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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暗示


  “我来了,晚上有空一见吗?”慕达夫上完课,打开手机就看到了贝贞的这条短信。他忽然有点高兴,久违的高兴,仿佛憋在水里的人终于可以伸出头来换一口气了,甚至想提前享受这口气。离婚协议已签订半月,它像近代史上签订的那些令人屈辱的条约,堵得他想开一个“吐槽大会”。然而,凡是屈辱的都是绝密的,他揣着这个绝密上课,接女儿,开会,恨不得随时出卖自己。但他每次想吐槽的时候,无论是叶教授、胡教授或其他别的教授似乎都没时间和兴趣。他不得不欲言又止,像保险柜刚开了一道缝便马上锁紧。现在好了,贝贞来了,总算有两只勇敢的耳朵自动送上门来了。他兴高采烈地走出文学院教学楼,走过林荫道,走过停车场两百多米远才回头提车,好像是故意走过头似的。
  晚上,冉咚咚夸他的饭菜做得可口,这是她决定离婚以来唯一一次对他的夸奖,比同行夸同行还难。吃完饭,他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剃胡须,洒香水,抹头油,然后对唤雨说了一声“爸爸出去谈事”,便三步并作两步出了家门。他出门前的系列动作,冉咚咚看在眼里却不发表意见。自从订了协议,他们谁也不必向谁汇报行踪,这几乎是协议的唯一好处。他来到贝贞下榻的酒店,在大堂吧找到她,发现她经过精心修饰,眉毛画过,戴着长长的假睫毛,还涂了淡淡的口红,身穿绿色露肩连衣裙,脚踏一双白色高跟鞋。领口开得很低,不仅把她的肩膀露了出来,还把她乳房的上部分也露了出来。他顿时觉得不对劲,就像作品的风格突然变了,变得他都不熟悉了。之前贝贞走的是随意路线,运动休闲鞋,紧身牛仔裤,斗篷,T恤,从不戴假睫毛,内容与形式没有违和感,可是今天怎么看怎么违和,就像一首自由诗变成了一篇八股文。
  他在观察她的时候她也在观察他。她觉得他全身上下都不对劲,首先是那件白衬衣,在她与他有限的交往中,她从来没见他穿过白衬衣,而且还长袖。不管是正式或私下场合,他的上半身几乎都是圆领衫或夹克,下半身是休闲裤加休闲鞋,头发散乱,目光傲慢,仿佛随时随地都在蔑视规则或西装革履。不知道是衣品在配合他还是他在配合衣品,反正开会发言或写文章他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你说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写得好,他说不好。你说郁达夫写得一般,他说妙极了。如果你反着说,他的答案也一定是反的,有时你甚至怀疑他的答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刻意引起别人注意。他的这种叛逆加逆反心理毫不客气地从专业领域延伸至生活以及社会领域,让人轻易不敢触碰他。但久而久之,贝贞发现其实他没有那么深刻,也许他的心理都还没成人化。他的非黑即白思维模式以及叛逆与逆反心理是典型的未成年人心理,原来这个貌似复杂的躯壳下隐藏着一颗简单的心灵。有了这个惊人的发现,贝贞就经常对他进行语言挑逗。她说你很优秀,他说优秀个屁。她说你老婆很优秀,他说不及你的三分之一。她说你女儿很优秀,他说那是那是。所有的问题他都逆反,唯独在女儿的问题上他只有一个答案。玩笑开多了,贝贞与他越来越随便,关系也越来越近。可是,今天怎么这么别扭?他竟然抹头油,洒香水,简直成心破坏我的嗅觉。
  他们都被对方的反常或者怪异惊了一下,仿佛都被蚊子咬了一口,虽然有点痛但痛处很快就像擦了清凉油。他问你怎么来了?她说我……我离婚了。像是一枚炸弹掉下来,炸得他两耳轰鸣脑子短路悲欣交集。为什么?他像是问自己。她说都怪你,你请洪安格帮你当说客,结果说客被冉咚咚策反,他们一致认为我们把他们绿了。他说怪不得你穿得这么绿。她差点就笑了,那是万分之一秒的本能反应,但语境加心境立刻让她想笑而不能,因为离婚的情绪后遗症还挥之不去。她说慕教授,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你还有没有一点同情心?他说对不起。她说我来就是想当面问你一句,我们绿他们了吗?他说在梦里绿过。她说我还以为是我的记忆出了差错,现在证明我的记忆是准确的。洪安格从这里回去后,天天问我到底绿没绿他?问得我都以为自己真绿过他似的。他说俄罗斯心理学家伊凡·彼德罗维奇·巴甫洛夫认为,暗示是人类最简单最典型的条件反射,它是一种被主观意愿肯定的假设,没有根据,但由于主观上肯定了它的存在,心理上便竭力趋向于这项内容,简而言之,你被洪安格暗示了。她说洪安格早就想跟我离婚了,但苦于没有借口,想不到冉咚咚给她递刀,让他轻而易举地摆脱我投奔他的小情人,慕教授,被绿的是我不是他,为了你的家庭我牺牲了我的家庭,具体来说是牺牲我,你说我该找谁说理去?他本想说只能是我,但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其严肃的问题,也是一个坑,便立即咬住舌头。她说你跟冉咚咚还在闹吗?他说已经不闹了。她说你们和好了?他说就差办手续了。她说你能不能坦诚一点,要不我们就遂了他们的心愿?他说不可能,假如未来都被他们言中,那我们不就活在套路里了吗?
  慕达夫对套路非常敏感,无论是文学中的还是生活中的。他父亲是西江大学文学院教授,母亲是西江大学附中语文老师,他们在十四年前退休。从小他们就灌输他世界上最好的职业是教师,人生最好的出路是考大学,读硕士,读博士。“只有考博才能留在西江大学当教授。”他们隔三岔五就会拿这句来敲打他,就像在平凡的生活中放盐。可他不想当教授,想去天山牧羊,但一读到“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便全身打颤。他想从军,然一读到“白骨已枯沙草上,家人犹自寄寒衣”,便吓得半死。那么当个科学家怎样?他试着朝理科方面努力,结果发现每个细胞都被父母的文学基因熏染,根本记不住化学元素周期表、能量守恒定律,更别说函数与导数。没办法,他只能一边排斥一边接受,继承或者说重复他父亲的事业。重复本来就让他反感,但让他更反感的是母亲竟然把一位语文老师介绍给他谈恋爱,而且还是西江大学附中的。这下他恐惧了,想我不仅要重复他们的事业,还要重复他们的恋爱以及家庭模式,我到底是生活在真实世界还是虚拟世界?天空是不是真实的天空?我是不是演员?这所大学是不是摄影棚?从幼儿园到博士毕业,他的学习过程都是在西江大学校园内完成的。他忽然有了“楚门意识”,即逃离摄影棚意识。楚门是电影《楚门的世界》里的男主角,他的生活工作和恋爱都是直播公司安排的,直到影片快结束时他才发现自己一直生活在套路里。慕达夫决定像楚门那样逃离,但他逃离的不是身体而是精神。他开始留长发,抽烟,喝酒,故意说脏话,偏要找女警察结婚。虽然这让他的人生总导演慕长春以及执行导演任茉莉经常长吁短叹,但他却有一种莫名的痛快。他好不容易逃离了父母的套路,难道现在又要落入冉咚咚的套路不成?
