二。
  自从认识了慕达夫,情况便悄悄发生改变。记得第一次跟他去餐馆,她像在家里那样端起碗就吃,但刚吃一口她就像被烫伤似的立刻把碗放下,忽然意识到这样做不对,必须等他坐下,等他拿起筷条她才拿起筷条。她对这个意识相当震惊,其震惊程度不亚于脑海发生一次核爆,连问自己为什么从前没这个意识?哪怕是跟单位的同事或领导聚餐,哪怕是跟前两任男友约会,她都没有注意这个细节,脑子里根本就没这根筋,当即她意识到她爱上他了。仿佛电脑的自动升级,从此她做任何一件事都会想到他。她买衣服会想到给他买一件,她吃到好吃的会给他打包带上,即便深夜她也会给他送去。坐车时她会让他先上,由此及彼,她懂得给父母开车门了,懂得收住脚步让其他人先进电梯。有的话说了一千遍你未必能听进去,有的人出现一百次你不会为他着想,可当你真爱的人一旦出现自己立刻就会改变。
  一天晚上,她抱着几把童年时玩过的玩具枪来到他的宿舍,让他朝她射击。他叭地扣动扳机,她像中弹那样倒下去。他扣一次她倒一次,连续倒了十几次后她泪流满面,再也没从地板上爬起来。那一刻,她想起了父母的一次次倒下,也许五百次也许一千次,他们为了逗她开心从她五岁开始就假装阵亡,直到她十二岁玩腻了这个游戏才停止。本来她想用自己的倒下来弥补或回报父母从前的倒下,可她竟然没把开枪权交给父母而是交给他。她不服气但又心甘情愿,仿佛暗示她只为他而死。直到这时她才承认自己成熟了,她的成熟不是因为父爱母爱,不是因为亲情友情,而是因为爱情。此后,她懂得照顾他了。每次值夜班她都会带上茶壶、零食和水果,在他滔滔不绝时出其不意地隔窗喂他喝一口茶,或喂他吃一口水果、零食,当然也包括喂他一个长长的热吻。他在饭店门口等她一个多小时那次,她没有从前门出去叫他,而是偷偷地溜出后门,假装迟到似的跑到他面前,在他忽然从后背亮出那束野花时满脸惊喜,让他漫长的等待瞬间变得有价值。而这样的表现,在没认识他之前她想都不曾想过。
  第二阶段,她称之为“鸡尾酒期”,指她怀孕到唤雨三岁这段时间,她对他的感情被唤雨分享了。结婚刚两个月,他就像申请重大课题那样向她提交申请要一个孩子。当时她还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中,觉得两人世界还没玩够,也没做好当妈妈的心理准备,但看着他如饥似渴的表情她二话没说就点头。怀孕后生理反应强烈,她对他的爱似乎做不到一心一意了,爱被新生命切分,最终好像全部转移到了唤雨身上。即便如此,她仍觉得她对他的爱一点也没减小,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即通过爱唤雨来爱他。她把她能克服呕吐恶心、乳房松弛、身材走样、便秘烧心、四肢无力、脾气暴躁、情绪不稳以及分娩疼痛等困难的原因统统归结为爱他。她放大爱情的作用,拓展爱情的内涵,以至于忽略了她的母性。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为他生下女儿的成就感远远大于做母亲的成就感,也就是说她曾把爱情置于母爱之上。但随着时间推移,母爱渐渐占了上风,她曾担心爱情是不是要降温了?好在他比她更爱女儿,为了亲女儿肉嘟嘟的小脸,他半天刮一次胡须,生怕胡须扎伤女儿的皮肤。在沙发上,在床上,他们一家三口经常抱成一团,他亲女儿一口,她亲女儿一口,然后他们再互亲一口。他们亲女儿与互亲都恰到好处地掌握时间长短以及情感投入,生怕偏心眼而打破感情平衡。唤雨学会亲脸后,他们就玩“多米诺骨牌亲”,即他亲女儿一下,女儿亲她一下,她再亲他一下,抑或反过来,女儿先亲他,他再亲她,她再亲女儿。这一时期他们的爱就像鸡尾酒,即母爱父爱以及爱情亲情全搅在一起摇晃,傻傻地分不清。
  第三阶段她定义为“飞行模式期”,时间从唤雨六岁至今,她似乎把爱情给忘了,就像手机调至飞行模式,虽然开着机却没有信号。每次信号重置都需要他先提出申请,然后她看看心情再决定连不连接。经常他申请五次她才通过一次,比他申请课题的成功率还低。她开始以他吃大蒜过多拒绝亲吻,接着以他身上酒气太重拒绝拥抱,再接着以工作繁忙劳累为由拒绝啪啪。他们在床上的距离越隔越远,就像双人床中间隔着一片海。即便冬天他想拥抱她,她也会说热,说完她才发现室内十摄氏度。她怀疑自己性冷淡,但她却不想承认,最终把自己的冷淡怪罪于他吸引力的消失。他的声音不像从前那么好听了,身上的气味再也不能为她解乏,她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为他的某个笑话而笑弯了腰。她不再关心他的课题或他的文章,也没时间和兴趣听他朗读精彩片段。上班她专注于案件,下班她专注于女儿,节假日她看望父母。她对他越来越宽容,换一种说法就是越来越不在乎。她不在乎他对她的赞美,也不在乎他对她的批评,而从前她却在乎他说的每一个字,包括停顿,包括重音和语调。在她眼里,他从一个具体的有细节的人变成了一个格式化的符号化的人。