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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借口


  从车窗看出去,徐山川家别墅的窗口全黑,铁门前的两盏路灯尤其明亮,越是明亮的地方飞舞的虫子越多。天气仍然闷热,闷热得冉咚咚想把车窗全部打开,但她怕暴露自己,只能开一道缝。自从徐山川翻供被释放后,她一直没放弃对他的怀疑。
  一滴雨打在前玻璃窗上,接着三五滴无数滴,很快车壳上响起密密麻麻的击打声。地面腾起一股热浪,热浪里包含了水泥、油漆、植物等复杂的气味,雨点溅入窗缝,风带来丝丝凉爽。她刚刚还紧绷绷的皮肤突然松弛,心情仿佛伸了一个懒腰。灯光里斜飘的雨线越来越密,越来越密,把两盏路灯变成两团模糊的带刺边的光球。门口看不见了,雨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停,但她仍然不想撤退,除了害怕功亏一篑还包括不想回家。每天下了班,她就把车开过来,以盯梢的名义熬到天亮,然后再回家补觉。而那时慕达夫要么出门办事开会,要么去上课了。自从订了那份离婚协议后,她就不想面对慕达夫,仿佛做学生时不想面对班主任,工作时不想面对领导,开会时不愿坐在前排,有一种天然的排斥。她的想法也在发生悄悄的改变,过去一直想赢,现在却渴望挫败,仿佛挫败感能对冲挫败,仿佛越是艰难越是受点皮肉之苦或身心遭到摧残就越有可能破案,好像失败者才配得上胜利,受过折磨的人方可享受幸福。这么想着,她的心里便腾起一股悲壮。悲壮不是虚拟,而像个沙袋真切地挂在胸口,由办案的不顺利以及婚姻的破裂等因素刺激形成。
  雨声夹杂着拍窗声,拍窗声响了许久她才醒来。她竟然睡着了,而且还睡得深入,这是极少现象,似乎与天气有关,但她马上意识到更主要的原因是自己放松了警惕。为什么会放松警惕?是时间使人疲劳抑或盯梢只是个借口?她无法在短时间内厘清。窗外,站着一件雨衣,把整个副驾位窗门堵得严严实实。她以为是坏人,各式各样的坏人,包括强奸、抢劫和反盯梢等等。正在她考虑应急方案时,雨衣忽然后退一步露出脸庞。她顿时松了一口气,把车门打开。
  “没吓着你吧?”慕达夫脱掉雨衣钻进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问,也在快速寻找答案。
  “我已经跟踪你五天了。”
  “不可能,我这么小心怎么没发现你?”
  “因为你顾得了脑袋顾不了屁股,或者说你对我已经形成了习惯性忽略。”
  “为什么跟踪我?”
  “你整晚整晚不回家,我担心,就打电话问邵天伟你在哪里执勤,他请示凌芳后说了你的行踪。”
  “难道他们不怕你干扰我办案吗?”
  “醒醒吧,这是他们放弃的目标,否则他们不会告诉我地点。你以为你在办案,但别人也许会认为你在找地方逃避。家里明明有大床,你却偏要睡汽车,以至于他们都问我是不是夫妻感情出了问题?”
  “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先说夫妻恩爱,家庭和睦,然后再给他们提了三个务必:一、请他们务必相信你的直觉,据我统计你的直觉百分之六十准确;二、请他们务必给你一点时间,只要给时间你一定能把凶手揪出来;三、请他们务必支持你破案,因为除了破案你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你说的准确率,也包括我对你出轨的直觉吗?”
  “包括,但你的直觉也有百分之四十不准。比如你怀疑我出轨,不准;你怀疑唤雨学习不用功,不准;你怀疑我不尊重冉不墨,不准;你怀疑我早就想离婚了,不准。当然,也有你直觉准的,比如我喝酒确实是为了逃避,逃避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让你开心;我身上确实有自恋倾向,跟朋友们夸夸其谈确实是为了掩盖自卑。又比如你怀疑我吵架后假睡是准的,你怀疑我喜欢有人追求是准的,你怀疑贝贞的丈夫洪安格是我叫来做和事佬是准的,你怀疑我收到内裤时第一个想到的人不是你是准的,甚至你怀疑我精神出轨也有可能是准的,但这一点有待商榷,因为我不知道脑海偶尔浮现别的女人算不算是精神出轨。”
  “这么说我现在盯梢的目标有百分之六十的犯罪可能性?”
  “按概率,完全有可能。”
  “可百分之六十毕竟不等于百分之百,假如你住在这么好的别墅里,有美丽的妻子,乖巧的儿女,你会去杀人吗?”
  “我不会,但这并不保证别人,有的人喜欢瞎折腾……”
  “就像我折腾婚姻,你干吗把这半句咽下去了?”
  他的头皮一麻,这正是他想说而又不敢说的,没想到被她猜到,但他不能承认,说你又瞎猜。她说如果你想托人办一件绝密的事,你会托谁?“你。”他脱口而出,以为她又在做心理测试。她说这事女人办不了。他说那要看是什么事?她说杀人。他说问题是我不会杀人。她说假如。他想了想,说有血缘关系的。她说为什么非得有血缘?他说基因好感。
  她戴上耳机,调大音量放慢音速,反复聆听徐山川被监控后三个月的通话内容。她已经听了不下十遍,却没有发现任何疑点。他在电话里谈生意,开玩笑,约朋友吃饭,K歌,包括泡妞,一切都表现得出人意料的正常,连声音都没抖一下。但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对劲。为了找到这个不对劲,她一有空就听,一听心里就踏实,仿佛花多少时间在这上面都值得。渐渐地,听他的通话内容竟成一种习惯,好像可以缓解压力。这天,她听着听着忽然灵光一闪,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那就是案发后他和沈小迎在三个月里只通了五次电话,而且内容简短,语气冰冷,都是关于接送孩子或回不回家吃饭的内容。她找来案发前三个月他们的通话记录,发现他们几乎每天都通电话,最多的一天五次,虽然也是关于日常和孩子的话题,但语气亲切多有问候。为什么案发后夫妻之间的通话次数直线下跌?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都有反侦查意识,害怕窃听。冉咚咚统计他的通话情况,发现还有一人与他通话的次数锐减,由前三个月的二百七十次跌至后三个月的三十次,看上去极不正常,难道他们也在掩盖什么?
  这人叫徐海涛,是徐山川的侄儿,现年三十一岁,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在徐山川父亲的饮料厂工作五年,后入职迈克连锁酒店总公司任徐山川的专职司机。查他近六个月的手机通话语音,一个变声电话引起冉咚咚的注意。“变声”第一次出现是案发后第四天晚十点,他说徐老板,生意做好了,请你尽快支付余款。徐海涛怒吼,说谁让你做的,你还讲不讲信用?我不是跟你说生意不做了吗?说完,也不等对方回答就挂断了电话。“变声”第二次出现是五天前下午十四点,他说姓徐的,十天之内不付钱,别怪我出卖你。说完,也没等徐海涛回答就挂了电话。冉咚咚想他们在打心理战,但“变声”是谁?他们做的是什么生意?