  贝贞在湖边租了一间房,每天给慕达夫打两次电话,发若干短信,其余时间便坐在电脑前写长篇小说,内容根据她和洪安格的真实故事改编。但是恨意让她的文字变得简单粗糙,熟悉让她的想象力急遽下降,烦躁分散她的注意力,结果写作成为仪式,其主要功能是掩护她的发呆走神和空虚。一天下午,慕达夫来拜访她。他敲了敲门,传来一声请进。他推开门,看见她正在垫子上做瑜伽,穿的是三点式。他吓得退了一步,转身欲走。她说胆小鬼。他怎么会承认自己是胆小鬼,便坐在一旁,眼神直勾勾的,表情馋涎欲滴,整个人瞬间进入色鬼模式。她在做桥式,轮式,鸵鸟式,下犬式,弓步伸展式……一阵骚操作,他看得胸前的纽扣仿佛全都绷飞。不可否认,她的皮肤比冉咚咚的细嫩,腿比冉咚咚的直,腰比冉咚咚的细,臀部和胸部比冉咚咚的丰满。他对比着,就像做比较文学研究。忽然,她的胸罩撑开了,两只坚挺的乳房弹了出来,然后又被一股力量拽住,原地慢动作震颤。原来她的乳房还那么有弹性,不像冉咚咚的都已经下坠。他的身体有了强烈反应,尤其是左边胸腔都仿佛变薄了。她说你怕什么?他说我什么也不怕。她说不怕你愣着干什么?他继续愣着,说我还没离婚,我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冉咚咚占据心理优势。她哼了一声,一跺脚,转身走进浴室。听着稀里哗啦的淋浴声,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想冉咚咚的皮肤也曾像贝贞这样有弹性,甚至还比她的白,腰也曾那么细,腿也曾那么直,之所以乳房下坠,那是因为年龄原因。想起初恋时冉咚咚的身材,他的心里生起一股自豪感,就像一个实业家想起曾经的产业,一个炒股者想起没入股市前雄厚的资金。
  慕达夫回到家里已经是晚十点。家里的灯全黑了,在打开客厅的灯之前,他忍不住扭了扭卧室的门把,竟然扭开了。卧室一片漆黑,阳台上闪烁着一枚红红的烟头。她又抽烟了,但现在他没有权力管她。他们已经分居,一个睡卧室,一个睡书房。他以为她没有发现,轻轻地把门关上,开灯,坐在茶几前泡了一壶红茶,一边喝一边想要不要告诉她贝贞来了?虽然他已经没有告诉她的义务,但为什么心里会发虚?是多年养成的汇报习惯还是心里仍有不离婚的幻想?如果心存幻想,那就不能告诉她,否则她会更加怀疑。可不告诉她,万一她知道了,那幻想就不可能变成现实。他很矛盾,似乎每种选择都对他不利。忽然,卧室的门打开了,冉咚咚走过来坐到对面。他给她倒了一杯茶,发现她脸色铁青,皮肤松弛,连眼圈都黑了,脑海情不自禁地闪现贝贞,怎么掐也掐不掉,就像电脑中毒时不停地弹出色情图片,越删越多。他喝了一口热茶,烫得嘴皮都差点破了。冉咚咚说你紧张什么?他说我担心你身体,都憔悴成什么样了,一个女人,有必要那么拼吗?她想这句话是关心,应该高兴才对,可她偏偏高兴不起来,因为她听出了他的三层潜台词:一是你身体不行了,二是你老了,三是你不像一个女人了。但她不想生气,而是心平气和地说你评估过我们离婚对唤雨的伤害吗?他说我以为你在订协议前评估过了。她说我们正在追捕的疑犯叫吴文超,由于父母离异后各自成家,忽略了对他的关爱,他从此不跟家人联系。
  “所以我们不能离,为了唤雨。”他说。
  “你回来之前,我已经跟她谈了,她不反对,而且我不仅不会不关爱她,只会更爱她。”她说。
  “你很残酷,竟然把我们的压力转移到一个十岁的孩子身上。”
  “我不想骗她,欺骗才是真正的残酷。”
  “你会让她做噩梦的。”
  “她睡得很香,你可以进去看看。”
  他起身,轻轻地打开次卧的门,听到唤雨均匀的呼吸。他探头看了许久,确证唤雨睡着了,才把身子退出来,小心翼翼地关门。她说你必须找机会跟她谈一谈,告诉她爸妈虽然离婚了,但爸爸永远是爸爸,你对她的爱不会有丝毫减少。他说不要说开口,就是想一下我都觉得心痛。她说她已经知道了,早讲比迟讲主动,别以为只有你善良。他还能说什么,每一句都被她堵得死死的。他想连唤雨她都谈过了,不离婚看来是不可能了,既然要离,那就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他说贝贞来了。
  “来干什么?”她淡淡地问,眼睛不再噌地发亮。
  “她离婚了,原因是洪安格怀疑她出轨,而洪安格又是你煽动的。”
  “难道她没出轨吗?”她像说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你去问她。”
  “为什么她一离婚就来找你?”她似乎有了一点兴趣。
  “因为是我们这个家庭让他们那个家庭产生了矛盾,她满腹委屈,想找你对质,但我怕你情绪失控,就把她劝住了。”
  “让她来呀,我倒想见见她。”她本来想把话说重一点,但她不想让自己变成泼妇,连声调都降了下来。她想既然都要离了,纠缠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不如成全他们。“你需要提前办离婚手续吗?”
  “不需要,我希望永远别办手续。”他说。
  “虚伪,如果你希望永远别办手续,那当时你为什么要签字?”
  “因为尊严,你都说不爱我了,我还有什么选择?”
