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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生意


  十五点,黄秋莹准时推开冉咚咚的房门。冉咚咚朝她身后看了一眼,问吴文超呢?黄秋莹喘着粗气,好像刚刚爬了几十级楼梯似的。冉咚咚请她坐下,为她倒了半杯温水。她端杯子的右手明显颤抖,仿佛整个人整个房间都跟随她的手抖动起来。看着她紧张的样子,冉咚咚想吴文超是不是跑了?黄秋莹一口水没喝就把杯子放到茶几上,说冉警官,你真能对他宽大处理吗?冉咚咚说前提是他必须自首。她说你也有孩子,如果你的孩子犯了错误你会带她去自首吗?
  “会。”冉咚咚不假思索,但回答后立刻不爽,觉得黄秋莹的类比是心理绑架。她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难题,无法预测遇到后的真实反应,而且也不想遇到,哪怕仅仅想一想都是对女儿唤雨的玷污。唤雨纯洁得像个天使,她怎么会犯错误?
  “可我为什么有一种出卖他的感觉?”黄秋莹说。
  “这是道德困境,人人都有,就像母亲和丈夫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谁那样难以选择,就像伦理学研究的‘电车难题’那样让人为难……按常理,母亲舍不得交出孩子,但那必须是没有犯错的孩子。如果孩子犯错了你就必须惩罚,否则他会一直错下去,错到连挽救的余地都没有。你是老师,假如学生问你这个问题,你的回答肯定也和我的一样,这是标准答案,我们都无权篡改。一旦篡改,你的心会不安,他也会提心吊胆一辈子。没有绝对正确的选择,只有比较后的相对合理。只要比较,你就会发现自首是他最好的选择。”
  黄秋莹沉默了,与其说她被冉咚咚说服还不如说她自己说服了自己。她在把吴文超叫回家来之前就已经说服了自己,这两天她无时不在自我说服,之所以现在还在犹豫是想寻找外部认同。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她把吴文超从地下停车场叫了上来。当吴文超被邵天伟和小陆押走的时候,她忽然放声大哭,追出门去,说文超,妈对不起你……哭声越走越远,直到进入电梯间后消失。
  冉咚咚的腿一软,瘫坐在床上,体会着黄秋莹的体会,仿佛刚刚押出去的是唤雨而不是吴文超,这种幻觉越来越强烈,任她怎么抹也抹不掉,心里空空的,慌慌的,生起一阵阵不祥之感,仿佛要把她击垮。她赶紧给慕达夫打电话,说老慕,我们订离婚协议的事你跟唤雨说了吗?慕达夫说没有。她说千万别说了,唤雨还小,经不起这样的打击。慕达夫说你不是说你已经跟她说了吗?她说那是唬你的,唤雨呢?慕达夫说在学校。她说你立刻到学校去,我要跟她通话。慕达夫说放学以后不行吗?她说不行,我必须马上听到她的声音。慕达夫说那我现在就去。挂完电话,她发现手机湿了,掌心里全是汗,就连额头以及后背都冒出了一层细汗。她想我是不是病了?关键时刻千万别病倒。她想站起来,但站了几下才发现自己身体虚弱,身子摇晃了一下。直到确定已经站稳,她才扶着墙壁走进沐浴间,冲了一个热水澡。
  半小时后,他们离开了兴龙县。小陆开车,冉咚咚坐副驾位,邵天伟和吴文超坐后排。大家都不说话。冉咚咚看着窗外的远山近树,郁闷的心情稍有好转。忽然她的手机铃声响了,是慕达夫打来的。她按下接听键,把手机贴近耳朵,唤雨的声音传来,一股幸福的酥麻顿时传遍全身。“妈妈,我想你。”“妈妈也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正在回来的路上,你没跟同学吵架吧?”“没有,同学对我可好啦。”“身体好吗?没生病吧?”“好着呢,每餐吃一碗饭,一天喝一杯牛奶,吃一个苹果。”“觉睡得怎么样?”“一觉睡到天亮,连厕所都不上,爸爸每天早晨都夸我。”“瘦了还是胖了?”“不瘦也不胖,妈妈你快点回来,我要去上课了。”“去吧,宝贝,妈妈回来了带你去游乐园。”“妈妈再见。”“再见。”
  通完话,她堵着的胸口一下就开阔了,心里有了一种踏实感,就像空着的地方填满了沙土,滑坡的地方砌上了挡土墙,证据不充分的案件补足了证据。她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会儿,但忽然心生愧疚,是那种自己吃饱喝足了而别人还饿着肚子的愧疚。于是她睁开眼睛,朝车内后视镜瞟了一眼,看见吴文超全身颤抖,嘴唇紧咬,发红的眼眶里噙满泪水。她说想哭就哭出来吧,谁没哭过,别不好意思。哇的一声,吴文超的哭声像开闸的水一泻千里。十年才回家他没有哭,跟母亲告别时他也没哭,直到现在他才哭。他哭着说妈妈,你为什么要抛弃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从来不问我生没生病、吃不吃得香、睡不睡得好……他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哭出灵魂。
  回到局里,冉咚咚立刻对吴文超进行讯问。吴文超说今年二月二十号,星期六,晚十点,我在公司加班,徐海涛提着一个鼓囊囊的帆布口袋来见我。这之前,我只远远地见过他几次,都是在半山小区大门前的停车场,他接送夏冰清时偶尔会钻出来为夏冰清开车门,但我从没跟他接触,连话都没说过。他五官端正,身体壮实,喜欢抽烟。他把帆布口袋重重地摔在办公桌上,像个熟人似的坐在我对面,说我观察你已经很久了。我吓了一跳,问他为什么要观察我?他说因为你是个人才……我听到过有人称我“鬼才”,有人说我“聪明”或者“小聪明”,可把我称为“人才”还是第一次,心里难免小高兴,对他的警惕一下就解除,甚至想接着往下听,但他偏不接着往下说,就像好处不能一次给完。话只说了半截他便掏出一支烟来吸,公然蔑视摆在桌上“请勿吸烟”的牌子。看他吞云吐雾的样子,好像这个办公室是他的。我咳了两声,他没在意,就去开窗。他说关上关上,把窗帘也给我拉上。我拉上窗帘,回到座位。他说你哪来那么多话呀?我说不是你一直在说吗?他说我指的是你跟夏冰清哪来那么多话?我说你应该去问夏冰清。他说没兴趣,只是随口一说,你帮我叔策划的生日晚会蛮好,看得我的眼睛都涩涩的。我问他在哪里看到?他说管我在哪里看到,你收了夏冰清多少钱?我没回答。
  抽完那支烟,他忽然把张开的右手掌递到我面前,说我有一巴掌的生意,你愿不愿干?我问巴掌后面几个零?他说五个,也就是五十万。像我这样的小公司,一下来了这么大的生意,心里那个高兴劲差点就脱颖而出。好在我积累了一点谈判经验,强行捂住内心的喜狂,说那要看是什么生意?他说你的强项,搞个策划。我问策划什么?他说让夏冰清不再骚扰我叔叔,永远也不要骚扰。我说不让她骚扰都挺难的,更何况是永远不要。他又点燃一支烟,把烟灰弹到纸巾里,仿佛在抗议我不给他拿烟灰缸。我说我又不能天天跟着夏冰清,怎样才能让她永不骚扰?他说我要是知道怎么做还出钱请你?我说给点暗示。他说没有暗示。我说你身体这么壮实,这事你应该自己干,而不是找我这种瘦弱型的。他说你什么意思?我说那你什么意思?他用指头敲了敲脑袋,说这不是力气活是脑力活,除了不杀她,什么办法都可以用……
  “你确定他说过这句话吗?”冉咚咚打断他。
  确定,他说,听徐海涛这么一讲我就感到胸闷,特别他说了“杀”字,这个字就像一把刀顶着我的后腰,让我感到不舒服,尽管他在前面加了“不”。我说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拉开帆布口袋,让我看里面一坨一坨的新钱,说既然有才华,干吗不挣?我的眼睛噌地亮了,恨不得把那些钱立刻赚过来,不瞒你说,像我这种没爹爱没娘疼的孩子,除了爱钱就不知道爱什么了。我问袋子里一共有多少现金?他说五十万。我说你是一次付清吗?他说先付五万,事成之后再付四十五万。我笑了一下,说谁还缺五万呀?他说那你想要多少?我说至少先付三分之二。他说哪有这样做生意的,最多先付十万。我摇摇头。他又抽了一支烟,说看你像个诚实人,先付你十五万吧。我还是摇头。他伸手去关钱袋子,但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说要不先付你二十万?否则我就找别人了。我说如果别人能办你不会找我,能办这事的人不仅要跟夏冰清熟悉,还要获得她的信任。他重新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说果然是个聪明人,这样吧,先付你一半,这是我目前能够做到的极限了。我想不能再摇头了,如果再摇头这些钱就要跟我说拜拜了。他见我不吱声,知道是默认,便从袋子里拿出二十五坨摆在桌上,要我写个收条。我当场写给他。他把收条丢进帆布袋,提着剩下的钱离去,快出门时,他说这一半我先帮你收着。事后,我慢慢回忆,发现他很会谈判。他怕我不接单,故意把五十万元全都拿来给我看,刺激我的欲望,然后又一点一点地抠首付……
  “你的收条是怎么写的?”冉咚咚再次打断。
  今收到徐海涛首付策划费二十五万元整,他说,除了这十几个字,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敢写,生怕产生歧义或误会。但收下这笔钱后我一直坐立不安,就像收下一个肿瘤,也不知道是良性还是恶性。我一面想挣钱来付我的房款,一面又害怕完不成他交给的任务,为此我掉了不少头发。我掂量怎么去说服夏冰清?先后想了不下三种方案,却没有一个方案能够说服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又如何去说服她?