  查“变声”手机号用户,竟然是一名死者,买号人用的是假身份证。手机两次通话地点分别是金浦路橡树咖啡馆附近以及蓝湖艺术学院琴房附近。每次通话时间不超过一分钟,通完即关闭。冉咚咚找徐海涛的女朋友曾晓玲了解情况,曾晓玲说她不知道那个“变声”,也不晓得他们做什么生意,至于案发当晚徐海涛在哪里?她查了酒店值班表,说案发那晚徐海涛在酒店前台陪她,一直陪到深夜十二点下班,接待员和保安可以证明。经查,她说的情况属实。徐海涛没有作案时间,冉咚咚申请对他进行二十四小时盯梢没获批准。临时负责人凌芳说我们没有盯梢他的理由。冉咚咚说我预感徐海涛会是本案的突破口。凌芳说不能仅凭预感,前次你预感凶手是徐山川就预感错了。冉咚咚说到目前为止我仍然没有排除徐山川,虽然他不是直接凶手。凌芳说你为什么不询问徐海涛。冉咚咚说还不到时候,“变声”给他的付款时间仅剩五天,我想在他们接头时一并抓获。凌芳说要是他们的生意与本案无关,那你就会再犯一次错误。冉咚咚说我不想失去这个难得的机会,更何况犯过一次错误的人不在乎犯第二次。凌芳犹豫片刻,说有些错误看上去不像错误。
  冉咚咚组织人员盯梢徐海涛,前四天都没动静,到了第五天上午十点,“变声”给徐海涛发了一条短信:“准备好了吗?晚上见。”徐海涛没有回复,他一直待在公司里,连下班后送徐山川回家都由别的司机代劳,显然他在为见“变声”准备。十九点,“变声”拨通徐海涛的电话:“晚上八点半,新都泳池衣帽间。”十九点三十分徐海涛开车从公司出发,二十点五分到达新都大酒店主楼停车场。停好车他没下来,而是坐在车里观察等待。二十点三十分他突然推开车门,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快步走进泳池衣帽间,目光警惕地寻找,没有发现目标。他坐在凳子上等了三分钟,忽然收到“变声”的信息:“你的身后有尾巴。”徐海涛飞快地站起来,提着布袋往外走,但他还没走出门口就被邵天伟拦住。邵天伟说抱歉,我们需要跟你聊聊。
  他被带到刑侦大队,冉咚咚已在询问室等候。她为他倒了一杯水,说别着急,你想聊了我们再聊。他紧紧地攥住布袋,目光在冉咚咚和邵天伟的身上扫来扫去。冉咚咚耐心地等着,等了十分钟,他才端起水杯抿了一口。她看见他的手微微发抖,想这一口并不是因为渴而是想掩盖紧张。既然紧张,那他一定会先说话。她不吭声,继续默默观察。果然,他放下水杯后,问你们到底想了解什么?
  “我们想了解那个给你打电话的变声人。”她故意把他撇开。
  “了解他什么?”他试探。
  “涉及一桩案件,今后我会告诉你。”她编造一个理由。
  “我不认识他,我从来没见过他。”一听说案件,他立刻与他切割。
  “不认识你怎么会跟他做生意?你们做的是什么生意?”她看着他。
  他沉默,上嘴唇与下嘴唇磨来磨去,但磨着磨着他的嘴唇就不动了,思维仿佛停滞。她说只要把那个人说清楚你可以马上离开,但如果你不说那我们就得熬夜了。他低头不语,一直低了二十多分钟仍然不语。她把他的手机递过来,说给你女朋友曾晓玲打个电话,告诉她今晚不回去了。他说为什么要告诉她?她说或者给你叔叔打一个,让他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免得他担心。他身子忽地一让,好像被谁推了一把,然后四下张望,显得非常警惕。她说要不我帮你打给你叔叔?
  “别,我叔叔一直反对我做这单生意。”他重新开口。
  “什么生意?”她逼视。
  “我委托那个人帮我在网上赌球,结果赌输了,他就逼我还钱。”
  “还钱为什么要躲来躲去?为什么要变声通话?”
  他卡了一下,说赌博违法,他怕挨抓,不敢暴露自己。她想虽然赌球违法,但也不至于把警惕指数提高到这个级别,凭她多年的办案经验,如此之高的警觉做的肯定不是一般生意。她说你是怎么跟他接上头的?他说我收到他的赌球短信,然后……然后就投注了。
  “你相信陌生人?”她问。
  “我想赚钱,好多赌球的人相互都不认识。”他说。
  “你一共赌了多少次?你的钱是怎么转给他的?”
  “就赌了一次,他让我用密码箱把钱装好放在新都大酒店服务台,让我留下一个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
  “你留的是什么名字什么号码?”
  “名字叫天召,号码就是今天他打给我这个。”
  “你已经给了他多少钱?还欠他多少?”
  “前面给了他二十五万元,输赢翻倍,就是我赌赢了他会给我五十万,赌输了我就补给他二十五万。”
  “你赌的是哪支球队?”
  他抹了一把额头,手上全是细汗。他说我赌的是NBA,押勇士队赢,结果赢的却是猛龙队。我的运气太差了,就像勇士队的运气,他们拥有水花兄弟和杜兰特,本来是赢定了,可谁都没料到杜兰特二次受伤,汤普森也受伤。她问你这五十万元从哪里得来的?他说跟叔叔借的。说着,他打开手机,让他们看图片。那是一张借条图片,是他写给徐山川的,借款理由买房,数额两百万元。她想为什么要把借条拍到手机里?拍给谁看?难道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说买了一套房,已经按揭三年,最近想一次性付清,但借到钱后手痒,想先赌赢几十万,至少把装修费赌回来,可万万没想到……
  她说你讲的都属实吗?他说属实。她吓唬他,说那我们得没收你的赌资,因为赌资巨大,我们还必须拘留你十天至十五天。他的身体忽地一松,仿佛解脱了似的。她说如果你觉得刚才太紧张讲得不够准确,那我可以再给你一次讲的机会。他摇摇头,瘫坐在椅子上,一个字也不想说,好像已经累得没了说话的力气。她想原来撒谎会这么累。
  冉咚咚和邵天伟轮流询问,但徐海涛始终坚持赌球这个说法,始终坚持不认识“变声”。随着回答次数的增多,他越来越坚定越来越自信,询问不仅没攻破他的心理防线,反而加固了他的谎言。哪怕使用疲劳战术,询问技巧,一旦超出上面的“两个坚持”他就咬紧牙关,选择沉默。他是冉咚咚近年来很少遇到的硬骨头,而且才三十出头,可见年轻的一代未必就那么容易“垮掉”。
  第二天早晨,冉咚咚一行来到新都泳池,他们环顾四周,分析“变声”昨晚在什么位置?“变声”提醒徐海涛的短信是从新都大酒店主楼附近发出来的,说明当时他就在现场。泳池是露天的,坐落在二号楼前,衣帽间设在二号楼一楼。徐海涛从主楼停车场下车后往北步行,经过露天泳池进入衣帽间,两百米长的路线有无数个点可以观察——主楼楼顶,主楼面北的客房,二号楼楼顶,二号楼朝南的客房,东南面五号楼楼顶,五号楼西北面走廊及窗户,西面三号楼楼顶以及泳池周围任何一个地方。而布置在这两百米线上盯梢的有三位便衣,他们分别是小陆、小樊和小琼。冉咚咚说我们还没有行动,“变声”为什么知道有人跟踪?邵天伟说肯定有人暴露了,但首先排除我,因为我在衣帽间,是提前十分钟进去的,如果我暴露了,“变声”会阻止徐海涛进入。小琼说我也应该被排除,当时我混在二十三人的泳池里,而且戴着泳帽泳镜。小樊说我穿的是保安服,本来我就长得像保安。大家都看着小陆,当时他坐在瞭望凳上冒充救生员,完全暴露在灯光之下,而且只戴泳帽。冉咚咚说小陆,想想你接触的人里面有没有类似“变声”的?小陆说可我不知道“变声”是什么类型。冉咚咚说敏感多疑,记忆力特别强,性格女性化,不自信,不强壮,目前我能判断的就这么多。小陆说我在记忆里扒扒。冉咚咚吩咐小琼和小樊调看所有楼道、电梯以及进出口的监控录像,同时排查泳池常客、主楼北面和二号楼南面的所有住客信息。