  “那么,我再说一遍,我不爱你了。”
  他的尊严又一次遭到打击,就像身体的某个部位重复受伤。这么多年来,他对她的打击一直隐忍迁就退让包容,正是因为他的退让助长了她的嚣张,他觉得该到提醒她的时候了。他说真要离了,你未必能找到比我更合适的。她说是吗?你太自恋了吧。他说我俩肯定有一人患了自恋症,但愿是我。她说不是你难道会是我?他说所以我经常去看心理医生,一个人要长期忍受另一个人的无理取闹,没有心理疏导早就崩溃了。干你们这一行的压力山大,更需要心理疏导,如果你不愿意让莫医生看,也可以换人,有人向我推荐金医生,说许多文化名人和类似于俄罗斯作家契诃夫《小公务员之死》里的伊凡·德米特里·切尔维亚科夫那样的小人物们,都喜欢找金医生做心理疏导。她说破案才是我最好的心理疏导。他说凡是从小被父母过分夸奖,后来事业有成的人都容易患自恋症,而没有安全感,输不起,承压力低,受过伤害的人则容易患多疑症。如果去除自我中心,多与人交流,多爱别人一点,那这两种症都可以克服。她说你是在教育我吗?他说我想让你知道别总是自己生病让别人吃药。
  “神经病。”她把茶杯蹾到茶几上,由于用力过度,茶杯晃了一下,破成两瓣。
  冉咚咚关上卧室的门,习惯性地没有反锁。这道门是她的边境线,只要她在里面慕达夫就不会进入,即便他有事跟她商量也只是扭开门轻轻地喊一声,或站在门口把话说完,或把她请到客厅来讲清楚。出于关心或好奇,他不时悄悄地把门扭开,从门缝偷偷地看她在干什么,就像父母监督孩子。从开门的风力以及声响,她能准确地判断他是找她有事或只是观察。如果有事找她,风速会快,开门声正常或略显夸张。假如他是偷窥,那几乎没有声音,室内的空气微微一抖,几秒钟之后又微微一抖。她知道他开门了,又关门了。对于他的观察或者说偷窥她并不讨厌,反而觉得有人注意自己才有价值,就像猫,你越在意它的某个行为它就越要坚持这个行为。因此,她关门的象征意义要大于实际意义,只要他想打开随时都可以打开。但是今晚,当她走进卧室后忽然就不想让他打开了。她锁上门,熄灯睡觉。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从熄灯的那一刻起,她就开始读秒,可读了几百秒,她就读乱了,于是重新读。如此反复,却毫无睡意,她以为是锁门的原因,便爬起来把锁打开。再躺下,整张床托着她浮了起来,一会儿飘到左上角,一会儿飘到右下角,一会儿被门把手撞了一下,一会儿顶住天花板让她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人和床仿佛处于失重状态,脑海的每缕思绪都像单独画在白纸上那么清晰。她越想睡越睡不着,又爬起来把门锁上。打开,锁上,打开……她不停地重复这个动作,重复了两分多钟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真的犯病了?
  她想我还有破案的任务,千万千万不能犯病,即使犯病我也能克服。她努力地克服失眠、虚汗和紧张……在似睡非睡间,她想我自恋吗?哪个人没点自恋。我多疑吗?哪个有压力的人不多疑。凡是大家有的毛病那都不叫毛病,可为什么慕达夫却暗示我去看心理医生?“大坑案”在凌芳负责一个月后又由我负责了,有人在盼望我创造奇迹,也有人在等着看我的笑话。吴文超到底躲在哪里?抓到他是不是就可以结案?慕达夫嘴上说不想离婚,但私底下却与贝贞频繁接触,叫我如何相信他?唤雨真不在乎我们离婚?慕达夫还爱我吗?我说“不爱他”是赌气还是发自内心?……每一个问题都在突突跳跃,开始是单跳,后来是交叉跳,再后来就跳成了交响曲。她开灯,爬起来拉开床头柜,找了两片助眠药吃下,心里一阵伤感,忽然觉得自己好孤独好委屈,烦的时候没人说话,累的时候没有肩膀依靠,遇到困难时没人分担,全世界仿佛就她最可怜。想着想着,眼泪就流了出来,流着流着,哭声就响了起来。
  相反,慕达夫书房的门从来不关,他既要帮唤雨半夜起床喝水或上厕所开灯,又要密切关注冉咚咚的动静,好像他是她们的中枢神经。现在他忽然惊醒,原因是听到从主卧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他轻手轻脚地来到主卧门口,扭了扭门把手没扭开,心里顿时紧张起来。他拍拍门,叫了一声咚咚,哭声中断了。他又拍拍门,说让我进去。里面没有动静,他说你再不开我就踹门了。他真的在门板上踹了一脚,但不是很响。他说为了不惊动唤雨,请你开门。他听到她走过来的脚步声,开锁声,走回去的脚步声。他留了半分钟的时间再打开门走进去,看见她躺在床上,脸是干的,虽然眼睛微肿。他问为什么哭?她说谁哭了?我睡得好好的你踹什么门?他扫了一眼卧室,没发现异样。他看她的枕巾,也是干的。他说我是被哭声惊醒的。她说你做梦吧。他说没事就好,说完,转身欲出,却看见门把手上沾着一丝血迹。他立刻掀开毯子,抓起她的双手,看见她左手腕子上有一道浅浅的血痕。他心里泛起不祥,说为什么要这样?
  “现在我终于明白夏冰清割腕时的感受了。”她把手飞快地缩回去,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体会一下受害人的绝望,也许能获得破案的灵感。”
  “荒唐。”他从抽屉找出一块创可贴,贴在她左手腕子的伤口上。他紧紧地捂住那个伤口,好像要为它止血,而其实它早就不冒血了。虽然它只是一个浅尝辄止的伤口,但在他看来却是一道深渊,是她心理崩溃的信号。他说做个交易。她把手从他手里挣脱,问什么交易?他说要么去看心理医生,要么我把你割腕的事告诉专案组领导,让他们给你休假。她说你胆敢阻止我办案,我立刻跟你办离婚手续。他说我可以用离婚来换你的身心健康。她忽然冷笑,说你想提前办手续就跟我明说,何必用激将法,我又不是不想成全你。他说你别声东击西,我对待生命比对待任何事情都要认真一百倍。她见过他认真的样子,有时为了考证某个字或某句话的出处,他会看几本厚厚的著作。因为跟胡教授争论“现代主义文学与后现代主义文学哪个更牛”,两人在餐桌上翻脸,二十年的友谊经不起一个“后”字的考验,至今不相往来。胡教授认为凡是带“后”字的文学都一文不值,没有建构。但他从青春期开始就是个解构的主儿,容不得胡教授用不屑的表情贬低“后”字。也许他仅仅是反对胡教授的表情,也许他态度如此坚决仅仅是为了跟胡教授抬杠,但他一旦亮出观点就会像狮子捍卫领地那样捍卫,以此表明:做学问,他是认真的。
  “能不能等我抓到了凶手再去看心理医生?”她让了一步。
  “那就别怪我出卖你。”他态度坚决。
  第二天早上,他们一起送唤雨上学,等唤雨走进校园,她转身想溜。他说别忘了我昨晚说过的话。她说你不会当真吧?他说我连婚姻都赌上了,你说当不当真?她站了一会儿,很不情愿地钻进他的车里。一路上谁都没兴趣说话,他担心她的身体,她像是赌气又像在寻找对策。他把车开到大学路普奔巷一幢四层的青砖楼前。她一抬头,就看见挂在门旁的“一念心理咨询室”。虽然她有心理准备,但心里还是排斥,说慕达夫,你真把我当精神病患者了?他说既然不是,为什么不敢进去?她说我连持枪犯都抓过,还怕进这种地方?说完,她甩门而去,他紧紧跟上。他们走进砖房小院,院子里鹅卵石小径七弯八拐。她习惯性地放轻脚步,生怕惊动谁似的。来到一楼咨询室门前,她站定,做了一次深呼吸。他推门,门铃叮叮咚咚地唱起来,是一支十分熟悉却又想不起名字的曲子,很疗愈。金医生起身迎接,请他们就座。慕达夫介绍冉咚咚,但他刚一开口就被金医生打断。金医生说我不要你说,我要她说。慕达夫尴尬地站起来,踮起脚尖出去。
  一小时后,冉咚咚推门而出。慕达夫看见她神采奕奕,整个人像打了鸡血似的精神抖擞。看到她状态转好,他心里暗自高兴,以为咨询产生了效果。他把她送到单位,立刻回到金医生这里。金医生说她逻辑清晰,谈吐正常,不像你说的有什么心理问题。慕达夫就纳闷了,她明明半夜三更在哭,明明割了手腕子,怎么会没有心理问题?为什么每次她都能证明她正确?难道是我患了多疑症?