  “你能说说是哪几种方案吗?”冉咚咚问。
  他说太幼稚了,都不好意思说出来,比如先在她面前丑化徐山川,每天都曝光徐山川的黑料,直到把徐山川全面洗黑,让她一看见徐山川就恨不得扇他耳光;然后,再用循序渐进的方式为她规划一个美好的未来,告诉她像她这么优秀的人应该找一个诚实的专一的男士。为此,我打算请人不停地跟她相亲,从跑龙套的演员到公务员到运动员,只要诚实专一的都可以给她介绍。我像平时搞广告策划那样在黑板上画出密密麻麻的线条,结果没有一条线是直的。问题出在诚实专一上,一般诚实专一的人都是些老实人,他们显然入不了夏冰清的法眼,况且表面老实的人也未必就真的老实,他们要是坏起来也许比谁都坏。那么,能不能出大价钱请一位帅哥去勾引她?把她的注意力或者说情感依赖从徐山川的身上转移过来,哪怕转移半年或几个月,但这个想法在我脑海仅停留两天就被划掉了。凭我对夏冰清的了解,光帅是吸引不了她的,否则她怎么会爱上徐山川,徐山川一点都不帅,帅的是他有钱。因此,唯一的可能就是找一个比徐山川更帅更年轻更有钱的人来爱她。去哪里去找这样一个人?简直比找不好色的男人还难。现如今,只要拥有其中一项的人都不会愁娶,更何况集三项于一身。于是,这个想法也被我划掉了。那段时间,我即便走路、吃饭、睡觉、喝咖啡或聊天都在想解决方案,越想越发现自己能力有限,越想越感到自己渺小,忽然发现徐海涛是个挖坑高手。
  “你认为徐海涛给你挖了什么坑?”冉咚咚问。
  他说只是怀疑,没有证据。冉咚咚说我们想听听你的怀疑。他犹豫,低头看着地板。她说你到底怀疑徐海涛什么?他说我怀疑他想借刀杀人。她说为什么?他不是强调你别杀夏冰清吗?他说这正是他的狡猾之处,因为我想来想去,只有杀人灭口才能让夏冰清永不骚扰,但徐海涛为了逃避责任故意说反话,想把我套牢。她说你进套了吗?他说谁会那么傻,猎物一旦发现陷阱都晓得绕道走,何况是我。说这话时,他憔悴而绝望的脸上不经意地露出一丝得意,似乎在佩服自己。她对这个表情反感,觉得施害方的智力炫耀就是对受害方的不敬,哪怕这个炫耀只有一点点。
  第三周,吴文超说,我想到了一个策划案。他一直把这件事当策划,有意无意强调这是一桩生意,目的是想掩盖谋害。冉咚咚看透没说透,先让他的讲述飞一会儿。他说我的灵感来自刘青,刘青是我大学同学,当时在A移民中介公司上班。他身高一米七八,微胖,手粗腿粗,掰手腕班上没有任何人掰得过他。冉咚咚想为什么要说掰手腕?他又在强调力气。他说但是刘青的口才不好,一紧张就结巴,虽然他长得帅。毕业后他应聘过无数单位,每次都进入面试,但每次都被刷了下来,原因是他回答问题时太紧张,说话断断续续,关键时刻每个字都有回响。很奇怪,当他与熟人、朋友或家人聊天时舌头是薄的,话滑得就像泥鳅,吹起牛来不用打草稿,可一旦遇到陌生人或面临紧要关头,他的舌头立刻就变厚,话卡得就像卡带,每个字都要响两遍以上。每次结巴他都想用下一次来纠正,可当下一次机会来临时环境变了考官变了,他的老毛病又犯了。没办法,他只能在家啃老,每天都被父亲冷嘲热讽。他父亲在市图书馆工作,看了许多书,政治的经济的文学的都看,说起话来声音不大却绵里藏针,刘青常常把他父亲的话比喻为“暗器”。看见刘青打游戏,他父亲说没关系,老一辈也打,但他们打的是江山,你打的是未来;看见他窝在家里不出去找工作,他父亲说守业比创业更难,我买了这套房子,你就守这套房子;看见他的房间乱糟糟的不收拾,他父亲说今天的邋遢是为了明天的干净,今天的懒惰是为了明天的勤奋,这就是唯物辩证法;看见他隔三岔五跟他母亲要钱出去会女朋友,他父亲说真正有本事的不是花自己的钱,而是花别人的,就像大老板们花的都是银行的贷款。被父亲讽刺多了,他也曾反击,说别人找工作拼的是爹,我明明有个爹却拿不出手。他爹哪里受得了他的“暗器”,第二天就从图书馆借了四本励志书,放到他的游戏桌上。他哪有心思读这些书,但他每反驳一次他父亲就在他桌上放四本,要求他必须读,并不定期交流读后感。桌上的书越堆越多,多得桌面都压弯了。看着那些厚厚的书本,他不再反驳他父亲,因为他觉得图一时嘴快换惩罚性阅读,简直就是在做亏本生意,哪怕只读读那些著作的大标题与小标题,他都觉得堪比公司破产。于是,他像母亲那样变得沉默寡言。他母亲一直讲不过他父亲,结婚后不久便养成了不发言不表态不争论不交流的“四不习惯”。五年前他母亲从企业下岗了,现在除了做家务,剩余的时间就去跳广场舞。
  跟母亲要钱太频繁他不好意思,便跟表姐借。他表姐知道他借钱是老虎借猪,每次只借百把两百元,但借的次数多了她也不想借了,就把他介绍到自己上班的A移民中介公司。公司给他的条件是没有基本工资,只拿项目提成,也就是他做成一单就拿这单的提成。移民中介靠的是一张嘴,帮他介绍这份工作简直是拿他到火上烤。好在他没有畏惧,而是尽量少说话多提供材料,少劝说少灌输多留时间给顾客思考。虽然大部分客户喜欢找嘴巴甜的中介,但也有极少数喜欢找像他这样话不多看上去显得诚实的。他做的就是极少数人的生意或者熟人的生意,偶尔做成一单,勉强可以挣够饭钱和维持日常开销。虽然他经常来跟我吃饭聊天喝咖啡,但从不跟我借钱。在我面前他尤其重视尊严,宁可在家待业也不愿意到我的公司上班,我诚心邀请过他。他越是不在我面前说他的困难,我就越明白他不服气,尽管我比他混得好,这也是我们心里始终隔着一层纸的原因。他这么自尊,一是因为他长得比我高帅,二是因为读大学时他曾因为爱情风光过。我们的班花叫卜之兰,好多同学都喜欢她,但泡上她的不是别人却是刘青。刘青先不跟卜之兰说话,在班里能不开腔他就尽量不开腔,等全班同学都混熟了他的话才慢慢多起来。当时,他父母对他的未来充满了夸张的想象,经济上无条件地给予支持,虽然他不富裕却也不缺钱花。恰巧,卜之兰不是物质女孩而是帅哥控。于是,两人动动眉毛眨眨眼睛便好上了。他们出双入对,撒狗粮,秀恩爱,引来全班同学嫉妒。有人面对别人的嫉妒是尽量收缩自己,而有的人却把别人的嫉妒当作成绩尽情享受。他俩属于后者,就像那些“凡尔赛”。
  “凡尔赛指什么?”冉咚咚问。
  他说这是网络上的梗,名称来自一本名为《凡尔赛玫瑰》的漫画,画里的生活华丽高贵,有人就用“凡尔赛”代替貌似过着这种生活的人。他们在自媒体上假装抱怨,其实是为了炫耀,往往用正话反说的方式来表扬自己,比如明明自己很瘦却说自己胖了,坐着豪车却说这车可惜有点窄,买了名牌包包却说价格没想象的那么贵,反正就是变着法子自恋。刘青和卜之兰就有凡尔赛性格特征,当然他们炫耀的不是财富而是爱情。比如有一次,刘青在朋友圈晒一张卜之兰帮他洗衣服的照片,还配发了一段文字:“女人漂亮有什么用?既不跟我谈哲学也不跟我谈诗歌,偏要帮我洗衣服。”卜之兰秒赞,留言:“讨厌,要是知道你不喜欢漂亮的,我就叫我妈把我生丑一点。”又比如刘青在朋友圈晒一束玫瑰,配文:“这花那花不如班花。”卜之兰就在下面留言:“这草那草不如班草。”再比如,刘青晒了一张他们的合影,配文:“有人说他们是天生的一对,我看未必。”卜之兰立即留言:“虽然我也听到了,但我就是不发圈,难道你不晓得说真话会招人嫉恨吗?”这种假装谦虚实为自夸的体裁,渐渐演变为“凡尔赛文学”。刘青和卜之兰知道我们嫉妒他们,但我们越嫉妒他们就越拉高恋情。他不止一次跟我讲别人嫉妒多了就会变成嫉羡,即又嫉妒又羡慕。他认为我是唯一不嫉妒他的人,因为按身高按长相我还配不上嫉妒他。虽然我心里不爽,但又不得不默认他的这一认知。他不明白喜欢美好是人的天性,包括喜欢美丽的同学,不管自己配不配得上。