  对徐海涛的询问继续进行,由小陆带人负责。冉咚咚知道在没掌握更多的证据之前徐海涛不会说出真相,每天例行询问是想试试能不能摧毁他的意志。关键是证据,证据在哪里?冉咚咚决定先从徐海涛的父母入手。徐海涛的父亲徐山岗是徐山川的堂哥,在徐氏饮料厂做仓库保管员,母亲杨朴是徐氏饮料厂车间工人。冉咚咚和邵天伟登门拜访,说明来意,他们的神色略显慌张,但马上镇静。他们的镇静不是装出来的,而是见怪不怪后的麻木,相比之下他们的慌张反而像是装出来的。
  徐山岗说读小学时徐海涛就喜欢打架,班主任经常把我叫到学校去批评,好像打架的是我而不是他。他不仅打比他弱小的同学,还敢打比他强壮的,有时他被打得鼻青脸肿了,回到家里嘴还硬,好像打不过别人不是他没本事,而是我们不支持他。杨朴说那是骨气,他从来不打没道理的架,有时候他为一道数学题打,有时候他为一个成语打,有时候他为别人骂徐氏饮料打。徐山岗说你就别夸了,同学们讲五加八等于十三,可他偏要说五加八等于十四,人家说“知书达礼”是有教养懂事理,可他偏要说是仅知道书本的知识是不够的还要学会送礼,人家说徐氏饮料没有某某饮料好喝,他却说徐氏饮料天下第一,也不知道他是故意找碴儿还是真的不懂,反正争着争着就跟别人扭成一团,不是对方受伤就是他受伤,光是小学六年我就帮他写了不下三十份检讨书,我的检讨越深刻,他的成绩就越落后,假检讨害人呀。杨朴说他从小就树立了远大的理想,说将来要做一款饮料销售全世界,规模将是现在徐氏饮料的一百倍。徐山岗说又来了,如果当初不是你护短,他也不会混成今天这个样子,吹牛皮就是吹牛皮,它不等于理想,还远大。杨朴说这孩子义气,初中时开始送同学们饮料,高中时开始请同学们喝酒,工作后经常请朋友们唱卡拉OK,哪怕砸锅卖铁也不亏待朋友。徐山岗说拉倒吧,为了义气他宁可做月光族,连我们的工资都被他拿去请客,买房的首付还是我们帮他出的。
  “你们知道他借钱的事吗?”冉咚咚问。
  “什么钱?”“跟谁借的?”他们惊讶地张大嘴巴。
  “跟徐山川借的,两百万元。”冉咚咚说。
  “不可能,”徐山岗斩钉截铁地说,“徐山川不可能借那么多钱,他和他爸都是吝啬鬼。买房时我分别去跟他们父子商量能不能借点,让我把房款一次付清,免得给银行利息。你猜他们怎么说?他们说《国际歌》里不是唱了吗,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他们父子俩的话一模一样,就称呼不同,一个叫我大侄,一个叫我大哥,真是一丘之貉。”
  “他借那么多钱不可能不跟我们商量,他借那么多钱干什么?”杨朴说。
  “曾晓玲你们认识吗?”冉咚咚问。
  “认识,她是海涛的女朋友,来过家里好几次。”徐山岗说。
  “自从他认识晓玲之后,脾气就好多了,每个月也不拿工资请客了,全部交给晓玲保管。父母的话他当耳边风,晓玲的话他当药,真是一物降一物。”杨朴说。
  “最近这几个月,他有什么反常的表现吗?”冉咚咚问。
  “他不常回家,已经跟曾晓玲同居了。我们劝他领结婚证,他说曾晓玲希望把新房装修好了再结婚。房子还在建,起码要到明年才拿到钥匙,加上装修,怎么也得再等一年。”徐山岗说。
  “每次回来他都懂得带礼物了,以前是啃老,现在虽然也啃但至少还有一点回扣。”杨朴说。
  “他赌钱吗?”冉咚咚问。
  “不赌,他从来不赌钱。”徐山岗说。
  “他哪来钱赌博呀?”杨朴说。
  冉咚咚还问了一些问题,他们聊了三个小时。回局里的路上,冉咚咚和邵天伟梳理了五条他们认为有用的信息:一、他从来不赌钱;二、徐山川不会借钱给他;三、曾晓玲改变了他;四、他讲义气;五、小时候他喜欢打架。
  冉咚咚把曾晓玲请到刑侦大队了解情况,她故意让她在走廊上与被小陆带往讯问室的徐海涛擦肩而过。这一擦,两人的信号顿时满格,连腿都迈不动了。徐海涛叫了一声晓玲,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两个眼珠子仿佛是画上去的。曾晓玲一惊,眼泪悄悄地涌出。徐海涛说听话,别哭。曾晓玲尽量控制自己,控制得全身都微微发抖了。“走吧。”小陆推了一把徐海涛。徐海涛一动不动,好像已经落地生根。曾晓玲被他的表情吓坏了,捂住哭泣转身跑去,一直跑到走廊的尽头,拐弯,消失。徐海涛久久地看着空空的走廊,走廊像一条长长的隧道,尽头是一堵白墙,连一扇窗都没有。
  曾晓玲现年二十九岁,大学读的是旅游管理专业,系迈克连锁酒店西江分店前台接待员。父亲小学教师,在她读大一那年病逝。母亲是个体户,在青阳路开了一间十平方米的粉店。曾晓玲乖巧,勤快,会说话,她的迷之微笑常常被同事们称为“顾客杀”,是西江分店前台的标志性表情,非常讨喜。但奇怪的是,无论她对顾客笑得多甜美,服务得多周到,却从来得不到经理的赏识,反而常常被她言语敲打冷嘲热讽,甚至被故意刁难。
  西江分店的经理是徐山川的情人之一小刘,刘玉萌。开始她以为徐山川只有她一个情人,后来她发现还有小尹,再后来她发现还有夏冰清,这一系列的发现让她明白什么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什么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什么是自信心受挫自尊心受损。徐山川太让她失望了,失望到她不得不迁就他理解他,并由此衍生对男人们失望,对女人们警惕且妒忌。因此,凡是长得有点姿色的女性都是她的假想敌,尤其是她身边的优质女性,仿佛她们随时会成为徐山川的第四位或第五位。就这样,曾晓玲被她盯上了。她的笑容被她理解为勾引,她的不笑被她理解为傲慢。她需要她的微笑对待顾客,却又害怕她的微笑挑逗徐山川,即便挑逗别人她也不爽,好像挑逗是她刘玉萌的专利。于是,她经常批评曾晓玲为什么要留刘海?为什么上班时玩圆珠笔?为什么走路声音那么响?为什么大堂的空调开得那么冷?不管是不是曾晓玲的责任,只要她一批评那就是曾晓玲的责任。有一次,她正在大堂批评曾晓玲,被赶来接她去跟徐山川约会的徐海涛遇上。徐海涛等了一刻钟,她还在对着曾晓玲指手画脚,戗得她自己都忘了为什么要戗她。曾晓玲的头被她训得一点一点地低下去,最后低到下巴都压住了胸口。徐海涛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说刘总,晓玲是我的女朋友,给点面子。刘玉萌当即变怒为笑,好像按切换键那么快。知道曾晓玲有了男朋友,刘玉萌竟莫名其妙地高兴,她想按辈分曾晓玲得叫徐山川叔叔。