  “你们都谈了些什么?”他好奇。
  “先是听她讲了半小时吴文超的故事,然后她问我吴文超有什么心理弱点?我告诉她吴文超是一颗孤独的灵魂,严重缺乏爱,渴望爱,尤其是渴望母爱。她说可不可以利用这个弱点抓到他?我说理论上有可能。”
  “你被她带节奏了。”
  “在我这里,不管她谈论谁最终都是谈论自己。她像吴文超一样孤独,尽管她表面上被爱包围。”
  “金医生,你竟然说一个泡在蜜糖里的人不甜,用盐腌过的萝卜不咸,把眼睛睁到天明的人不失眠,我严重怀疑你的专业水平。”
  金医生微微一笑。  奇  书  网    w  w  w  .  qi  su  w  a  n  g    .  c  o  m  慕达夫觉得这个笑倒是很专业,是压住怒火以及鄙视后装出来的笑。为此,他的心里很是不爽,就像别人质疑他文凭似的不爽。半小时后,他在回程的路上等红灯时,心里嘀咕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了?
  去见邵天伟之前,慕达夫在自己的书房踱了七步,凡遇到犹豫不决之事他都养成了在书房走七步的习惯,灵感来自曹植七步成诗的典故,但同时他也认为再难的事情都可以在七步之内思考清楚,更何况这七步可快可慢。有时他以为把问题想清楚了,但就在抬腿的一瞬间忽然发觉还没想清楚,于是赶紧把迈了一半的腿收回。有时他两腿叉开,像鲁迅在《故乡》里形容杨二嫂那样圆规似的立着,直到把这一步该想的想清楚了才迈下一步。冉咚咚经常看见他把腿劈开后一动不动,以为是在锻炼身体,后来才明白这是他的“七步强迫症”。
  踱完七步,他带着三本国外的侦探小说登门拜访邵天伟。他说我给你推荐的这几本表面上是写破案,实际上却是写人性,简直可以用“犀利”来形容,你冉姐之所以破案厉害,就有这些小说的贡献。邵天伟激动地摸着书的封皮,恨不得马上阅读,可慕达夫已经坐下,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还不想走,他只能堆起笑脸奉陪。慕达夫从邵天伟的房租开始聊,一直聊到他交没交女朋友,家乡脱没脱贫,父母的身体好不好,天气怎么会这么热,每个行业都需要职业操守以及男人应该找一个什么样的女人结婚……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聊着,聊得邵天伟大脑缺氧,始终跟不上他的节奏。邵天伟知道刚才聊的都不是慕达夫想聊的,他在试探,观察,绕圈子,就像文章的开头仅仅是个铺垫,但这个铺垫也太长了。邵天伟说慕教授,有话请直说。他犹豫着,掂量下面的话该不该讲?答案是不该讲,但不讲他又担心冉咚咚的身体,于是他强迫自己,说你冉姐最近有点累,请你帮我判断一下,她继续办案合不合适?
  “我从来没见她累过,尤其是办案的时候,年轻人都熬不过她的身体。”邵天伟说。
  “那是体力,我指的是精神上的疲劳或者说心理感冒。”慕达夫用右手食指敲了敲右侧的太阳穴,“近期她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比如敏感多疑,情绪低落,经常发呆,记忆不好,思维迟缓,脾气暴躁或喜怒无常,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什么的……”
  “你说的不就是精神病吗?这跟冉姐一条都对不上。她思路清晰,既克制又理性,比我们专案组的任何人都冷静。她记忆力超好,嫌疑人的照片过目不忘,询问当事人的每句话好像都记得。她不仅对案件走势有准确的判断,而且还善于发现被人忽略的细节。她从来不对同事发脾气,也不说谁的怪话,包括竞争对手。工作之余她有说有笑,经常请我们聚餐,还组织大家唱歌。在我看来,没有比她更完美的了。”邵天伟一边说一边想词,自认为概括得相当准确。
  “最重要的一条你没回答。”慕达夫想这小子挺聪明。
  “干我们这一行的谁要是不敏感,基本上都会被淘汰,而多疑是办案的优点之一,就像你做学问,要在无疑处有疑,否则你根本就破不了案。”
  “可是昨晚,”慕达夫做了一个割腕的手势,“她让我揪心。”
  “不可能。”邵天伟忽地睁大眼睛,仿佛被吓着了。
  “所以我很矛盾,告诉你吧,肯定会影响她在专案组里的威信,而且家丑外扬,不告诉你吧,我又拿不定主意,疑虑有三:万一她发病会不会影响办案?再这么熬下去她的身体扛不扛得住?我要不要找专案组的领导反映这个情况?”
  “千万别乱讲。首先,她没有你说的那些表现;其次,现在是办案的关键时刻,如果你反映不当领导把她调走,那这个案可能又要变成悬案。你们知识分子天生就有正义感,难道你希望凶手逍遥法外吗?”
  “不希望,但任何家庭都承受不起疾病的折磨,所谓幸福都以健康为前提。”
  “她的健康没问题。”
  “如果有问题你负得起责任吗?”
  “负得起。”
  “你怎么负?”
  邵天伟被问傻了,他只顺口一答,却没想过怎么负责。看着慕达夫咄咄逼人的眼神,他忽然明白平时脱口而出的语言根本就经不起追问,只是说惯了,听惯了,以为拿来一用就可以搪塞和应付,就像说“没关系”“放心”“啥都不用说了”那样。但慕达夫偏偏不吃这套,他是整天跟文字打交道的人,对每个字词的含义都要认真检验并落实到位。邵天伟尴尬了,因为这个责任他压根儿就负不起。他说我得想想。慕达夫说我特别在乎你的意见,这事我不可能再找别人商量,包括她的父母,他们平时走路都颤颤巍巍的,哪经得起这个刺激。如果她的情绪有波动,麻烦你及时告诉我,另外,拜托你在工作中帮我照顾照顾她。说着,慕达夫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过来。邵天伟问这是什么?慕达夫说一点活动经费,用于请她吃饭唱歌什么的,总之是让她开心。邵天伟把信封推回来,说你一个教授,怎么动不动就用钱来解决问题?