她只看见“丈夫”没看见“他”,没看见这个与其他丈夫不同的他,仿佛天底下的丈夫都一个样。似乎不是他的问题,问题是她对他没了渴望,就像手机信号变弱或功能老化,以至于怀疑曾经对他的那些好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她给他买衣服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精挑细选,只要抓到一件差不多的就算是完成任务。她仅仅是在完成任务而不像过去那样发自内心,后来连任务也懒得完成了。过去他出差她会问什么车次什么班机?去干什么住什么宾馆?几号回来要不要开车接送?现在她一概不闻不问,连他发来的“平安到达”都觉得多余,甚至忘记回复。以前晚九点他不回家她就心神不宁,在家里走来走去什么事也干不成,现在即便他凌晨不回,她也只是礼貌性地打个电话,有时连电话都懒得打。打电话是为了表示她还关心他,但关心已没有温度和细节。
  这么说我已经不爱他了?
  她把想离婚的事告诉父母。冉不墨惊得老花眼镜从鼻梁上滑了下来,眼珠子撑着上眼皮定定地看她,像看克隆人似的看了足足两分钟才问为什么?他做新闻出身,什么事都问五个“W”,即:何时(when)、何地(where)、何事(what)、何因(why)、何人(who)。她从小到大没少挨他的五个“W”折磨,直到现在一听他问“为什么”就感到尿急,一尿急就后悔跟他们说这件事。真是越怕鬼越撞鬼,林春花又来了一句“为什么?”现在两句“为什么”同时在她身上形成条件反射,她差一点就像少年时那样冲进厕所躲起来。但她知道这事不能躲,必须真枪真刀地面对。她说不为什么,就是不爱了。
  “为什么不爱了?”冉不墨和林春花异口同声,仿佛第一次这么默契。
  “不爱就不爱了,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她不耐烦。
  “你就知足吧。我活了快七十岁,只看见过责任,从来没看见爱情。”冉不墨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客厅徘徊,急得好像即将离婚的是他。
  “想离就离,别学你妈,明明知道没感情还凑合一辈子。”林春花关掉电视,盯住冉不墨。
  “既然没爱情,当初你们干吗搞在一起?”冉咚咚说。
  “你别听他瞎掰,他忘了单腿跪下求我的时候,没爱情为什么你手里还拿着玫瑰?是谁在电影院里求我嫁给他?”林春花说。
  “虚伪。”冉咚咚补刀。
  “他嫌弃是我身材变粗以后,他横看竖看都不顺眼,明明他的鼾声打得天摇地动,却说是我把他震醒的。一辈子他都在怪我,怪我不会发嗲,怪我不够漂亮,怪我文凭不高,怪我皮肤粗糙,也不照照镜子或玩玩自拍,就像猪八戒嫌媳妇丑……”
  林春花一阵“炮轰”,把徘徊的冉不墨轰得坐到沙发上,重新拿起报纸重新戴上老花眼镜。等林春花起伏的胸口渐渐平伏,冉不墨才抬起头来,问你说完了吗?林春花不答,嘴唇颤了颤,似乎有话要说却强行忍住。总是这样,一到关键时刻她就忍住。别看她数落冉不墨的时候一句接一句像放连环炮,但仔细辨别就会发现她说的都是水词,就像《好汉歌》里的“嘿儿呀,咿儿呀,嘿嘿嘿嘿咿儿呀”,戳心的要害的一句不说,比如冉不墨跟某某女性她就从来不说,连冉咚咚都看出来了她还沤在肚子里,除了给冉不墨面子主要还是怕伤害冉咚咚,即便冉咚咚长大了成家了有孩子了即将离婚了也快要伤害唤雨了,她也仍然怕伤害冉咚咚。
  “你看见了吧,这么多年来你爸就是这么忍过来的,你能不能学学老子宰相肚里能撑船?别吵几句就离婚,天底下没有不吵架的夫妻。”
  “我们没吵。”
  “没吵离什么婚?也不怕别人笑话,论长相论文凭,论才华论收入,人家哪点配不上你?我都为有个博士女婿感到自豪,你可别弃如敝履。”
  “没感觉了,何必勉强自己。”
  “感觉比家庭重要吗,你想没想过唤雨的感觉?当初要不是怕伤害你,我和你妈也许真的就离了。”
  “别老拿你们来跟我比,层次不一样。你们愿意和稀泥,我不愿意。”
  “那就离吧,妈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离。”
  一个反对,一个支持,她从他们这里得不到答案,而她压根儿也没想过让他们来决定她的命运,说给他们听也就是知会一声,免得日后他们惊掉下巴。第二天她就联系了钟律师,让他去跟慕达夫谈女儿的归属以及财产的分配等事宜。慕达夫不想跟钟律师谈,像哑巴似的坐在他面前,凭他怎么撬也撬不开他的嘴巴,仿佛面对一堵沉默的墙,钟律师只好撤退。第三天,唤雨入睡后,他和她在书房里谈。他说明明我们还睡在一张床上,有什么话不可以直接说?非得找个律师。她说你也可以找。他说我喜欢亲自,既然是亲自谈的恋爱,那就得亲自办离婚手续,有些事别人代理不了,比如睡觉上厕所杀人放火。
  “也就是说,只要跟我谈你就同意离?”