  美国社会心理学家沙赫特认为,任何一种情绪的产生都由外部环境刺激。他的研究小组曾经做过一个实验:让漂亮的女性对一些大学男生进行测试,即让他们根据女调查者提供的图片编故事。编故事不是重点,重点是测试地点分别为安静的公园、安全的小桥和危险的吊桥。测试完毕,女性调查者会把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留给他们,告诉他们如果想进一步了解测试结果或者想跟她联系请打电话。实验目的:在什么地点接受测试的男生会主动给漂亮的女调查者打电话?结果给女调查者打电话最多的是在吊桥上接受测试的男生。为什么?沙赫特实验小组的解释是,在吊桥上接受测试的男生们生理唤醒与平时不同,也就是说他们感受到了两种感受,既感受到了吊桥的危险又感受到了自己心跳加速,而往往他们会把心跳加速归功于那位对他们进行调查的漂亮女性,他们误以为自己爱上她了。环境越危险越容易让置身其中的人相爱,就像曾晓玲爱上徐海涛。曾晓玲被刘玉萌羞辱的时刻也是她危险的时刻,危险时刻徐海涛出现了,是他的一句话解救了她,让她从此不再需要看刘玉萌的脸色行事。
  第一次约会是曾晓玲主动提出的,见了一次面他们都觉得找对人了。曾晓玲说她不知道他们谁更爱谁,他把每个月的工资全部交给她保管,她把自己的初吻献给了他;她主动叫他父母“爸爸”“妈妈”,他一有空就去帮她母亲卖米粉;他为她买了一套房子,户名只署曾晓玲,她为他献身并答应一装修好房子就跟他领证;她帮他揉腰,他帮她买项链;他带她们母女俩去旅游,她每天至少温柔地叫他十次老公;她拒绝了所有的追求者,他再也不去夜总会泡妞……总之,他们的爱擢发难数罄竹难书。恋爱前他羡慕叔叔徐山川有那么多女朋友,恋爱后他讨厌徐山川的不专一,并且讨厌徐山川身边的所有女性,除了婶婶沈小迎。他认为她们齐刷刷地打着爱情的幌子迈着统一的步伐,像仪仗队似的来骗他叔叔的钱,仿佛她们不来骗钱那些钱就归他似的。因为爱情他的脑子突然变活泛了,经常拿自己跟徐山川的情人们进行比较,就像教授们做比较文学那样比较。他跟曾晓玲说同样是随叫随到,同样是二十四小时待命,同样是为他服务,她们多则拿几百万少则拿几十万,再不济也是按次数收费,每次至少一万。可是他,月薪不足她们的一次收入,每每想到这些他就在开车时来几次急刹,让徐山川切实地感受一下身体惯性的前冲力。每次他巧妙地暗示工资太低,徐山川就斥责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的公司不仅是我的公司还是我们徐家的公司,节约一分是一分,说得好像这个公司不是他徐山川的而是他徐海涛的。他问曾晓玲你知道什么叫憋屈吗?就是睡在女人旁边不能睡她,每天数钱不能花它,有个大老板叔叔不能靠他,天天跟富人在一起自己却不富裕,也就是说自从恋爱后,他这个富人的亲戚也开始仇富了。
  按沙赫特的理论,冉咚咚相信刚才曾晓玲跟徐海涛在走廊的遇见,会刺激他们更爱对方。她说晓玲,你有什么话要带给徐海涛吗?曾晓玲说请你告诉他,无论他犯多大的错误我都会等他,哪怕等他一辈子。她说如果他一时糊涂犯了错误,你会劝他戴罪立功吗?曾晓玲不停地抽纸巾抹脸,抹得眼圈周围的泪痕都没了才抬头挺胸,面对摄像机调出最好的表情,说海涛,否认错误等于双倍错误,说得越清楚你就越清白,爱你。说完,她对着镜头送了一个飞吻。冉咚咚忽然有些小感动,想不愧是学旅游专业的,既说了案件也说了爱情,真想成全她。
  小樊和小琼排查了住客信息,没有发现可疑人员,但他们在监控里看到了一位神秘人物。这位神秘者身材瘦矮,戴着鸭舌帽、眼镜、口罩以及手套,穿黑衬衣蓝色牛仔裤黑色球鞋,背双肩包。当晚二十点十一分他走进五号楼大堂,进入楼道,来到三楼走廊后双脚一跳,人就出镜了。二十点二十五分,他跳回三楼走廊,跑下楼道,快步走出大堂,消失于五号楼拐角处。
  冉咚咚带人来到五号楼三楼查看,这一层的房间全是会议室。走廊外有一个大露台,摆满了盆栽,有茂盛的景观树,也有五颜六色的鲜花。那人双脚一跳,就是跳到露台上。露台上留下四个三十八码的运动鞋印,走廊护栏没有指纹,因为他戴了手套。露台无监控,离泳池的直线距离一百五十米。如果他双肩包里带着一副望远镜的话,那小陆的双眼皮他都会看得清清楚楚。大家一致认为他就是“变声”。小陆反复看这几段录像,说不认识。冉咚咚看了几遍,觉得他走路的姿势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邵天伟说你不觉得他有点像吴文超吗?冉咚咚差点惊掉下巴,说就是他,怎么会是他?小陆说怪不得他认识我,上个月去找他询问,我帮你们开过一回车,进他办公室喝过一杯咖啡。
  一行人赶到半山小区“噢文化创意公司”,门锁着,冉咚咚拨吴文超的电话,该用户已关机。问小区保安,保安说那扇门已经三天不开了。一行人来到小区十九号楼吴文超的住处,按门铃,拍门,邻居说已经三天没动静了。冉咚咚想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消失得也太蹊跷了吧?调看小区监控,发现他四天前下午四点背着双肩包,跟新都大酒店监控里那个神秘者一模一样的双肩包,从十九号楼电梯出来,走过小区路道,走出小区大门,走到公司门前开门进入。冉咚咚把这几段录像拿来跟新都五号楼里的那几段录像进行对比,形体专家说他们就是一个人。查他的社会关系,父母离异,都生活在离省城三百多公里的兴龙县。邵天伟给他们分别打电话,他们说半年多没跟他联系了。邵天伟让他们上来一个,他父亲十九点赶到。冉咚咚向他父亲出示搜查令,然后分别搜查了他的住房和办公室,发现用电全部下闸,水开关和煤气开关全部关死,说明他的出逃是有准备的。他住房里的鞋都是三十八码,与新都大酒店五号楼露台留下的鞋印长度宽度吻合。办公室里的文件散落一地,保险柜的门敞开着,里面空无一物,台式电脑处于休眠状态,所有的文件都已删除。咖啡机外壳沾了一层灰,他专用的杯里残留半杯咖啡。
  搜查完,包括搜查完徐海涛的住处,已是凌晨五点。冉咚咚的身体咔哒一响,生物钟提醒回家的时间到了。近期她总是夜出早归,黑白颠倒。她发现每当天快亮的时刻,硬邦邦的心像冰块解冻似的忽然变得柔软。为什么会这样?她想到一个新词——“晨昏线伤感”,即人在天地阴阳交替时产生的特殊心理,仿佛看见流水与落花的感时伤逝。昼夜切换,心情微变,此刻心里充满了不确定性。她有这种感受,认为所有人都有这种感受,是攻破心理防线的最佳时机,于是决定立刻讯问徐海涛。
  徐海涛被带到门口时天空正鱼肚白,他抬头看了一眼,伸手讨烟抽。邵天伟给他一支,他用力一吸,烟头顿时短了三分之一,好像吸的不是一截香烟而是一段时光。到了讯问室,一看见冉咚咚他就问你们为什么要抓曾晓玲?她什么都不懂你们抓她干什么?你们把她怎么样了?冉咚咚说只要犯错,伤害的就不只是你自己,除非你没有亲人爱人和朋友,晓玲很爱你,希望你配得上她。他说曾晓玲现在在什么地方?