  这话把慕达夫戗得脸都红了,他捏着那个信封像捏着自己的尾巴,递也不是,收也不是。他说夫妻为什么称对方为另一半?因为他们合起来才算完整,也就是说这一半生病了那一半也会痛,她失眠我也失眠,她吃药我也吃药。看着她紧张焦虑难受,我急得直跳脚。她是个要强的人,不愿承认自己有病,也不愿接受我的关心和照顾。我只能事事顺着她,在外围悄悄地做点缓解她压力的工作,还不能让她知道,就像跟领导打球或下棋,即便输也不能输得太明显。她的情绪是我生活质量的晴雨表,客观地讲,我的生活质量不高。在她的影响下,我也快变成高压锅了,每天都想爆发。但男人嘛,手劲大,锅盖也就拧得紧一点。每天我都在想如何才能让她像从前那样快乐?只有她快乐我们全家才快乐。可是,我找不到让她快乐的钥匙,连跟她交流都有心理障碍,因为她宁可相信任何人也不愿相信我。我历来都鄙视用钱解决心理问题,但当别的办法都尝试无效后,才发现钱也许是办法之一。如果你把这钱拿着,那就相当于答应帮我,让我心里产生一点希望,希望在你的帮助下她的病会好起来,没准真的会好起来。
  “行吧,那你先把钱放我这儿。”邵天伟看见慕达夫说得眼眶都红了,不好意思再拒绝。
  第二天早上,邵天伟一走进办公室就先瞄冉咚咚的两只手,可她穿着制服,无论他怎么瞄也瞄不到她手腕子上到底有没有割痕。上午,专案组分头排查各宾馆及租屋,继续寻找嫌疑人下落。冉咚咚这个组负责排查城西路,邵天伟跟着她从这家宾馆查到那家宾馆,从这栋租屋查到那栋租屋,但他始终没机会看到她的手腕子。他想直接问她,却怕她反感。中途休息,他说他最近学会了看手相,可以看出一个人一辈子有几次爱情,离不离婚。两位年轻的警员先后把手伸给他看,他竟然说中了他们到目前为止谈过几次恋爱,惊得他们的嘴巴都合不拢了。他说冉姐你要不要看一看?冉咚咚伸出右手。他捏着她绵软的手掌,看着她掌心交错的纹路,说真没想到你只谈过一次恋爱。她说瞎扯,我更感兴趣的是会不会离婚?他说那得看左手。她说不是男左女右吗?她警惕地把手抽回去,左手不经意地往后一躲。从这个动作判断,他知道她的左手腕子有秘密。
  下班后,他说请她吃晚饭。她同意了,就近选了一家简餐店。两人落座,边吃边聊。她问为什么要请我?他说感谢你一直关照。她说都关照几年了,为什么偏偏是今天请?他说以前你一直不给机会。她说撒谎,你请我是为了这个吧?她挽起左衣袖。他看见她左手腕子上贴着一块创可贴,说你怎么知道?她说从你早上进办公室的那一刻起,我就发现你的神色不对,像个卧底,不仅看人的目光是斜的,而且看我的次数比平时至少多出百分之八十。平时你看我是看我的脸色,但今天你看我是看我的双手。不过你放心,只是破了一点皮,相当于被蚂蚁咬了一口。说完,她放下衣袖,用力压了压袖口,生怕它撑开。
  “可以问为什么吗?”邵天伟因为紧张声音有点滞涩。
  “我做噩梦了,但明知道是梦却怎么也醒不来,于是就制造一点痛感把自己唤醒。”冉咚咚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感受。
  “这会影响你办案吗?”邵天伟不放心。
  “我办案跑偏了吗?或者说我违法违规不讲逻辑了?”
  “没有。”
  “那你担心什么?”
  “担心你的身体,我想帮你分担压力,却不知道怎么分担。”
  “吻我,”她指着自己生动的嘴唇,“现在就吻我。”
  他吓了一跳,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一靠,背部重重地撞在椅背上。他不是没有这种冲动,以前就有过,虽然她比他大十岁,但她是美丽与智慧的化身,在他面前自带流量。她睁大眼睛逼视,第一次离得那么近。他发现原来她的眼睛如此透明,仿佛有一股力量要把他吸进去。他忽然感到害怕,与其说是害怕这种温柔的诱惑,还不如说是害怕自己立场不够坚定。她微微一笑,试图缓解眼前的尴尬。她的笑竟然那么迷人,他想,将来找对象就得找像她这样的。她说要不,你到对面的宾馆去开间房?他说冉姐,玩笑开大了。她说机会稍纵即逝,就看你想不想把握?他说你现在讲的和平时你教导我的不一样,我很难受。她说又不要你负责,只是逢场作戏,你紧张什么?他忽地站起来,说要不我先回了。她说坐下,话还没说完呢。他侧身坐下,开始只坐了半边屁股,觉得不舒服又才慢慢把屁股挪正。她忽然笑了起来,笑得他脊背一阵发凉。他说慕教授昨晚找我了。
  “我猜到了。”她说。
  “一个那么有学问的人竟然向我请教,我感动得好久都站不起来。一说到你的健康,他急得眼圈都红了。他很爱你,希望你别做对不起他的事。”
  “他向你请教什么?”
  “怎么帮你。”
  “你已经帮我了。”
  虽然他被说糊涂了,但从她脸上灿烂的表情可以断定她是真的高兴。她说你对我最大的帮助就是让我看到了好人,看到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作风正派的人。我们每天接触的都是些什么案件呀?不是出轨就是凶杀,不是偷情就是谋财害命,不是贪污就是养小三,不是骗别人就是骗老婆……徐山川出轨了多少女人?夏冰清难道真的只讲感情不爱钱吗?吴文超父母相互怀疑,号称感情很好的洪安格和贝贞也离婚了,本来她还想说一句就连我父亲都出轨隔壁的阿姨,但她突然踩了一脚刹车,发现这一句不能讲,立刻省略,直接跳到请问还有谁值得信任?知道我为什么失眠吗?他摇摇头,因为他从来没失眠过,连一丁点的失眠经验都没有。她说因为我害怕一闭上眼睛就有人作恶,这是典型的守夜人心态,以为只要自己醒着就能防止坏事发生。他点头,发觉自己偶尔也有这种想法。她想起小时候半夜三更竖起耳朵,生怕父亲趁母亲熟睡时偷偷地爬起来,轻轻地打开门,去按隔壁的门铃。而事实上她曾经两次听到父亲半夜出门的声音,但她太小了没敢爬起来阻止,为此一直内疚。她说假如刚才你按我说的去做,那我也许会再割一次手腕子。你要小心,由于我对人性有太多怀疑,所以经常会用我的方法测试别人,而每每测试,结果大都让我失望。如果你想帮我,那就坚持做个好人,让我尚能看到光,好人就是一束光,能驱散心灵的阴霾。
  “难道这个也是测试吗?”他在自己的手腕子上比画了一下。
  “这叫自我测试,我想知道我可以跌得多深,自己对自己有多狠,心里的阴霾到底有多厚?只有了解自己才会了解别人,尤其是了解那些我们正在追捕的人。”她的表情和语气都显得轻松,却看得出是假装的勉强的,但当她把这句话说完之后,一股久违的轻松真的溢满她的心头。她想这是不是就是自我教育或自我暗示?其实,很多想法当初并不当真,只不过说着说着也就当真了。
  回家路上,冉咚咚忽然感到心紧,紧得胸口好像刚刚拉皮。她就近把车拐进公园路停车场停住,打开车窗,放斜靠背,做了几次深呼吸,胸口的压迫感才渐渐消失。最近,只要一听到下班铃声她便下意识地哆嗦,整个人莫名其妙地紧张,好像下班会剥夺她的自由似的。她不想回家,害怕面对慕达夫,因此她总比别人晚一到两个小时下班,还故意把回家的车速降了又降,仿佛这样做就能用时间换空间,最终会赢得抗战的胜利。有两次,她在半路转向,直接把车开到父母居住的楼下,但只停了几秒钟便把车开走,因为她觉得面对父母比面对慕达夫更难受。在她眼里,父母只剩下滔滔不绝的嘴巴了,他们的嘴巴也不是嘴巴而是教育工具,都几十年了还像她小时候那样轰鸣,连内容都不改一改,仿佛儿童与成人用的是一本教材。风从车的右窗吹进来,摸一把她的脸蛋后从左窗吹出去,它们带来了公园里树木花草的信息。她闭上眼睛,想在这里睡上一觉,可她一闭上眼睛脑子就转得飞快,就像汽车关掉其他功能后空调变得更冷。