  我们成了朋友,这种关系一直保持到毕业后。今年三月下旬,他到公司来跟我聊天,我忽然想为什么不让夏冰清移民?这个灵感像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脑海,让我全身悄悄兴奋,兴奋到悄悄战栗。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免不了多看他几眼,发现他的笑容如此憨厚,竟洋溢着一种值得信赖的可爱,真是好想法产生好心情,好心情加深好友谊。当晚,我就想跟他谈这个构思,但我拍了一下脑袋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得先摸摸他的底。
  我通过他认识他的表姐,再通过他表姐了解到他与卜之兰早就分手了,原因是卜之兰嫌弃他没有稳定的收入。他在中介公司也干得不好,一是因为他不会忽悠,二是因为他不想忽悠。摸清他的底细后,我把他约到公司喝咖啡。我说我手上有一单十万元的生意,你想不想做?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说那要看是什么生意?没想到他比我还能装。我说劝一个美女移民,如果劝不动就跟她恋爱结婚。他说美女有两种,一种是真美女,一种是我爸说的美女。我从手机里翻出夏冰清的照片给他看,他说劝她移民我可以理解,让我跟她恋爱结婚令人可疑。我说这是别人交给我的任务,因为我完不成,所以想把这单生意转给你。他问老板的终极目标是什么?我说让她永远不再去骚扰他,她是他的情人,现在他烦她了。他说十万元费用怎么支付?我说先给一半,完成任务后再给一半。他说让我认真思考七十二小时。
  但他只思考了二十四小时就到公司来找我,说愿意接下这单生意。我说据我所知,你在公司的业绩一般,你有把握劝她移民吗?他嘿嘿一笑,说不是还有美男计吗?我说她看不上你,让她移民才是你挣到这笔钱最靠谱的办法。他说这个不敢保证。我说我有方案也就是剧本,只要你按我的剧本走,十有八九会成功。他问什么剧本?我把方案跟他讲了一遍,他说行,那我就按你说的做。
  “把你的方案跟我们讲一讲。”冉咚咚说。
  “别急,我会全部坦白。我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喝了一口水,“但是,现在我想上一趟厕所。”
  十分钟后,讯问继续进行。吴文超说我设计的第一步是“巧遇”。夏冰清不像从前那样经常来我办公室喝咖啡了,尤其是我帮她策划了徐山川的生日祝福之后,而且偶尔来也不像从前那样口无遮拦,仿佛她不是原来的她。四月上旬的一个下午,具体哪天我记不清了,她出现在公司的大门口,回头望了一眼才走进来。她说能不能把窗帘拉开?由于工作太忙,我都没注意窗帘是关上的。冉咚咚想一定是接了徐海涛的生意后才不敢拉开窗帘的,人的心一旦阴暗就怕见光。他说我拉开窗帘,自然光照进来,半山小区的大门车来人往。我给她煮了一杯咖啡,她闻了闻,说没从前的香,一口都不喝,好像咖啡里有毒。冉咚咚想为什么用这个比喻?难道他潜意识里想过在咖啡里下毒?我对她说咖啡没变,是心情改变了你的味觉。她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说文超,我跟你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你没告诉别人吧?我说告诉别人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冉咚咚想反之,如果有好处是不是你就出卖她的秘密了?他说夏冰清这次来找我就是要我为她保守秘密。她说我和徐山川的关系越来越复杂,我的事你千万别跟人讲,经历了这么多,我都不敢相信任何人了,但你是个例外。我说放心,你的秘密早就烂在我的肚子里了。她说感谢不卖之恩。
  事实上,我从来没跟谁说过她的秘密,要不是为了配合你们调查案件,我也不会跟你们讲得这么详细。我见她不喝咖啡,就给她拿了一瓶矿泉水。她看了看矿泉水的标签以及密封的瓶盖,扭开,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了半瓶。冉咚咚想她为什么不喝咖啡而喝矿泉水?说明她开始警惕别人提供的饮品了,包括警惕她信任的人。他说进门后她一直心神不宁,久不久便朝身后看一眼。她说有人想杀我,我该怎么办?我说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是不是压力太大你出现了幻觉?她说有人跟踪我,而且徐山川不止一次提醒我出门小心,每天我都觉得好像要出事了,吃不香,睡不踏实,一晚上要起来看几次大门反没反锁,窗口关得严不严实。我说如果心里很紧张身上又出虚汗的话,那最好去看看医生。她说糟糕,医生又不管案件。我劝慰她,但她好像一句都没听进去,整个人坐立不安,一会儿挠头,一会儿摸鼻子,一会儿挪屁股,一会儿看手机,人在这里心在别处。
  “她跟你说过什么人跟踪他吗?”冉咚咚问。
  “没有。”
  “她说没说过徐山川怎么提醒她?”
  “没有。”
  “你继续。”
  他说我们正聊着,刘青夹着包走进来。刘青是接到我的短信后赶来的,我想让他们巧遇。刘青说吴总,你的方案已经做好了,是现在看还是……夏冰清站起来欲走,我说是个移民方案,如果有时间请你帮参考参考。她犹豫了几秒钟重新坐下。我怕她怀疑,不敢隆重介绍,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声这是刘青,这是夏冰清。他们相互点点头。刘青把U盘插入我的电脑,把“吴先生移民方案”投射到墙壁上。他做了三个选项,第一个移民美洲,第二个移民欧洲,第三个移民亚洲,而在亚洲的子目录里,新加坡是重点介绍的国家。
  看完方案,我让刘青先走,然后问夏冰清如果她是我,会选择移民哪里?她说新加坡。我问为什么?她说新加坡治安好,干净漂亮,华语可以通行,生活饮食习惯接近……她每说一个优点我就点一下头,点了十几下,她突然问我为什么要移民?我说我压根儿不想移,因为刘青拉不到生意天天来磨我,我就让他做个方案看看,没想到他当真了。我一个做广告生意的,到了外国没法挣钱,倒是你这样的白富美适合出去享受生活,反正又不缺钱,来去自由,既可躲避别人的跟踪,又可省去感情上的纠结,像你这样的条件在新加坡找个高富帅还不是点点头的事。她一下就坐稳了,手上的小动作也没了。我把方案又放了一遍,她说你能把刘青的电话号码给我吗?我拔出U盘递给她,说方案后面就有刘青的电话号码,他是单身汉,人又长得帅,你别移民没弄成感情被他骗了。她笑了笑,说我有那么轻浮吗?