  “能不同意吗?这么多年来你提的哪一条要求我反对过?”
  “我以为你会挽留,事情过于顺利难免让人怀疑它的真实性。”
  “如果我挽留,你会改变主意吗?”
  “不会。”
  “那我为什么要白费口舌?我太了解你的做事风格了。”
  “你这么爽快,是不是早就有了备胎?”
  “谢谢关心,像我这样的条件再找一位应该不成问题。”
  “那么,女儿跟谁?”
  “你没有时间照顾她,跟我比较合适。”
  “我不同意。”
  “那就跟你呗。”
  “就这么轻易放弃?难道你对女儿没有感情?”
  他的胸口像被利器狠狠地戳了一下,痛感和委屈涌上心头,但他没有回击,而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自从徐山川翻供,王副局长不再让她负责“大坑案”之后,他就一直担心她会情绪失控,会搞出点事情来。这事情那事情他都设想过,却没想到她搞的事情是离婚,也许离婚仅仅是她的一个借口,而潜意识里却是转移情绪。她只顾情绪转移,却忽略了伤害的是女儿和丈夫。他感受到了强烈的伤害,可她却没意识到,好像能从对他的伤害中获得慰藉,也仿佛变相撒娇,就像她心里明明爱你嘴上却说不爱,就像她明明觉得你好却偏要说你坏。他明白,因此沉默。他沉默,是不想谈论女儿,生怕越谈论对女儿的伤害越大,更不能拿女儿来做婚姻的筹码。她从他的沉默中意识到刚才那句话的分量,心里一阵内疚,甚至暗暗说了一声对不起。她想把“对不起”说出来让他听到,但言不由衷,嘴里冒出来的却是:“财产呢,财产怎么分割?”
  “存折你全拿走,我的那份给唤雨,两套房我拿一套怎么样?”他眼巴巴地看着她,仿佛在等待她的施舍。
  “另一套房本来就是用唤雨的名字买的。”她故意发狠,想看看他的反应。
  “行吧,我净身出户。只要你和唤雨过得好,我什么都可以放弃。”
  “要不是办离婚,我都不知道你这么舍得。”
  他想都共同生活了十几年,舍不舍得你还不知道?但他什么都不想说,心里涌起失望,同时涌起解脱后的一丝轻松,再加上那么一点点不服气。他说你能告诉我离婚的理由吗?她把两页打印稿递给他。那是她的自我评估报告,详细地分析了她在“口香糖期”、“鸡尾酒期”和“飞行模式期”的情感状态。他认真地看了两遍,说虽然中肯,但你忽略了时间和生理对情感的影响,也忽略了婚姻问题的普遍性,即感情会随着年龄增长和相处时间太久而递减。
  “我是爱情的理想主义者,只管理想不管现象,只管你爱不爱我,我爱不爱你,现在两项都是否定,还有什么必要生活在一起。”
  “按你的要求,根本就没有及格的婚姻。”
  “我相信有,只是还没遇到。”
  他差点就笑出声了。按脾气他恨不得现在就签字办手续,但他想她在吃药,是个亚健康者,最好还是给她一个冷静期。他说你不是讲过等你破了“大坑案”再跟我扯离婚的事吗,怎么突然提速了?她打了一个颤,想自己确实讲过,就说先订协议。他说订协议也得把刚才我说的这条写上,即破案后再办手续。她犹豫了,但马上就不犹豫,因为她相信她很快能破案,虽然已经不是案件负责人。
  她开始在电脑上拟离婚协议。一小时后,协议打印出来,他看见条款里有一套房是他的,现金他也有一半。她说我没那么自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