  她想为什么要割腕?尽管跟慕达夫和邵天伟分别说了理由,但她怀疑那都不是真正的理由或者说不够准确,可以蒙混他们却仿佛不能说服自己。难道我真的病了?没有,我认为没有,因为我看得见边界,看得见画在周围的金光闪闪的白线,知道那是不能跨越的界限,知道哪里是康庄大道哪里是危险的悬崖,哪些可以触碰哪些触碰不得,也就是说我尚有控制自己的绝对能力。既然自认为能够控制自己那为什么没有控制住刀片?她回忆那个片段,已经回忆N次了,就像反复播放作案现场的监控录像,必须从中找出蛛丝马迹——那天深夜,她睡不着,拉开床头柜抽屉找助眠药,发现抽屉里竟然有一把老式剃须刀。这把剃须刀是她多年前给慕达夫买的,当年她还拿着它帮他剃胡须。但自从他改用电动剃须刀之后,它就像个低调的逃犯,缩头缩脑地躲在抽屉的角落,没人在意。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因为要说清这个目的非常之难,也不可信,唯一合理的也是最接近本质的解释就是无聊。她无聊,反正也睡不着,就打开盒子,发现刀片还卡在架子上,看上去锋利依旧,便用它来刮手上的汗毛,没想到刮着刮着手一偏,刀片就把手腕子割破了。可这个版本谁信?人人都喜欢高大上的理由,事事总得有个理由,如果没理由许多简单的事都说不清楚。
  她认为这绝对是一次意外,如果有别的想法,那我为什么不把刀片卸下来直接割?为什么不割得深一点更深一点?当然她不排除“夏冰清式割法”,割是为了给对方施压。她之所以不排除这种可能,原因是她割完后竟然哭了。哭不是因为痛,而是想引起他的注意,但每每这么一想,她就一万个不服气。我为什么要引起他的注意?我都跟他订了离婚协议为什么还要引起他的注意?难道我还留恋他不成?所以,她更愿意相信哭是因为孤独。许多事一想就通,许多事越想越堵,就看你的落点在什么地方,仿佛赌钱有输有赢,胜负就看你何时离开牌桌。一个小时过去了,她重新启动车子,一边开一边告诫自己不要生气,而且也犯不着生气。
  回到家,她看见慕达夫在客厅收拾行李,拉杆箱里整齐地码着五个分装袋。她想问他去哪里出差?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好像一问就表明她还在乎他,怕他得意或对婚姻仍抱幻想。他微微一笑,说美女回来啦。她很开心,差点报之以微笑,但笑容在爬上脸蛋的瞬间忽然熔断,立刻变成幸好没有受骗上当的表情。他不管她的表情,仿佛自言自语:唤雨在外婆家,红茶我给你泡好了,如果想吃夜宵我给你煮,洗澡水六十度,冰箱里有我刚买的冰淇淋,唤雨这次数学测试考了九十六分,你爸说有空给他打个电话……她在他的汇报声中脱鞋,放包,洗手,进卧室,换衣服,始终一言不发。当她从卧室出来时,她才发现箱子是她的。她说你出差干吗用我的箱子?他说这是我帮你准备的,你们明天不是要去兴龙县吗?
  “谁告诉你的?”她感觉一股无名的火气直冲脑门,好像自己被谁出卖了。他停住,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好像她发火在他的意料之中。她不喜欢这种没有表情的表情,就像不喜欢没有态度的态度。“谁告诉你的?”尽管她知道是谁告诉的也还要问。“难道你出差是机密吗?”“不是,可我不喜欢你在我的身边安插间谍。”她打开箱子,把码得整整齐齐的分装袋一个个拎出来摔到沙发上,仿佛这股无名的火气是这些分装袋引发的。
  “人家一片好心,说你办案太忙了,让我帮你准备准备。”他解释。
  “以前我出差你帮我准备过行李吗?”她问。
  “没有。”他说。
  “所以我不适应,尤其不适应有人突然对我好。如果有人突然对我好,我会怀疑他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况且,你也不知道我想带什么,我要带的东西必须由我一件一件地整理,这个习惯你不是不晓得。”
  “虽然没有你考虑得周到,但我已经尽力。”
  她打开第一个分装袋,里面装着她的化妆品和护肤品,一样都不少,一样也不多,量也刚好。她打开第二个分装袋,里面装的是贴身衣物,五天的使用量。第三袋装的是上衣,第四袋装的是长裤,虽然外衣外裤分开装,但颜色与款式都搭。第五袋装的是日用品,有雨伞、充电器、安神精油、灭蚊液、清凉油、指甲剪等等,比她考虑得还细致。她第一次发现他有这种能力,平时不在意,关键时却心细如发,竟然把行李收拾得全部合乎她的心水,简直就是她的脑回路。但她不想让他得意,不想让一个长期揣摩别人的人被别人揣摩透。她拍着那些袋子,说你是怎么做到的?他说就像写文章,设身处地,把我当成你,就像鲁迅写阿Q的时候把自己当成阿Q,写祥林嫂的时候把自己当成祥林嫂。她说可是你对女性化妆品和护肤品并不了解。他说是有点吃力,我在网上看了一个多小时才弄清它们各自的功能。
  “没有请教别人?”她的脑海里闪过贝贞。
  “又来了,明知道你嗅觉灵敏,直觉发达,联想丰富,我干吗还去问她?况且我帮你收拾行李又不是出新书,有必要跟别人宣传吗?”
  有道理,她想,于是轻轻说了一声谢谢。她把袋子一个个拉上,又一个个放进行李箱。她说你知道夫妻在外有四不讲吗?他说不知道。她说一是不能在外面讲家庭收入,讲多了别人会来借钱,讲少了别人看不起;二是不能讲家庭矛盾,没人会帮你解决问题,反而会煽风点火,因为每个人都希望过得比你好;三是不要讲对方的缺点和短处,好与坏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四是不要讲夫妻之间的私生活,因为个个都有窥视欲。可是,你却去跟邵天伟讲我有病,差点让我不能办案。
  “对不起,有的事我一个人实在是解决不了。”
  “谁让你解决了?真是自作多情。你是不是还跟他说了我们早就分床了,早就没有性生活了,马上就要离婚了,我抽烟吃药了,网购内裤考验你了?”
  “除非我有病,否则说这些干什么?”
  一听到他说“有病”,她以为他讽刺她,于是用坚定的语气说你肯定说了,否则邵天伟不会用居高临下的眼光看我。他是我的手下,你跟他说这些让我在他面前怎么树立威信?他说你办案的时候懂得分析什么人说什么话,可你在指责我的时候却从来不考虑我的身份,好像我是一个搬弄是非的小人,连利弊都不懂得权衡。她认可他的反驳,但她还是不想让他赢。她说你知道我明天出差,还让唤雨去外婆家?连个告别的机会都不给我,好像她只是你的女儿。他说那我现在就去把她接回来。说完,他换衣换鞋,拿起车钥匙出门。当门嘭地关上,她感觉鼻子一酸,眼泪唰地流出来。她想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被他感动了却对他恶语相向,明明自己输了却故意对他打压,我是输不起呢还是在他面前放肆惯了?我怎么活成了自己的反义词?