  我设计的第二步是“憧憬”,就是要让她看到移民后的远景,包括就业买房结婚生子以及孩子上学等等。资料刘青事先都准备好了,说服夏冰清的方案我们共同商量了两次。我告诉刘青一定要倒着说,就是先说新加坡有两所亚洲一流的大学,然后再说中学、小学、幼儿园如何如何好,任何一位女性只要你一说学校她就会联想到孩子,这时你再说结婚生子,再说买房,就业。许多看似困难重重的事情,只要你一倒着说或者反着说就迎刃而解。就业我们重点推荐她开办一家华语儿童培训中心,新加坡的官方语言是英语,但华人占74.2%,他们即便把英语说得再溜也要让下一代记住母语。
  三天后,刘青跑来见我,说夏冰清找他了,他把我们事先准备的方案给她演示了一遍,她表现出浓厚的兴趣,甚至开始询问中介费多少,从提出申请到获准移民大约需要多长时间等具体问题。汇报完,刘青做了一个数钱的动作,意思是想跟我拿五万元定金。我让他等一会儿,出门给夏冰清拨了一个电话。我说前次劝她移民很不礼貌,希望她别见怪。她说哪里哪里,感谢都来不及,我准备正式委托刘青帮我办理移民手续。挂了电话,我回到办公室,从保险柜取出五万元交给刘青,反复嘱托他如果办成了还有五万,如果搞砸了五万元必须退给我。他接钱时激动得双手发抖,还把其中一坨撒落在地板上。他蹲下去捡钱,一个劲地表示感谢,不停地说照办。
  当我听到夏冰清说想移民的时候,心情就像冰河解冻,紧张的情绪顿时舒展,仿佛春天来了万物复苏,仿佛绑久了的手脚突然松开,可以做扩胸运动了。说真的,徐海涛把这么大一个难题甩给我,连我自己都怀疑是不是可以完成?我想赚钱又不想伤害夏冰清,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没想到一个好的策划帮我解决了两者的矛盾。当晚,我请刘青喝了几杯。平时我不喝酒,但那晚上我喝多了。我对刘青说夏冰清挺可怜的,她再也经不起伤害了,希望你做这单生意时不要骗她。那晚,我鼻子酸酸的,把自己给说哭了。
  吴文超说十天后刘青又来找我。刘青说夏冰清已跟他签订了委托办理移民合同,还付了定金。我想这事成了,一想到成事后徐海涛还得支付二十五万元,我就像谈恋爱的人提前进了洞房那样兴奋。我一边兴奋一边紧张,突然有了一种赚钱赚得太快的罪恶感,也就是“道德恐怖症”。但我太需要钱了,我需要按揭住房,需要维持公司运转,需要给职工发工资交保险,需要向抛弃我的父母证明我会活得比他们好。我想为什么徐海涛、徐山川没有“道德恐怖症”,而我赚了一点小钱就恐怖得心里像发生了九级地震,整个人都跟着摇晃?冉咚咚想你恐怖的不仅是赚钱,还有可能害怕发生意外,也许从那时起你就预感到了会出人命。他说我告诉刘青绝对不能有半点闪失,否则你就白干了,人不怕挣不到钱,怕的是挣到了钱还要吐出来。他嘴一撇,露出满满的自信,说放心,夏冰清正一步步走向我们的预期。我问他这事办妥需要多长时间?他说移民新加坡有三种方式:投资移民、创业移民和技术移民,夏冰清选择投资移民。投资移民速度最快,只需等待六到八个月,但投资额度要两百五十万新币,也就是一千万元人民币左右,目前她还凑不够这个数,需要时间筹款。我问其他移民方式需要多长时间?他说两年左右。我说尽快,周期越短利润越高。
  五月中旬,好像是五月十二号,中午,徐海涛到我办公室来,说我工作不力,夏冰清不仅没有停止对徐山川的骚扰,反而越来越频繁,甚至还逼徐山川给她一笔巨款。我跟他解释,说夏冰清确实需要一笔钱,否则没法移民。徐海涛说你是策划她不骚扰还是跟她合伙诈骗?如果要付给她那么多钱我找你干吗?想一想时间快成本低的办法,必须在两个月内搞定。我说我再想想。他气呼呼地离去,走到停车场又返回。我以为他是回来补充批评我的,紧张得头皮都硬了,但他伸手一抓,我才发现他是回来拿车钥匙的。压力产生幻视,我竟然没看见办公桌上有车钥匙,好像车钥匙是他伸手时变出来的。当晚,我就把刘青叫到办公室了解情况。他说夏冰清还在筹款。我说时间不允许等得太久,能不能找一个移民成本又低时间又快的国家推荐给她?他说塞浦路斯,只要在那个国家购买一栋三十万欧元的房子,两个月就可以获得绿卡,但夏冰清说那个国家太远了,来回不方便,语言也不通,而且她父母也不适应那里的生活。她不是一个人在移,而是要和父母一起移。我问他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他支支吾吾,说夏冰清可能爱上他了。
  我惊讶之余不信,说夏冰清对你有什么具体表现?刘青说她来公司订中介合同那天坐在他的左手边,因为合同的条款要修改,所以两人就凑在一起看。看着看着,他感觉左膀子有点热,轻轻一让,那团热又跟上来。那团热就像满格的Wi-Fi信号,太强烈了。它是夏冰清的右乳,贴着挺舒服,他就不再让了,还故意把膀子压过去。开始它还礼貌性地闪躲,可渐渐地它就不躲了,还在他膀子压过去时主动迎上来。一来二往,两个小时内,膀子和右乳便产生了友谊,仿佛谁也离不开谁似的,直到订完合同它们还靠在一起。刘青说仅凭这点表现他不会相信她爱上他,问题是订完合同后她约他去吃饭,说是要好好庆祝一下。他们庆祝的地方是公司对面的长来饭庄,坐的是卡座。他说吃饭的过程中,她一直在试探他愿不愿意跟她一起移民。她说她一个人带着父母,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要是有一个像刘青这样的男人一路同行,那她移民的信心就更足了。尽管她表现得那么直白,但他仍然不敢相信她是爱他,也许是她寂寞了想找个人填空。后来,她约他看了一场电影,恐怖片,她吓得全程都捏着他的手,特别紧张的时刻她竟然扑进他的怀里,一连扑了几次,每一次她的脸都摩擦他的脸,他忍无可忍就把她给吻了。我问他后来呢?他说他还在且听下回分解,因为电影是前天晚上看的。
  吴文超歇了一口气,喝了一口水,说我忽然想扇刘青一巴掌,但我没有理由扇他。我跟他说你最好别碰她,她的背景很复杂,一不小心你就会把自己赔进去。她不会真的爱上你,即便有些小动作那也不是爱情而是在寻找刺激。我承认我的策划有瑕疵,让她移民和让你勾引她恋爱结婚是矛盾的,两者不兼容,因为你只要跟她恋爱结婚她就不会移民,只要她不移民就有可能再去骚扰那个老板,只要她继续骚扰老板我们的任务就没有完成,只要任务没完成你就得退钱。我在警告他的时候心情万般复杂,好像自己突然没有了主见,我不想让他吻她的念头比做成这单生意的念头更为强烈,甚至想跟他毁约。我心生妒忌,发现暗恋夏冰清的程度远远高于自己的判断。认识她那么久,说过那么多话,我连她的手指头都不敢用力捏一捏,但是现在我竟然把她送进了刘青的怀抱,而且还付刘青酬金,怎么想怎么不爽。刘青问那你的意思是……我说只让她移民不许发展感情,否则你退出。他说这有什么难的,漂亮的女人我又不是没碰过,问题是你说移民已经来不及了,所以我才帮你想了一个办法。我问什么办法?他说私奔。我说跟谁私奔?他说跟他。他说他曾经跟夏冰清描述过另外一种生活,就是到一个类似“世外桃源”的地方,过陶渊明似的佛系生活。那里有村庄,有牧场,有牛羊,有蓝天有白云,有钟声,有弯弯的小河和弯弯的月亮,还有那心爱的小伙和姑娘,但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没有任何外界干扰,无忧无虑无烦无恼。她听得眼睛都大了,满脸都是向往的表情。我问他真能把她带走吗?他说只要给他一个月,保证还我一个惊喜,前提是把后面那五万元也付了。我说事还没办完呢。他说没钱做不了陶渊明,更不可能带上她。
  想了半小时,我打开保险柜又付了他五坨,说这事就交给你了,我也没精力管了,希望你把她带到一个如诗如画的地方,越远越好。与其说我相信你,不如说我相信她,因为她有太多不愿意面对的事实,隐居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你好好照顾她,让她幸福,别让她痛苦,祝你们白头到老、儿孙满堂。冉咚咚想人间哪有这么好的地方,你说的分明是天堂。吴文超说刘青抽了抽鼻子,眼眶有点湿,说从来没人这么相信过他,包括他的父母,也从来没人一下给他这么多钱。我说从此以后你别再找我,我也不找你,最好连电话也别打,如果听到你进展不顺的消息我会很烦。虽然我还远未到男人更年期,但我已经养成了不愿意听坏消息的习惯。他说明白,谁都不喜欢坏消息。离别时,他给我一个大大的熊抱,抱得我都快窒息了才松开手。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夏冰清遇害的?”冉咚咚问。
  吴文超的眉头轻轻一皱:“六月十七号晚上十一点左右,半山小区来了一辆警车,又来了一辆警车,警车停在夏冰清租住的那栋楼下,我看见有人在楼下围观,就怀疑夏冰清是不是出事了,立即上网搜索,发现你们在几小时之前已经发布寻找受害人线索的消息。第二天,小区的保安证实警察勘查的就是夏冰清的租屋,门口还贴了封条。”
  “为什么你会怀疑是夏冰清出事?”