  “她说她等你,愿意等你一辈子。”说完,冉咚咚播放曾晓玲希望他戴罪立功的那段视频。他的身体顿时挺直,像个听话的学生,生怕漏听每一个字。当曾晓玲飞吻时,他的眼眶红了。他低下头:“怎样做才算立功?”
  “立功就是告诉真相,那个变声人是谁?”
  “吴文超。”
  “你们做的是什么生意?”
  “赌球。”
  她瞥了一眼手表,说我们没时间听你撒谎,昨晚熬了一通宵,吴文超全招了,现在跟你谈主要是想核实你们说的是不是一致。你跟我们熬过夜,知道那有多难受,吴文超的身体根本扛不住。他看着自己的双膝,像看着一道难题,脑子里都是曾晓玲的画面。她说晓玲对你那么好,你连她的话都不听,那你听谁的?别让她失望,别让她等你等得太久。他抓了抓头皮,偷偷瞥她一眼,说你们没有逼晓玲吧?她说要不你再看一遍,看看晓玲的那个飞吻是不是发自内心?说完,她又放视频。他像在文章中找错别字那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直到看出了眼泪眼皮也一动不动。她说晓玲值得你珍惜。
  他说我讨厌夏冰清,一看就知道她是来刷我叔叔的银行卡的,但自从她认识吴文超之后,情况就发生了逆转,她不再刷钱而是要刷我叔叔的感情,最终是想刷我叔叔的婚姻。刷钱时他们有说有笑,刷感情时他们半说半笑,到了刷婚姻阶段,他们已经没笑容了,不时在车里吵架甚至厮打。我经常开车送夏冰清回半山小区,一路上十有七次她都在骂我的叔叔,骂得我都觉得徐家没面子,恨不得当场把她踢下车去。我叔给她那么多钱,不是请她来骂人的,也不是请她来分徐家财产的。她在叔叔面前自杀,她去见婶婶沈小迎,她给叔叔做生日晚会……每件事都是经过策划的。策划人就是吴文超,别看他个子小,脑容量特别大,他帮我叔叔策划的生日视频我看过,看得心里热乎乎的,就想将来有钱了我也请他给晓玲策划一次。每次送夏冰清回半山小区,她下车后就去跟吴文超聊天喝咖啡,他们的亲密程度让我都怀疑叔叔是不是被绿了。我想既然吴文超可以帮夏冰清策划跟叔叔好,那也可以策划让她不跟叔叔好。我找吴文超商量,说只要他能让夏冰清不再纠缠叔叔和婶婶,我愿意付双倍的策划费。他当即举起一个巴掌,我说五万,他没吭声。我说五十万,他点了点头。我哪来五十万呀?就跟叔叔商量,说只要你给我两百万,我保证让夏冰清永远不再烦你。我说两百万,是想通过这单生意狠狠地赚叔叔一笔,反正他有的是钱,反正平时他也不会多给我发工资。没想到他劈头盖脸骂我,说一个开车的竟然操董事长的心,真是天狗吃月亮,蚂蚁埋大象。像我叔叔这样的成功人士都比较虚伪,他经常正话反说,有时请客户吃饭他叫我点菜,明明事前他暗示我不要点太贵的,但客人一上桌他就骂我点得太寒碜。有时他暗示我点豪华版,但领导说饭菜超标了,他就骂我为什么不遵守接待标准?骂归骂,吃归吃,外甥打灯笼照旧(舅)。为试探他对我的建议支不支持,我故意找他借钱。以前我借三五千他都犹豫,这次跟他借两百万眼睛都不眨一下,在报告上签了“同意”才问借钱干什么?我说买房子。他说必须是买房子,千万千万别拿来干前次你说的那件事,千万千万,他强调了三遍。这正是他的虚伪所在,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想干的不说,说的不想干。
  我借到钱后去找吴文超,问他怎么做到让夏冰清别再烦我叔叔?他说具体细节别问,你给钱我办事。我提出先付一半策划费,他同意了。那段时间,叔叔仍然在跟夏冰清来往,非常奇怪,他们和好了,就像刷钱时期那样有说有笑,我常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们亲吻。叔叔明知道他们即将分手还对她那么好,还好得像真的一样,我不知道是他虚伪还是舍不得她。按他一贯的表现,我认为他是虚伪。他在迷惑夏冰清,在假装珍惜他们的最后时光,不排除他的假装里也许有一点真情。一天叔叔问我房款交了吗?我说还没有。他问钱呢?我说先拿去办件事。他当即甩了我一巴掌,打得我的左脸都快脱臼了。他说夏冰清就是你未来的婶婶,她要是被人动哪怕一根小指头,你就得从我面前消失。只要叔叔动手,那就不是说假话,我赶紧去找吴文超,解除跟他的策划约定。他说已经写好策划方案,如果解除约定他会把这个方案拿给夏冰清看。我说马上停止,前面的定金不用退,后面的尾款不再付。他听说不用退钱,立刻就说好吧,那我为你破一次规矩。什么事都不用干,白得二十五万,他还赚我一个人情。
  徐海涛仿佛说累了,停下来喝水。喝完水,他说该说的我都说了。她说你有没有跟吴文超说过或暗示过杀害夏冰清?他说没有,我只要求他做到不再让夏冰清烦我叔叔和婶婶。她说你看过吴文超写好的策划方案吗?他说没看过。她说徐山川跟没跟你讲过或暗示过把夏冰清杀掉?他说没有。回答得飞快。她凝视他,说徐山川知道你想除掉夏冰清吗?他歪着头想,一看就知道是假装的,也许他已经发现自己回答得太快了,容易给人油滑的印象。他想了十几秒钟,说我叔叔不知道。她说那他为什么警告你别动夏冰清一根指头?他说瞎猜呗。她说通过刚才的对话,你已经间接地承认你的所谓策划就是想杀害夏冰清。他有些激动,调高音量,说我什么时候承认了?她说你承认徐山川不知道你想除掉夏冰清,说明你想除掉她。他吓了一跳,说我是有过除掉她的想法,但绝对没跟吴文超说过要除掉她,如果你们不信,可以叫吴文超来跟我对质。冉咚咚说你确定?他说确定。