  冉咚咚出差后,慕达夫把唤雨交给外公外婆管理,然后关机,在书房补觉,从上午十点睡到晚八点。躺下时是白天,看得见窗帘外炽热的白光,醒来时是黑夜,伸手不见五指。两种景象之间相隔十小时,而这十小时在他的脑海里没留下任何痕迹,没有担心,没有做梦,没有上厕所,如果不是因为精力变充沛了,他都怀疑这十个小时是不是真的存在过。一个人待着真好,不需要迁就别人的作息时间,不用看他人的脸色,甚至不用开灯,不用吃饭,自己就是自己的主人。他想象自己是卡夫卡《变形记》里的那只甲虫,因翻不过身来而不得不这么躺着。他就想躺着,觉得做一只甲虫没什么不好。他想一直睡下去,但他睡不着,仿佛充满了电的电池再也充不进一点点电。鼻子敏感起来,老书本的气味新书本新报纸的气味木地板的气味以及电插头电脑的气味混杂着飘荡,让他惊讶为什么以前没注意这些天天陪伴自己的味道。偶尔睁开眼睛看一下天花板,渐渐能看见吊灯的形状,书柜和书桌的大致轮廓也慢慢显现。对面家庭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那是一家人围桌吃饭的声音。从更远处传来被高楼遮挡被距离消耗过的汽车碾压路面的声音,越听那声音越清晰,于是干脆不听,声音也就消失了。本想把脑袋彻底放空,却间歇性浮起乱七八糟的想法,时而模糊时而清楚,一直躺到第二天下午四点钟,饿得胃像刀刮似的,才慢慢地坐起来,慢慢地刷牙洗脸,煮了一碗面条,慢慢地吃下去。
  要不要开手机?他犹豫,开肯定一大堆无聊的事,不开又怕唤雨万一生病万一摔倒万一被车撞伤岳父母联系不上自己。于是,他把手机打开了。立刻,叮叮咚咚的声音像放炮仗,响了十几秒钟。他查看信息,第一眼就看到唤雨用外公手机发来的短信:“爸爸,你为什么不开机呢?想你,唤雨。”“爸爸你是不是生病了?如果生病了要告诉我啊,唤雨。”他的心头一暖,眼里滑出两行热泪。他已好久没流泪了,想不到睡了一个长觉竟然变敏感脆弱了。接着,他看到冉咚咚昨天下午五点发来的信息:“安全到达兴龙县。”她几年不跟他报平安了,现在突然报了一条,弄得他都不适应,好像吃苦瓜突然嚼到了冰糖。然后,是贝贞的八个未接电话以及五条短信。“慕教授有空吗?明天聚聚?有事请教。”“是不方便回复还是想跟我玩失踪?”“今晚有空聚聚吗?”“怕老婆怕得信息都不敢回?”“开机后请复。”正在看信息,贝贞的电话打了进来,他想接又不想接,直到铃声自行中断。不到一分钟手机又响,还是贝贞的,他犹豫着仍然没接。他不想见贝贞是怕冉咚咚知道后矛盾升级,想见贝贞是因为除了她,他没人可以说真心话。他希望贝贞再拨一次,或者来个短信,可是他等了十分钟、二十分钟手机也没有动静。他突然有点伤感,觉得自己被朋友抛弃了,仿佛抛弃他的不仅是贝贞而是所有的朋友,甚至整个世界。手机搁在茶几上,他伸手欲拿却没有拿,右手悬空了十秒、二十秒、三十秒……直到他意识到自己在发呆才把手机拿起来回拨。电话刚一接通,就听见贝贞说慕教授我生病了,你能不能来看看我?他忽然担心起来,说在什么地方,生什么病,我去哪里看你?她说我在我住的地方。他说如果你能行动,那就在水长廊餐厅见,我请。贝贞说了一声OK,就把电话挂了,生怕挂慢了他会反悔。
  他先到学校去接唤雨。唤雨看见他远远地跑过来,扑进他的怀里,对着他的脸用力一吸,说爸爸你生病了。他说你怎么知道?她说我是猫,一闻就知道,要不然你的电话不会打不通。他说爸爸没病,你想吃什么?她摇摇头,说我找不到你很着急,今后你能不关机吗?他说能,然后把她背到背上,朝停车场走去。同学们围上来嘲笑她。她说爸爸爸爸快把我放下,我不想不劳而获。他说不是你想不劳而获,而是爸爸想将功补过。她的双脚在空中踢着,小手不停地拍着他的肩膀。但是他没有松手,一直背着她走到轿车边。坐进车里,她嘟着小嘴不说话,觉得这么大还要爸爸背在同学们面前丢脸了。他说能不能给爸爸讲个故事?她没搭理,扭头看着车外,侧脸像极了冉咚咚,就连脾气都像。他启动车子,车子行驶了两公里她也没把脸扭过来。他说宝贝生气啦?
  她说从前,有一只小山羊非要爬一座又高又陡的山,小牛说太危险了,你还是跟我到山下去吃草吧。可小山羊不听小牛的劝告,说山顶上的草比山下的草更好吃。它爬呀爬呀,爬得蹄子都破了,累得都走不动了,但它想到山上的草就不停地给自己打气。小牛怎么也劝不住它,走了。它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山顶,顶上一棵草都没有。看着陡峭的山壁,它四脚发抖再也没有力气爬下来,结果饿死在山顶上了。爸爸,刚才你那么固执,是不是像那只小山羊?他说唤雨讲得好,爸爸就是那只小山羊,咩……这时她才把脸扭过来,仿佛原谅了他。他没想到一个童话竟然隐喻了婚姻,小山羊吃腻了山下的草,以为山上的草更好吃,好不容易爬上去,结果山上什么也没有,还回不来了。暗示无处不在,就像小草,只要有一道缝它就能钻出来。
  贝贞先到,水长廊餐厅已经没有包间,她在大厅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隔着落地玻可以看见河两岸的景色。她看了一会儿河流花草,慕达夫还没到,便开始点菜,正点着就看见慕达夫戴着帽子、墨镜、口罩走进来。她招招手,他看见了却没回应,而是像个地下工作者警惕地扫视一遍大厅,没有发现可疑人物才走到她的对面坐下。她说你怎么把自己装在套子里了?他取下口罩、墨镜,说好像有人跟踪我。她问谁?他说不知道,也许是我甩不掉的影子。她下意识地回头,仿佛身后也有人跟踪她似的,但马上她就为自己的这个动作感到可笑。她说你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这么热,把帽子摘了吧。他伸手拿起帽子,还没拿开又扣到头上,说还是戴着安全,你生什么病了?她说不讲生病你会出来见我吗?他说抱歉,最近有点烦。她说我只想找你说说话,也想跟你讨论一下我的长篇小说,前半部分我构思得很顺利,因为有生活可以模仿,但后半部分,尤其是结尾部分很纠结,到底是让女主重新找到真爱呢还是让她找不到?