  “直觉或者预感,反正脑海里第一个跳出的念头就是她,也许是担心她,也许是因为知道她一直有自杀倾向。”
  “之前我们曾多次对你进行询问,为什么你没告诉我们关于徐海涛找你策划这件事?”
  “我怕惹麻烦,怕你们怀疑我作案,所以没敢讲。”
  “你参与作案了吗?”冉咚咚逼视他。他迎着她的目光:“没有,我没有参与作案。”
  “那你为什么害怕?”
  “这事就像蟹黄沾上了裤裆,不是屎也像屎。虽然我没有参与作案,但我收过徐海涛的策划费,又委托过刘青帮夏冰清办理移民。尽管我只是在做生意,但怕你们不相信我。”
  “你想到过夏冰清会是这样的结局吗?”
  “没有。我想到过她跟徐山川结婚,想到过她跟刘青私奔,想到过她有可能自杀或者移民,但绝对没想到这个结局。”
  “你一说绝对我就警惕,这不是你的真实心理,如果要我相信,你必须把自己彻底敞开。我跟你妈妈是聊过通宵的人,她把你交给我就是信任我。信任很重要,我希望你能获得我的信任。”
  他低下头,迟疑了两分钟:“对不起,我想到过她会被害,但我非常害怕她被害,我越是害怕她被害,就越不敢想她会被害,生怕想象会变成事实。我不仅想到她会被害,还想到过自己被害,父母外婆外公被害,凡是和我有亲缘关系的我都想到过他们会被害。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反正经常会这么想,一想就害怕,心里莫名其妙地紧张。”
  “你怀疑过夏冰清是谁杀的吗?”
  “刘青。”
  “为什么怀疑他?是他这个人一直有暴力倾向还是别的原因?”
  “我怕他完不成跟夏冰清私奔的任务,选择暴力。”
  “你提醒过他或暗示过他别使用暴力吗?”
  “没有。”
  “那你提醒过他或暗示过他使用暴力吗?”
  “不可能,我怕的就是暴力,这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再说夏冰清对我那么信任,在我公司困难时还请我做了一单生意,这种无情无义的话不要说讲,就是一闪念我都觉得对她不敬。”
  “你真认为刘青有能力说服夏冰清跟他私奔吗?”
  “我犹豫过,但在没有更好的方案时我只能选择相信,虽然我没有百分之百地相信,却强迫自己百分之百地相信。”
  “你跟刘青有联系吗?”
  “没有,自从我把第二笔策划款付给他之后就再也没联系了。”
  “他联系过你吗?”
  “没有。”
  “为什么你们害怕联系?”
  他没有马上回答,仿佛被问住了,也好像在找理由。他眨了几下眼睛:“我怕麻烦,既然已经把钱全部付给他,我想这事就应该由他来处理。这是生意上的规矩,谁拿钱谁干活。而且夏冰清爱上他了,他们都爱上了还有我什么事?不可能我出钱请他爱我暗恋的人,还要听他讲那些相爱的细节,那会多难受。我们做生意的,大部分人都是做完一单就散伙,因为每做完一单双方都觉得对方占了自己的便宜,不愿意再见面。”
  “你试图联系过他吗?或者说想没想过联系他?”
  “在你们勘查夏冰清租房的那个晚上,也就是六月十七日深夜,我用公司的座机打过他的手机,但我听到的声音是该号码并不存在。他销号了,竟然没告诉我。”
  “你为什么突然想打这个电话?”
  “我怀疑他害死了夏冰清,想骂他。”
  “你知道他现在躲在什么地方吗?”
  “不晓得。”
  “关于夏冰清爱上刘青这件事,你跟夏冰清核实过吗?”
  “这是她的隐私,即便我想核实也不可能开口。”
  “关于私奔这件事,你跟夏冰清核实或者试探过吗?”
  “不可能核实。我当时的想法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生怕一打听会引起夏冰清不必要的联想。她很敏感,自从跟刘青认识后,她就再也没跟我见过面。”
  “她不跟你见面,你是怎么理解的?”
  “我高兴呀,说明她不需要我这个听众了。她不需要我这个听众,要么是有了更好的听众,要么是再也没什么怨恨可以倾诉。像她那样的处境没怨恨似乎不可能,那就是找到了新的听众。新的听众没准就是刘青,虽然他的表达有障碍,但听觉一流。”
  “刘青以前骗过你吗?”
  “从来没骗过,他很讲信用,哪怕借我一本书或一支铅笔他都会还给我,这也正是我找他办这件事的原因。”
  “徐海涛说他曾中途叫停这个策划,说是只要你停止,定金不用退。他叫停过吗?如果他叫停过,那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叫停的?”
  “放他的狗屁。他一共找过我两次,两次都是在我办公室。第一次是二月二十号,他委托我策划并付定金;第二次是五月十二号,他批评我办事办得太慢,警告我必须在两个月内完成。”
  “你觉得徐海涛应该付你那二十五万元的尾款吗?”
  “应该,因为他交给我的任务完成了,夏冰清不可能再去骚扰他的叔叔徐山川了。”
  “你认为这个任务是你完成的吗?”
  “不是,是我委托别人完成的。”
  “也就是说,是你委托别人杀死了夏冰清?”
  “我没有委托别人杀死夏冰清,我只委托别人不让夏冰清骚扰徐山川。我不希望发生不幸,但这个不幸却碰巧能证明我完成了徐海涛交给的任务。”
  “你当时在电话里威胁徐海涛,说十天之内不付钱,别怪我出卖你。你说的出卖是想出卖什么?”
  “就是吓唬吓唬他,没有具体的出卖内容。我当时想都出了人命,徐海涛肯定怕连累,一定会付我那笔尾款。虽然夏冰清被害不是我所愿,但既然她已经被害,生命已无法挽回,那我就不想便宜徐海涛,反正他有的是钱,而且我也想用这种方式惩罚他。”
  “为什么想惩罚他?”
  “因为这件事是由他引起的。”
  “前面你讲述时,说徐海涛是给你下套子,是正话反说,是想让你杀人灭口,但你明知道这是一个圈套,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为什么还敢接下来?”
  “我认为能完成,也想出了解决问题的方案,但我没想到执行人违背了我的意愿。”
  “难道你不是正话反说吗?你说移民说私奔,故意不说那个你想说而又不敢说的字,就是那个像一把刀顶着你后腰让你感到不舒服的那个字。你把世外桃源形容得像个天堂,这是不是在暗示刘青把夏冰清送进天堂?”
  “那是你的理解,但不能作为办案依据,你不能把心理活动当作事实。”
  “你觉得夏冰清的死你该负多少责任?”