  吴文超的父亲叫吴东红,身高一米八○,五官端正,因篮球打得好,招干时进入县税务局工作,在兴龙县城和全市税务系统,吴东红不叫吴东红而叫“超远三分”。他的定点三分球命中率高达百分之四十,双手一举一送再加一个压腕动作,球便飞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即便从中场起飞有时也能入筐。比赛前,他常常被安排为观众表演,所获掌声远远超过球队整场比赛的总和。同系统不同县的几个女篮运动员崇拜他,争先恐后地给他寄球衣、球鞋或手表等礼物,还频繁地寄自己的美人照,写情书,但他都只让她们获得友谊通行证而不是结婚证。他不想找同类项,而是想找高智商,于是他在几番对比后选择了本县中学的英语老师黄秋莹。
  黄秋莹身高一米七○,说英语比说家乡话流利。吴东红以为“超远三分”加一万三千个英语词汇量的大脑会合成出优质后代,却不料吴文超出生时又瘦又小,小学毕业时身高才有一米三○。这一严重违背遗传学的现象让吴东红眉头打结,对自己对老婆和孩子都极不满意,并由此引发对命运的不满。在吴文超的成长过程中,他的主要任务就是如何让他长高长结实,为此他找了不少医生和营养学家,也走了不少地方,包括上海、北京的医院。开始吴文超还听他的话,一到寒暑假就跟着他寻医找药,但初二那年暑假,吴文超叛逆了,他在查阅了大量矮个子的资料后,说原来我以为是别人看不起我,现在我才知道看不起我的是你,矮个子怎么了?拿破仑和鲁迅一米五八,爱因斯坦和列宁一米六四,毕加索一米六二,伏尔泰一米六○,巴尔扎克一米五七,亚历山大大帝一米五○,他们哪个不比你狠?吴东红被戗得语塞,吞吞吐吐又结结巴巴,说人家矮是矮但壮实,你看你薄得就像一张纸片。吴文超说其实你也不是看不起我,而是看不起你自己。这一句彻底KO吴东红的智商,从此不再跟吴文超谈论身高和体重。
  虽然吴文超好像扳回一局,但由于吴东红对他体质长期的过分低估,早早就在他心里播下了自卑的种子。他不与同学们交往,一放学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打游戏,不锻炼身体,不跟父母说话,即便感冒发烧、咽喉肿痛或被同学打骂也不说,是一种直奔社交恐惧症的节奏。吴东红问黄秋莹怎么办?黄秋莹说我负责遗传智商,你负责遗传身体,他很聪明,我的任务不仅完成了而且还超额。言外之意就是他的任务没完成,他堵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怀疑吴文超到底是不是自己亲生的?他越怀疑越觉得有道理,越怀疑越觉得怀疑就是事实,便从吴文超头上拔了五根带毛囊的头发,阴干,用餐巾纸包好,瞒着母子俩偷偷去省城做亲子鉴定。结果他被鉴定书打脸,铁证如山,儿子是他的儿子,既没注水也不带杂质。他想把鉴定书当场撕毁,但又舍不得撕,因为他觉得鉴定书虽然否定了自己的怀疑,却是血缘关系的铁证,这一证明足以让多疑的他心生自豪。于是,他把鉴定书带回家,藏在书本里。黄秋莹一直怀疑他瞒着她存钱,就经常在家里翻找他的存折。一天,她在翻找存折时从书本里翻出了那张亲子鉴定,信任瞬间崩塌。他们吵得青筋暴跳,话语失控,吵得吴文超都知道他们为什么而吵。
  除了自卑,吴文超又添了两份仇恨,先是恨他爸,后来恨他妈。他妈受不了他爸的怀疑,在他读初三那年与他爸悄悄办了离婚手续,连他的意见都不征求一下,哪怕象征性地征求。他知道他们离婚了,但他们就是不说“离婚”,而是变着法子创造新词,硬是把“离婚”说成“婚姻调整期”、“分居心理治疗”以及“疑似情感破裂”等等。然而,这还不是吴文超遇到的最糟糕的事,在一次比一次糟糕面前,任何“最糟糕”的说法都显得过于仓促或天真。吴东红和黄秋莹很快就分别再婚了,再婚他们也不叫再婚,而是跟吴文超说这是他们的“二次选择”、“感情纠偏”或“爱情重组”。次年,黄秋莹生下一个胖小子,基因预测可以长到一米八○,仿佛成心要气死吴东红似的。而吴东红也不甘示弱,他那小他十五岁的妻子为他生下一个女儿,基因预测未来身高一米七三,仿佛要给黄秋莹一个响亮的反抽。为什么他们分开后都能生出身材高大的儿女,而在一起时却只能生出像吴文超那样的薄薄纸片?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但他们都分别用新生的孩子证明责任不在自己。那么责任在哪里?只能在他吴文超身上。他们解脱了,他却要扛着他们推给他的责任继续成长。责任他扛了,他认了,但糟糕的是他们因忙于炫耀新的成果而越来越忽略他。为了检验他们的忽略,他故意露宿街头,结果父亲以为他在母亲那里,母亲以为他在父亲那里,没有人找他。他的脑海里再也没有了家的概念,悲伤的心情一夜钙化。
  考上大学后他没回过兴龙县,他从来不给他们打电话,虽然他们会打给他,会给他寄生活费。他不靠他们的生活费生活,而是自己开了一家网店,专门做学生们的生意,同时还为几家广告公司写策划案,拉赞助。大学毕业,他的资金已经累积到二十多万元,“噢文化创意公司”就是用这笔钱启动的。
  机场、车站以及本市重要路口的监控里都没出现吴文超的身影,他会躲到什么地方?重新负责本案的冉咚咚组织专案组成员分析,大家都认为他没有离开本市。于是专案组开始排查酒店、宾馆以及出租房,但均无他的踪迹。第五天上午九点,技术组发现他的手机信号出现在东兴市中越边境大桥附近。冉咚咚立即联系东兴市刑侦大队,请求他们对该手机号用户追踪并确认身份实施抓捕。当他们赶到边境大桥时,手机信号已于十分钟前越过大桥中线即边境线,一路向南,直至再也监控不到信号。难道他逃往越南了?