  “她肯定找不到。”
  “为什么?”
  “哪一部世界名著里的女主角找到过真爱?真爱指纯粹的真诚的情感,它绝不建立在欺骗和幻想之上,可幻想和欺骗恰恰又是制造真爱的必要手段,就像摄像机之于电影。所以,真爱是个伪命题,或者说是两个被包装的字眼,它被提出来仅仅是想让人类为之奋斗,却不能保证可以兑现。”说到一半时他的眼睛开始发亮,就像十五瓦的灯泡换成了五十瓦的。这通话是没打过草稿的,如果不说,他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些想法,说了才明白自己原来是这么想的,仿佛自己给自己上了一课,也仿佛自己在说服自己。
  “为什么文学大师们都喜欢折磨女主人公?”贝贞问。
  “因为他们都没找到过真爱,于是把自己的情绪投射到小说里。二十世纪怀疑论和虚无主义的重要思想家埃米尔·米歇尔·齐奥朗曾说过,作家是一个精神失常的生物,通过言语治疗自己。”
  “太偏激了,以前你不是这样的,你曾在文章里赞美过爱情。”
  “请原谅我曾经幼稚,当我把文学作品中的爱情认真地研究之后,才发现真爱是个天大的谎言,即便有那也受时间控制,时间一久背叛的背叛,欺骗的欺骗,应付的应付,不信,你举一部真爱的作品来说服我。”
  “电影《泰坦尼克号》算不算?”
  “男主死得太快了,他们的爱情没有经过时间检验,能不能举一部结了婚还爱得死去活来的?”
  “……暂时想不起来。”她继续想着。
  “根本就没有。”
  “难道你想让我的女主角也像名著的女主那样卧轨,吃砒霜,伤心过度而亡吗?”她有些着急。
  “让她破镜重圆,回到她前夫的身边。”他用拜托的眼神看着她。
  “太假了,而且她的前夫已经跟情人结婚。慕教授,你不是即将离婚了吗?难道你不希望我的女主爱上一个教授?”轮到她用拜托的眼神看着他。
  “不希望,因为慕教授不再相信爱情。”他看着天花板,像看着答案。
  “撒谎,”她掏出一封信摆在他面前,“你真不长记性。”
  没错,信是十年前他写给她的。当时他们还不认识,他在杂志上看到了她的小说、照片和简历,一激动便写了这封信,寄到她所供职的艺术创作中心,说自己如何如何喜欢她的小说,尤其喜欢带自传色彩的那篇《巧遇》,恨不得自己就是作品中的男主人公,并决定从此把她的小说纳入自己的研究范围。但现在他拿起信来一看,顿时惊着了,信笺上被她用红笔画过的句子竟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一条条红线好像在提醒他为什么偏偏忘了重点。例如:“你的文笔真美,美得像你红扑扑的脸蛋,想不到你的才华竟与相貌成正比。”“我渴望研究你,当然我指的是研究你的小说。”“你让一次巧遇毁灭一桩婚姻,且毁灭得如此动人,真叫人心驰神往。”仿佛回看自己的处女作那样不忍卒读,他忽然感到脸热,就像在课堂上偷看黄色小说被老师当场抓获那样,有一种深深的羞耻感。为了摆脱这种耻感,他说这么拙劣的信还是撕了吧?她把信夺过来,说你不知道这封信对我有多重要,每当有人恶评我的作品时我就把它拿出来看看,鼓励鼓励自己,每当我的情感遇到挫折时,我也会拿出来读读,以证明自己优秀。如果当时你没结婚,也许我十年前就投奔你了。
  “仅凭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你就敢投奔别人?”他故作轻松,感觉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这么明显的暗示,连小学生也看得出来吧,别以为只有你聪明。”她把信折好,放进信封,像装银行卡那样装进手提包。
  “那时我太不成熟……”
  “什么叫成熟?写信时你三十四岁,已身为人父,就算你一时冲动,但五年后你该成熟了吧?你记不记得五年后在桂林笔会上跟我说过的话?”
  他摇摇头,努力回忆,却怎么也回忆不起当时说过什么。她微微一笑,认为他在装,便提醒他你跟我说只要我离婚你就离婚。他急得差点跳脚,说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说出这种大白话?毫无技术含量。她说你忘了,就像你忘记这封信里的那些句子,我都怀疑你有暂时性或选择性记忆障碍。时间是下午四时,地点芭蕉溪,阳光透过芭蕉林落在溪水上,水面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斑,两只蝴蝶在岸边嬉戏,林子里鸟鸣虫唱。大家坐在溪边喝茶聊天,你和我坐在一块石头上,说了许多悄悄话,但悄悄话里最重要的就是那句我离婚你就离婚。说着,她从手机里翻出那张他们坐在石头上的照片递给他看。他立刻想起那个遥远的下午,但他的脑海里却没有蝴蝶翻飞、鸟鸣虫唱。
  “照片又没声音,怎么证明我说过那句话?而且当时我家庭和睦,夫妻感情尚好。”他说。
  “你对我的所有表现都在证明你不在乎夫妻感情,否则你不会给我写那样的信,说那样的话,做那样的事。”她目光迷离,仿佛陷入更深的回忆。
  “我做了什么事?”他有些紧张,开始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
  “一年前,赞朵笔会,半夜推开门进入我房间的难道不是你吗?虽然当时没开灯没说话,但听喘息声像你,闻气味也像你,论智慧和胆量非你莫属。你跟我缠绵了一个多小时,每个动作我都记得,难道你不记得了吗?”她像看着嫌疑人那样看着他。
  “这是你小说《一夜》里的情节,你是不是把虚构与现实弄混了?我记得你小说的背景是在海边,而不是赞朵。”
  她哼地冷笑,笑得他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警觉地看了看四周,发现没人偷听才说,如果不把小说背景放在海边,那别人就会怀疑这个故事是真的,海边那次笔会洪安格去了,有他在就能证明小说是虚构,但是不是虚构你最清楚。“我不清楚。”他差点喊了出来,但外表却像个厚厚的铁罐纹丝不动。他告诫自己别失态,别像个煤气罐似的爆炸,尽管自己有多么想爆炸。然而她不镇静了,她的眼里噙满泪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说你的信在暗示我,你的行为在引导我,正是因为你,我才有了跟洪安格离婚的勇气。我不熟悉这座城市,在这里没有朋友和亲人,之所以来全是因为你。我以为你会用一个紧紧的拥抱迎接我,却不想你迎接我的是阿尔茨海默病,竟然什么都不记得了。没想到你如此不负责任,让我进退两难……她说着说着就把自己说成了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并伏在桌上呜呜地哭泣。餐厅的人都扭头看着,目光像探照灯照着他俩,仿佛照着两只用于实验的瑟瑟发抖的小白鼠。他一阵恐慌,赶紧戴上墨镜、口罩,扶着她离开。
  坐到车里,她的哭声小了一些。他想她的离婚后遗症终于爆发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不爆发她就爆发,反正总会有人爆发,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竟然要为她的虚构买单。她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说不要怀疑我的记忆,我的记忆就像母亲那样可靠。他无语,都不知道该把车开往何方。他停住车,打开空调等待她情绪好转。等待中,他想她刚到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