  “道义上我该负一点责任,事实上我没有责任,我没有叫谁杀她。”
  “你没有责任那是谁的责任?”冉咚咚气得用力一拍桌子,嘭的一声,吓得吴文超和邵天伟的身子同时一颤。
  列车一路向西,行驶在崇山峻岭之中。冉咚咚望着窗外,她好像一直望着窗外,自从上车后。十二月了,窗外的大地在阳光照射下色彩斑斓。一座座山峰不时闪过,山脚一层浅绿,树叶依然密实,仿佛不受季节控制。山腰一层金黄,黄得都焦了,焦得没有一点杂质。山的上部是一层红,一树一树的红得鲜艳。其实,颜色的分布没那么死板,尤其是红黄部分大都交叉,偶尔几株浅绿挺立山腰,夹杂在红黄之间像排错队的学生,看上去色彩更为丰富。冉咚咚的脑海忽地跳出“灿烂”二字,她发现阳光和大地的颜色是那么强烈,眼睛的辨析度仿佛提升了,凡是目光碰到的地方色彩都浓了一倍。除了树的颜色,好看的还有山的造型,有的圆,有的尖,有的秃,不时闪过一两座形似动物的山头,也有类似人物肖像或人体器官的山体划过。群山该疏的疏,该密的密,看似随意安排却又像精心布局,疏的地方延伸出缓坡,可以看见村庄,密的地方山脉一浪叠着一浪,与蓝天白云相互映衬,把整个天空都拉低了。小溪除了透明就是白,白是流动中翻起的浪花,仿佛看见就能听见它们潺潺的水声。遇到平静的河面或者湖面,里面盛满了颜色,蓝天和山坡有多少种颜色水里就有多少种颜色。美,冉咚咚在心里惊叹。
  她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这么安静地欣赏山水和天空了,不说一年半载哪怕三年两载能有一次这样的欣赏或远行,那也有利于心灵的疗愈。结婚后她没到远方旅游过,开始那几年是为了照顾孩子,后面这几年慢慢养成了不出远门的习惯,即使有假期也宁可在家补觉,或做做家务,或走走亲戚,完全忽略了大自然对人心的修复功能,甚至都不相信它有这种功能。婚前,她跟慕达夫有过两次远游,但那时他们正处于热恋中,所有的心思都在对方身上,才不在乎身外的世界,旅游仅仅是个借口,亲热才是真正目的。因此,她觉得旅游不宜过早,而应该是在爱情开始淡薄的时候,这时,对方的魔力消失了,自己才会把注意力转移到景物上。看着美景她感到惭愧,为唤雨和慕达夫没有看到而遗憾,就像自己吃了独食那样不厚道。她真希望这是一次旅游而不是去捉拿疑犯,真希望同行的不是同事而是唤雨和老慕。可这个想法在她脑海没保留多久,便被邵天伟、凌芳和小陆的谈话打断了。他们说着闲话,扯着朋友和同事们的是是非非,眼睛都舍不得朝窗外看一眼,仿佛那些美景是他们司空见惯的茶杯或办公室里的打印机。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捉拿刘青。刘青在六月一日购买了一张直达云南昆明的动车票,之后他的身份证信息再也没有出现过。五月二十八日,他注销了他的所有社交媒体。三十一日晚,他与父母告别,说是跟同学到外省做有机农业,而且还把前景夸张地描绘了一番,认为只有这样做农业才能拯救广大的乡村,并列举了这个行业里三个发财的例子,仿佛自己就是那三个中的一个。他父亲说不就是去做农民吗,何必换那么多说法?此话一出,他们的交流就终止了。冉咚咚从后台查他注销的社交媒体记录,发现他经常跟一位名叫“守拙归田园”的博主互动。这位博主在香格里拉县城注册了一家网店,网上销售大米、黄豆、鸡、鸡蛋、木耳、花生以及菌类等绿色食品,并配发食品产地照片。刘青每隔两天就在照片下留言,像是博主的托儿。查博主本尊,竟是刘青的同学兼前女友卜之兰。从六月六号开始,卜之兰的社交媒体上经常晒出束束鲜花,且大都是玫瑰,有一种爱情即来的架势。从后台调看,卜之兰六月十九号下午四点曾发布一张绝美的山谷风景照,但五分钟后即删。她在这张照片前留言:“来了一位帮手,即将有自己的食品基地。”冉咚咚认为这个帮手就是刘青。
  第二天中午,他们一行四人到达香格里拉县城,找到卜之兰先前租住的房屋。房东说她半年前就把房子退了,搬到乡下去住了,具体是乡下的哪里,房东也不是太清楚,但房东听她说过一个地名——埃里。冉咚咚找当地公安局协助,把卜之兰晒出来的那张山谷照拿给他们辨认。他们经过打听,比对,确定卜之兰和刘青住在离县城二十公里的埃里村,那张照片是埃里村的实景。次日下午,当地警察小姜开了一辆七座的公务车,带着他们直奔目的地。五点,他们到达埃里坳口,把车停进树林,打算天黑之后步行进村。大家或蹲或坐分散在林子里,被眼前的一幕惊呆,都忘记了说话。这是一片舒缓的山谷,一条清亮的小河从山脚流过,二十来户人家沿河错落有致地排开,家家户户都有耕地,在耕地的外围是大片枯黄的草坡,草坡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马匹和牛羊。沿着草坡往上是成片的森林,森林在西斜的阳光照射下五彩斑斓,在五彩斑斓的上方,是透明的蓝天和白得像棉絮一样的白云。鸡犬之声传来,三三两两的人在河边淘米、洗衣、担水,炊烟从各家的屋顶次第腾起,像一条条白色的飘带在风中摇曳。小姜指着河边的房屋,说你们要找的人住在右岸往下数的第五栋,就是门前屋后摆满花盆的那栋,那是阿都家的房子,阿都十年前进城当教师,房子一直空着,一年前卜之兰花了一万块钱把它买了下来,重新装修,半年前入住。冉咚咚想刘青真的找到了一个“世外桃源”,简直就是神仙的居所,在这里,再烦的心事恐怕也会得到安抚吧。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像一块纱巾慢慢地挡住了眼前的景色,最后连自己也被罩在纱巾里。他们摸黑进了村庄,在狗吠声中敲开了房门。开门的是刘青,看见一下来了这么多陌生人,他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慌。卜之兰不知内情,问你们找谁?冉咚咚说刘青。她仿佛有了不祥的预感,脸忽地沉了下来。
  当晚,冉咚咚他们在县公安局分别对刘青和卜之兰进行询问。凌芳和小陆负责询问卜之兰,冉咚咚和邵天伟负责询问刘青。
  刘青的球鞋上和裤脚上沾着零星的泥巴,两只手皮肤粗糙,手指手背上细小的黑色的浅痕横七竖八,那是干农活时留下的印记。他的头发长了,还蓄起了胡须,脸和脖子被高原的紫外线晒成了褐色,与冉咚咚在照片上看到的那张小白脸判若两人。仅仅离家半年,他就被“世外桃源”塑造成了另一个人。冉咚咚问了几个问题,他都没回答,而是眼巴巴地看着,好像冉咚咚说的是俄语。冉咚咚想是我问得不够巧妙还是他不想回答?她等待着,观察着,看见他憋得脖子都粗了嘴里也没蹦出一个字。她忽然想起吴文超说过他讲话不太利索,尤其是跟陌生人,特别是在有压力的时候。那么,他现在是在跟他的表达能力较劲吗?