  海关没有他的过境记录,大桥头监控里没有他的身影,冉咚咚想会不会只是他的手机过境?她查吴文超在东兴市的社会关系,发现他有一位大学同学在东兴市做边贸。东兴市刑警队梁警察找到该同学,该同学说前天他收到吴文超用快递寄来的手机,里面附有一张字条:“为摆脱一个女人,请你把这部手机带到越南,务必在过海关前才开机。”该同学立刻打吴文超的电话,用户不在服务区,但打了几次他才恍然大悟,原来“用户”就摆在面前。他以为吴文超的感情出了问题,想制造移民假象摆脱前女友。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他多次遇到女人纠缠都是用这种办法甩掉的,即给手机充值一个星期左右的话费,然后送给越南朋友,让找他的人听几次外语彻底死心,而自己则换个新号,重新开始。带着这种朴素的想法,昨天上午他过境做生意时把吴文超的手机送给了一位越南中年妇女。梁警察带走了吴文超的字条和快递信封,拍照传给冉咚咚。冉咚咚想他太狡猾了,但他的狡猾也暴露了他的真实位置。她查快递公司,收件员说三天前他在朝阳路65号送快递时被吴文超拦下,寄快递的手续是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办的。冉咚咚带人来到现场,发现树周围没有监控,显然他精心踩过点。
  经专家抢救,吴文超办公室台式电脑删除文件已恢复了百分之七十。冉咚咚反复查看,除了注意夏冰清的一些视频,还特别注意到黄秋莹怀抱吴文超的一张照片。怀里的吴文超还是婴儿,嘴里嘬着小指头仰视母亲,母亲微笑俯视他的脸庞,温馨溢屏,就像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著名画家达·芬奇的那幅《圣母与圣婴》。虽然他把这张照片藏在文件夹的子目录的子目录里,也就是藏在三层之下,但还是被冉咚咚翻了出来。冉咚咚想这样的收藏方式正好对应他的心情,那就是表面上他恨母亲,但内心深处却渴望母爱。冉咚咚决定去一趟兴龙县,见一见黄秋莹。
  黄秋莹住在兴龙高中校园内七栋三楼,这是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住房,后窗靠山,山上有一片茂盛的树林。前窗面对田径场,田径场过去就是县城最大的街道。看见冉咚咚、邵天伟和小陆到访,黄秋莹的后任丈夫打过招呼便带着儿子回了父母家。黄秋莹两眼无神,脸颊挂着泪痕,还没等冉咚咚他们落座她就率先坐下了,仿佛连再站一会儿的力气都不够。她说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他,要是我不离婚,他不至于犯这样的错误。他是一个善良的孩子,小时候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踩。他很听话,连买个雪糕都要问妈妈我可以买吗?他很聪明,只要发现他爸跟哪个女的多说几句,他就提醒妈妈你可要注意了。他很爱我,远远地看见我就一边跑一边喊妈妈,一头扑进我的怀里,撞得我全身酥麻。但自从我再婚以后他就不理我了,我买好吃的他不吃,我买新衣服他不穿。他恨我,这么多年他从来没主动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冉咚咚说不,他很爱你,他一直都爱着你。她从手机里调出那张母子合影。黄秋莹看见照片伤心哽泣。冉咚咚说这是他电脑里唯一珍藏的家庭照片。
  一刻钟后,黄秋莹颤抖的身子才慢慢平静。她说他不会杀人,请相信我的判断,他那么弱小,连一只鸡都杀不死。冉咚咚说我们没有说他杀人,找他只是想了解一些情况,如果他主动找我们,那即便犯了错误也可以宽大处理,要是他不主动,被我们抓住那问题就严重了。黄秋莹说我想劝他主动,但不知道他在哪里。冉咚咚说按我们说的做,只有你能救他。她问怎么救?冉咚咚给她吴文超变声的手机号码,说请你发个短信,内容:“孩子,妈相信你,妈爱你。”她说他不会理我的。冉咚咚说你只管发,不要问结果。她把短信发出去。冉咚咚说除了等待,你什么也不要做,不要主动打电话,除非他主动打过来,每一步每一句都跟我商量,可以吗?她抹着泪水,点了点头。
  晚上,邵天伟和小陆撤出,冉咚咚留下来陪黄秋莹。两人睡在床上,都没有睡意,冉咚咚在想慕唤雨,黄秋莹在想吴文超。冉咚咚说如果再给你一次人生,你会选择离婚吗?黄秋莹说不会。“为什么?”“太伤孩子。”
  “你们离婚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吴东红不信任我,我直到再婚才接触第二个男人,也许他不是不信任我,而是要找借口跟我离。”
  冉咚咚想跟慕达夫提出离婚我找借口了吗?找了,借口就是他出轨,但我不会因为找了借口而否认我不爱他这一事实。借口虽然是不想承担责任,可当借口能成为借口时,就没有必要说出真相,因此借口有时也代表善意。假如我让慕达夫选择,他会选择哪个答案:一、离婚是因为我不爱你;二、离婚是因为你出轨了。我想所有的人都会选择第二个,因为选择第二个还能从失败中争回一点面子,就像付费时收到找零。那么慕达夫出轨了吗?尽管他不承认我也没抓到现场,但凭我的直觉他绝对出轨了。直觉等不等于事实?就像破案,就像追踪嫌疑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因为“信其无”会害怕自己被欺骗,而“信其有”却能给人莫名的安全感。假如我们离婚了唤雨会受到多大的伤害?她会像吴文超那样恨我吗?她会变成疑似杀人犯吗?想到这里她突然打了一个寒颤。黄秋莹问你需要毛巾被吗?冉咚咚说不需要,你在想什么?黄秋莹说想文超,想这样的夜晚他会睡在什么地方?他既不敢住酒店又不敢租房子,不是睡在野地就是躲在桥洞,地那么硬,桥洞的风那么大,他那么薄的身子骨怎么扛得住?他怎么睡得着?即使睡着了身上也不知要被蚊虫咬出多少包包……说着,黄秋莹又不停地抹泪。冉咚咚想没有任何一个人只为自己活着,尤其是做母亲的。冉咚咚说你想他,他就想你,这叫心灵感应,给他发条短信吧。
  “怎么写?”
  “你想怎么写?”