  “要不,你先别、别考虑,我的问题,”冉咚咚把语气变柔和,板着的脸也松弛下来,还故意把长句切成短句,仿佛在为他开口说话助跑,“或者,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凡是与夏冰清有关的,我们都想知道。”他的嘴唇动了动,连身体也摇晃了几下,像一辆熄火的汽车被人推着跑了几十米,引擎有了重新启动的欲望,但引擎终是没有响,就在冉咚咚即将失去耐心时,他突然爆出一句:“夏冰清不不不是,我我杀的……”有了这一句,就像恋人有了初夜,之后就再也不尴尬了。开始他说的是短句,每句都说得磕磕绊绊,好像嘴里含着一颗热石头,但他越说越流畅,越说句子越长。
  他说我六月一号上午离开家,下午四点到达昆明火车站。卜之兰开车接我,直接把我接到香格里拉县城,当晚住在她的租屋,第二天就到了埃里,之后我就没有离开过埃里村,不信你们可以问卜之兰或者村民。夏冰清遇害,我是在网上看到的。对她的不幸,我深表同情,但也帮不上忙。吴文超要我帮她办理移民手续,她交了定金后又放弃了。她不是企业家,钱需要别人提供。她跟我订中介合同好像不是为了移民,而是要拿合同去跟别人要钱。我催了她五次,她不耐烦了,说我不是没钱,是舍不得离开祖国。没把她的移民办成,我怕吴文超叫我退那五万元定金,就骗他说夏冰清爱上我了。让我去勾引夏冰清,这是吴文超最差的一个策划。夏冰清怎么会爱上我?我是一个月光族,挣的钱顶不了花出去的钱,讲话又不利索,找我去勾引她简直就是病急乱投医。吴文超聪明,精明,很少策划失误,可见这次他是真急得没招了。我不想退定金,还想拿他后面的钱,就顺着他的思路瞎编,没想到他信了。按说他那么信任,我不应该骗他的钱,但是我想过远离尘嚣的生活,早就与卜之兰约好了。我讨厌父亲的冷嘲热讽,它像小时候我必须要打的预防针,不仅痛还会让身体过敏,起小疙瘩。我讨厌别人说我啃老,连我表姐那么善良的人也说我啃老,不就借她两千块钱嘛,她竟然说再这么啃下去,我连父母的骨头都要拿来熬汤了。我还讨厌那些骂我结巴佬的人,只要我办事慢一点或者没有把事情表达清楚,他们就会说难道讲话卡壳会卡壳智商?好像有钱有位置有辈分有流畅的语言就有随便骂人的权力。总的来说,我讨厌城市,讨厌人群,早就想跑了。谁愿意结巴?就像谁都不愿意穷。穷,我们还可以骂骂别人不公平,但结巴或者身体天生出了故障,你骂谁去?你能骂父母不公平吗?或者你去骂天老爷?你连骂的对象都没有。
  一年前,我跟卜之兰在社交媒体上重新取得联系。我们在大学谈了三年恋爱,毕业时她连行李都没拿,人便消失了,手机号码也注销。这事就像一块砖头拍到我的脑袋上,有一年时间,我的脑海里都是轰鸣,还不时发出刺耳的嘎嘎声。我不知道嘎嘎声是什么声,后来我到了埃里,才发现那是木门开合时的声音,因为门的榫头不够润滑,每一次关或开,木门都会发出那种声响。当时我被这种响声烦死了,但现在我理解为一种召唤或暗示。毕业后,我求职没心情,吃饭饭不香,睡觉睡不着,就像一个矛盾体,怎么也想不通,一个曾在我怀里那么软的人心肠怎么会突然变硬?离开时连声招呼都不打,好像恋爱是假的,生活是假的,就连时间空间都像是假的。
  那三年,我们同吃同住,热天都不穿衣服,我拍她一下,她拍我一下,然后就滚床单。我们拥抱时亲吻时的狂热,历历在目,连她身体的每一次扭动我都能清楚地回忆起来。越想越不对劲,我怀疑她被暗杀或者绑架了。我去她家找她父母,她母亲说别找了,你跟她不合适。我问为什么不合适?她说因为我的耳朵没有耳垂。干吗要有耳垂?她母亲说因为有耳垂才有福气。这不是理由,而是托词。我说如果不合适,那你让卜之兰亲口跟我说。她母亲沉默,仿佛要用沉默把我赶走。卜之兰一直没出现,我在她家客厅住了一星期,她母亲说别等了,卜之兰出家了。我问,她在什么地方出家?她母亲说不希望我去打扰。我说她为什么要出家?她母亲说有解不开的心结。她家住在二十八楼,我站在阳台上,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我连跳下去的心都有了。但她母亲说活着,还有可能,你要是真爱她就再等几年,没准她修行够了又还俗呢。这句话像火星子,驱散了我心里的黑暗。我把想跳下去的心收回,也想找地方出家。我在网上搜索寺院,最想去的就是普陀山。我打电话询问有关部门,他们说想出家必须三证齐全,即身份证、父母同意本人出家证,以及当地政府出具的清白证。其余两证没问题,但父母同意证肯定拿不到,于是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寻思着找个地方隐居,过世外桃源的生活。但过这种生活也需要钱,我没有,只能空想。
  七月五号,一年前,博主“守拙归田园”在网上“艾特”我。她为什么要“艾特”我?是不是想要我买她的农产品?我产生了好奇,翻开她的博文和风光照,发现那些照片美得不要不要的,一看就是我脑海里想象的“世外桃源”。从她的言行,我知道她是女的,但网上没有她的一张照片,弄得挺神秘。神秘就像小时候躲猫猫,躲一时半会儿还有人找,但躲太久又不弄出点动静的话,那找的人就会失去兴趣,甚至干脆不找。我对“守拙归田园”的好奇心慢慢消失了,只是出于好感,久不久给她的产品点点赞。断断续续点了两个月的赞,她私信我,说她姓卜。我的身体突然一麻,像遭遇电击,差点晕倒,原来她就是卜之兰。我又惊喜又怨恨,一连扇了手机五个巴掌,甚至想取消对她的关注,但过了几分钟我又想跟她说话,想狠狠地拥抱她。一星期,我不理她。她每天发来一到两张照片,不是香格里拉的,而是她出家时的。她穿着尼姑服在尼姑庵里念经,打坐,在院子里扫地,在山路上挑水。这是我在她不辞而别四年后,第一次看到她的照片,还是眉清目秀,外加一点楚楚可怜,眉清目秀到处有,楚楚可怜蛮难找,就像煮菜时的调料,让她一下鲜美起来。不看照片,我还可以用不搭理来报复她当年的不辞而别,因为四年来虽然我常常想她,但想着想着就不那么具体了。可一看照片,她与我做过的一切立刻具体起来,就像照片里的人物突然动了,我没忍住,主动跟她联系。她说她还俗了,在埃里买了一栋农房,租了一些耕地,想做一个有机食品种养基地,遗憾的是身边没有帮手,如果有个帮手,那就心想事成了。我说做种养基地需要钱,她说她不缺资金,这两年网上销售赚了不少。她过着的生活正是我日夜向往的生活,但我不好意思两手空空去投奔。她说你比多少钱都值钱。就这一句,把我感动得……刘青抹了一把眼眶,仿佛现在还在感动。他说我已经好久没听到别人的表扬了,我看过一些资料,说植物你天天跟它说好听的,它会长得更茂盛,水你给它听音乐,它的结晶体会更漂亮,何况是人。我读大学时的那些优点,快被周围的人埋汰光了,听她这么表扬,身体立刻茂盛,心情马上开花。我收拾行李,恨不得第二天就见到她,但经过一夜的思考,我给自己泼了一盆冷水,你也可以理解为是我不够自信,就在快要点购动车票的时候,我悬在手机屏上的手指悬了许久,最后还是收了回来。我问她毕业时为什么突然蒸发?她说你来我告诉你,你不来我干吗要讲?我很矛盾,想立刻出发,又记恨当年她离开,想甩着空手去,又想等挣到钱了再去。等了七个多月,我终于等来了吴文超的这单生意。人一旦有了钱,心情就不太一样,连心胸都变得宽广了,空想就不再是空想。
  冉咚咚发现只要说到埃里,说到有机种养,刘青就会抽几次鼻子,仿佛嗅到了那里的空气,说话的腔调也变得欢快起来。当他沉浸在往日的讲述时,却渐渐忘了眼前的处境,冉咚咚觉得发问的时候到了。她问让你离家出走的关键因素是什么?他说埃里的美景加卜之兰的爱情。她问哪一个更起作用?他说爱情。她说你不记恨她当年抛弃你?他说在爱的面前恨是没有力量的,没有经过考验的爱情,那不叫爱情。她没想到他能说出这么精彩的句子,就像是在说她和慕达夫目前正面临的情感考验,可见哲学都是生活逼出来的。出于好奇,她问了一个与本案无关的问题:卜之兰不辞而别的原因是什么?她是真的出家吗?他迟疑了一会儿,说这件事连我都不问,你为什么要问?既然我已经决定跟她一起生活,那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有些事她不讲,我也不问,含糊一点感情更牢固,无论是糨糊或胶水,凡是黏手指或黏纸片的东西都是糊状。她尴尬了,发现他是个极有想法的人,难怪卜之兰不嫌弃他的磕巴。她说除了美丽的风景和爱情,你离家出走还有没有别的原因?比如逃避某种责任。他说我是想来埃里了才骗吴文超的钱,而不是骗了他的钱才想来埃里。
  “吴文超讲你是一个守信用的人,为什么这次你不守信用?”
  “因为他给的任务没法完成。”
  “那你为什么敢接?”
  “我需要钱,去过我想过的生活。”
  “你想没想过谋害夏冰清也是一种完成任务的办法?”
  “我没那么残忍,我就是想赚钱。”
  “夏冰清是不是你找人杀的?”
  他有些愤怒,愤怒地站起又愤怒地坐下,说我找谁?谁会干这种既伤天害理又违法的傻事?她说吴文超怀疑你是凶手。他说诬蔑,他恨我骗了他的钱,想嫁祸于人。她说你为什么要注销手机号和社交媒体?他说我想从此过上安静的生活,谁都不搭理,热爱所有的人。她说你不用手机又不用电脑,你是怎么从网上看到夏冰清遇害的消息?他说我偶尔刷刷卜之兰的手机。她说你是几号知道夏冰清遇害的?他说十八号晚上。她说十九号下午四点,卜之兰在她的社交媒体上发布了一张埃里的风景照,还配了一句话,但五分钟后就删除,你知道这事吗?他说不懂。她说是不是你叫她删除的?他说不是,绝对不是。冉咚咚想为什么要说“绝对”?就像酒醉的人喜欢说绝对没醉,出轨的人常把绝对没出轨挂在嘴边,狡猾者说自己老实,腐败者讲自己廉洁,平庸者夸自己才华横溢,人啊,怎么都喜欢说反话?