  “文超,对不起,妈妈再也不离开你了。”
  “发吧。”冉咚咚抹了一把湿润的眼眶。
  凌晨六点,“晨昏线伤感”时刻,手机叮咚一声,吴文超回了一条短信:“妈妈,我想你十年了。”黄秋莹泣不成声,没听冉咚咚劝阻立刻反拨电话,但对方已关机。冉咚咚说继续联络,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黄秋莹又写了一条短信:“要么你回家,要么妈去看你,哪怕见你一面会坐牢妈也要见见。”发完,她的目光就再也没离开手机,一直盯着屏幕直到天亮,直到困意袭来手机从手里滑落。
  吴文超的那条短信是从省城人民公园白龙湖附近发出的。凌芳带人搜查白龙湖一带,并调看公园三个门的监控,既没看见吴文超的身影也没找到他露宿的地点。公园是敞开式的,进出不一定非得走门口,他选择这里发短信就是为了回避监控。
  兴龙县,黄秋莹急得团团转,一会儿拨电话一会儿发短信,即便电话拨不通她也不停地拨,即便没有短信回复她也不停地发,整个人焦虑得都有了焦虑症的表现:担心,紧张,手抖,尿频,坐立不安。冉咚咚说我理解你的爱子心切,但爱就像吃药不宜过猛,一猛就不真实,哪怕它确实是真的。第二天,黄秋莹死心了,只发一条短信。她坚信吴文超不再理睬她,那个温暖的回复也许只是他心里偶尔的闪念。她不相信几条短信就能消除他十多年的恨意,更不敢相信他会回十年都不回的家来看她。她像一床打卷的被子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仿佛再也不会爬起来了。
  蝉声从后山的树林里传出,一声长一声短,闹得冉咚咚心里阵阵着急。她开始担心自己的判断,担心吴文超不会上钩,同时对自己利用黄秋莹的母爱深感愧疚。“两担心”加“一愧疚”让她也有了焦虑症的表现。她想如果夏冰清是吴文超杀害的,那他绝对不会被黄秋莹突如其来的母爱所打动,如果他杀了人,那心肠得有多硬,况且他又那么警惕,怎么会轻易入坑?下午三点,当两个女人也是两位母亲都在绝望的时候,手机迎来了吴文超的第二次回复:“妈,我回来了。”黄秋莹惊得坐起来,四下张望,叫了一声“文超”,好像文超就藏在周围的空气里。忽然,她疲惫的身体有了力气,暗淡的双眼噌地发亮。她说我的儿子回来了,这是真的吗?她一边说一边朝田径场方向的窗外望去,如果这是真的,你能回避一下吗?只要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保证劝他去自首。你相信我吗?冉咚咚说如果他真的回来,那我会给你两天时间,让你做一次好母亲,请你珍惜他对你的爱。她说谢谢。说完,她把自己紧紧地贴在窗口上,仿佛变成了窗口的一部分。
  冉咚咚从技术部门得知,下午五点吴文超的手机号曾出现在兴龙县城十字街附近,于是她从黄秋莹家撤出。冉咚咚一撤出,黄秋莹就在这个窗口望一下那个窗口望一下,一直望到深夜。凌晨两点,吴文超出现在屋后的树林里,他用手电筒对着自家后窗照了三下。黄秋莹看见光,轻轻打开大门。吴文超滑下斜坡,走进楼道,上到三楼,深夜里的关门声即便很轻听起来也很响。冉咚咚他们躲在旁边的楼上监视。为了让吴文超放心,黄秋莹明知道有人监视却要克服巨大的心理压力,装着无人监视的样子。监听器里传来黄秋莹的哽泣,没有吴文超的声音。安静五分钟后,黄秋莹说饿了吧,你想吃什么?吴文超说随便,煮碗面条吧,我先洗个澡。脚步声,开门声,关门声,切菜声以及打燃煤气灶的声音……忽然,耳机安静了。十分钟后,再次响起开门声,脚步声,吃面条的声音。黄秋莹说一碗够吃吗?吴文超说够了。黄秋莹说吃点水果,你看你瘦成什么样了。吃西瓜的声音,很急,几大口就吃完一片,一共吃了五片。吴文超说妈,你也吃。黄秋莹说妈喜欢看你吃。吴文超说我眼皮打架了,需要补觉。黄秋莹说那你睡吧,睡好了明天再吃好吃的。接着,传来脚步声、开门声和关门声。
  第二天上午九点,吴文超后爸李展峰和八岁的儿子李家坤分别提着鸡鸭鱼肉走进楼道,上三楼,按响门铃。家里顿时热闹起来,杀鸡杀鸭声响成一片。李家坤问妈,哥哥什么时候起床?黄秋莹说让他多睡一会儿。李家坤说我什么都不会做,只会做蔬菜沙拉。黄秋莹说那你就做一盘蔬菜沙拉。中午,李家坤敲响房门,说哥起来吃饭了。开门声。“家坤好。”“哥哥。”“文超起来啦。”“叔叔好。”接着是脚步声,洗漱声,起菜声和端碗摆盘声。吴文超说这么多好吃的。李家坤说蔬菜沙拉是我做的。吴文超吃了几口,说好吃。李展峰说喝几杯?吴文超说喝几杯。然后是吃饭喝酒的声音。他们的吃喝声特别响,把正在监听的冉咚咚、邵天伟和小陆的食欲高高吊起,都觉得好听极了。冉咚咚想有了吃喝声家庭才像个幸福的家庭。
  下午三点,李展峰和李家坤离开。客厅里只剩下黄秋莹母子俩,他们有一场对话。“找女朋友了吗?”“哪个女的看得上我?”“你这么聪明,总会有人喜欢。”“喜欢不等于爱,而且我也不聪明。”“公司怎么样了?”“倒闭了。”“如果你缺钱妈可以把房子卖掉。”“晚了,要是当初你对我像现在这么好,我就不是现在的我了。”“对不起,孩子,妈对不起你……”“你起来,你别这样,你这样我受不了,你起来。”传来黄秋莹的啜泣。“你再跪我也不会哭,我早就不会哭了。”“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傻事?”“什么叫傻事?”“害别人的事。”“我不知道,但我向你保证我没有杀人。”“那你为什么要东躲西藏?”“我一直都胆小,一直都害怕,但我又不知道害怕什么。”“如果你没犯错就不用害怕,如果不小心犯错了,那就去讲清楚,争取宽大处理。”沉默了两分钟。“你身体好吗?”“不好,头经常痛,连核磁共振都做了也没发现问题,但它就是痛得厉害,医生说是神经官能症。”“你太操心了,但你不用为我操心,我的事我自己能解决,一直都是这样。”“你真的没杀人吗?”“没有。”“那你答应妈去跟他们讲清楚,这样躲来躲去的,躲不了一辈子。”“我需要时间思考。”“现在你思考好了吗?”沉默。“你在短信里说相信我,为什么又不相信了?”“我相信你。”“相信我你就站起来。”
  一夜无话。早上十点,黄秋莹开车,把吴文超、李展峰和李家坤拉到县城边的河滩。他们打开活动桌椅,摆上吃的喝的,点燃烧烤箱。另一辆轿车到达,从车里钻出了外公外婆以及表哥表妹。一群人在河滩上有说有笑。河水清悠悠的,两岸长满灌木,天空湛蓝,草木芬芳,烤肉的香气飘荡在河谷里。他们吃喝,他们唱歌,他们合影,他们游泳。吴文超游累了,坐在岸边的石头上休息。黄秋莹靠近,说你想不想逃走?吴文超说怎么逃?黄秋莹说沿着河岸灌木丛往下漂,漂一公里就是三石码头。你爸的车停在码头上,他说他可以送你去任何地方。吴文超说之所以回来就是不想跑了,我知道他们找过你,也知道他们不会不监视你。正是他们对你的监视,才唤醒了我对你的思念,因为他们不会监视一个和我不亲的人。
  黄秋莹说我可以跟他们讲你是被水卷走的,生死未卜。吴文超扭头看着下游,水声哗哗。他说妈,你发短信是想把我骗回来还是真的想见我?黄秋莹说我要是骗你,就不会安排今天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