  早晨八点,两个组都询问完毕,四人碰头交换意见。卜之兰和刘青的供词基本都对得上,没有大的出入。唯一出入的是卜之兰说六月十九日下午发布的照片是刘青叫她删的,但刘青却说不知道这件事。冉咚咚说重点不是照片,是配文:“来了一位帮手……”刘青为什么害怕暴露自己?凌芳说他是不是害怕吴文超找他还钱?冉咚咚说六月十八日晚,刘青已看到夏冰清遇害的消息,只要夏冰清一死,刘青的任务就算完成,不管这个任务是不是他亲自完成的。既然任务已完成,那他就可以交差,所以他害怕的人不是吴文超,而是我们。为什么害怕我们?我怀疑夏冰清是他找人杀害的。凌芳说刘青不承认,而我们又没有证据。冉咚咚说这是一场硬仗,一时半会儿还撬不开他的嘴巴,大家上午先休息,下午交换看笔录或听录音,看能不能从对话里找到突破口。
  冉咚咚洗漱完毕却没有睡意,打开凌芳与卜之兰的询问录音听了起来。卜之兰说夏冰清是谁?什么是“大坑案”?为什么刘青从来没跟我说?她对刘青与这个案件有牵连表示震惊,一连说了十几个不知道,仿佛要证明凌芳找错人了。她说刘青到了埃里村后就没离开过,她也没离开。凌芳问刘青有什么变化,有没有反常的举动?她说刘青的饭量比以前大,睡觉比以前沉,性生活的质量比以前有所提升,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不像是个案犯。她用了五分钟帮刘青辩护,说他看见一只鸡崽死了都会悲伤半天,宰一条鱼都要念几声阿弥陀佛,砍一棵树都觉得是犯罪,做爱时戴套都认为是谋杀,这么善良的人怎么可能去害别人?凌芳说了一通表象与本质的关系,提醒她刘青从吴文超那里拿了十万块钱,任务是阻止夏冰清骚扰她的情夫,他连这种钱都敢赚,还有什么事不敢做?她说那一定是误会,也许他是为了投资这个种养基地,找借口跟吴文超借钱。目前,他在种养基地投了八万块钱,她投了十二万。他们租了地,养牛羊,养猪鸡,还请了民工……在接下来的询问里,有用的信息越来越少,偶尔她会表现出对夏冰清的鄙视,说夏冰清毫无尊严,把女人的脸都丢光了。凌芳多次问消失的那三年她在什么地方?她不回答,说这是她的隐私。
  下午,大家的体力和精力有所恢复,冉咚咚决定两组交换询问,哪怕把昨晚问过的话再问一遍,然后对比他们的回答寻找破绽。虽然与刘青同处一个环境,甚至比刘青提前两年进入香格里拉,但卜之兰的皮肤仍然保持着“城市白”或者说“平原白”,脸蛋、双手和脖子均没有“高原红”或“高原褐”。冉咚咚问她使用什么防晒霜和护肤品?她说了两个牌子。冉咚咚惊着了,说我用的也是这两个牌子。于是,两人大谈防晒霜、爽肤水和润肤乳,听得邵天伟一愣一愣的。冉咚咚对邵天伟说我们女人聊天,你坐在这干吗?现在没任务,你去休息吧。邵天伟略感意外,但看见冉咚咚目光坚定,便拿起记录本走了出去,顺手把门关上。卜之兰认为他们是在演戏,稍稍放松的心情顿时紧张起来。冉咚咚说同为女性我对你的经历充满好奇,你能说说你离开刘青后的生活吗?我不记录,也替你保密。她说这事连刘青我都没说。冉咚咚说我不会跟任何人讲,包括刘青,每个人都有秘密,就像我和我的丈夫也不是什么话都讲,就像刘青也没把他跟吴文超的这一出说给你听。
  她首先判断冉咚咚并无恶意,然后觉得有必要敞开心扉表达一下诚意,非常奇怪,她越被怀疑就越想证明自己诚实,甚至认为诚实地讲述自己的私生活可以证明她有关刘青的供词也是诚实的。看着冉咚咚满脸的期待,她说我爱上别人了。冉咚咚说在我意料之中。她说那个人比我大十四岁,他有妻子和女儿。大二那年春天,他到我们学校做讲座,人长得帅口才又好,我成了他的迷妹,跟他要了电话号码。我以考研的名义去他的学校拜访他,拜访几次,他看出了我的意图,说有一种爱不能爱,那就是学生爱上老师或者老师爱上学生。他一边告诫我一边偷偷观察我,想跟我保持距离又假装不小心蹭我的身体,两天不见就发短信问我在干什么,但我一到他办公室他又满脸嫌弃,说怎么又来了?看他那么虚伪,我一生气就找了个替代品,爱给他看。我把我和刘青的亲热照发给他,他不仅不生气,反而祝福。原来他不在乎我,我的所有表现都是“自嗨”。渐渐地,我跟他不来往了。但领毕业证那天,他突然给我打电话,叫我去他办公室。我去了,他说想招我做他的助理,条件是必须单身。我懂得他的意思,扭头便走,可刚走几步就被他搂住。这一搂,搂出了我压抑三年的怨恨,举手给了他一巴掌,同时,这一搂,也搂醒了我对他的崇拜。仅仅是愣了一秒钟,我就扑进他的怀里,像一个讨债的,恨不得把他这几年欠我的连本带息统统地讨回来,彼此的防线顿时沦陷。崇拜是个可怕的东西,它就像那些再生动物,哪怕你把它砍成几截,也会再长出一个自己。我研究过来自奇瓦瓦沙漠的“鳞叶卷柏”,干燥时它卷成一团,看上去就像死了一样,但只要一接触水它就起死回生。那一刻,我就像“鳞叶卷柏”,他就像水,我的暗恋复活了。
  做了他的三年助理,他只跟我玩却不给我婚姻承诺,于是我决定离开他。我以为我可以离开他,但真要离开时我才发现撕不开,就像伤口贴着膏药那样撕不开,一旦强行开撕那才叫个痛彻心扉。当初我妈为了骗刘青,说我出家了,真是先见之明。强行离开他之后,我首先想到了出家。我妈是律师,每次帮人打官司之前都要烧香拜佛,烧香磕头多了她也就信了。在我最痛苦的时候她托人找关系,让我到北梁尼姑庵住了两个星期。那两个星期,我一边听庵主开导,一边思考人生,最终决定寻找“世外桃源”,没想到这一点跟刘青不谋而合。我们都是受过伤害的人,都想逃避。冉咚咚说这叫“连环伤”,渣男伤害你,你伤害刘青,刘青伤害夏冰清,每一个伤害都不是单纯的伤害。她说刘青伤没伤害夏冰清我不确定,但我伤害刘青是事实,所以我会用一辈子的爱来弥补他。
  “那个伤害你的男人是谁?”冉咚咚问。
  “我不想说,其实,我也伤害了他。”
  “他到你们学校做的是什么讲座?”
  “人文讲座,主要讲文学名著里的女性塑造,重点讲福楼拜如何塑造包法利夫人。”
  “这么说,他是文学院的教授?”
  是的,她说,他讲得太精彩了。他说同学们,你们没谈过恋爱也应该读读恋爱小说,否则将来你们大学毕业了连恋爱都不会谈。看看福楼拜是怎么写恋爱的?他写罗多尔夫捏住包法利夫人的手时,觉得又温暖,又颤抖,如同一只斑鸠,虽然被捉住了,还想飞走。同学们哗地笑了起来,有人说报告厅里自从有报告以来,还是第一次响起这么欢快而密集的笑声。他接着讲,福楼拜为了让包法利夫人有偷情的机会,故意把她丈夫写得很蠢。包法利夫人的两次出轨都是包法利先生促成的:一次是他叫夫人跟罗尔多夫一起骑马散心,结果罗尔多夫跟他夫人好上了;一次是他叫夫人单独留在卢昂看戏,结果夫人跟赖昂的感情死灰复燃了。包法利夫人住在永镇,赖昂住在卢昂,他们之间有距离,思念了怎么办?不着急,包法利先生会给他们提供机会。因为一份委托书,他叫夫人去卢昂找赖昂,此事办妥,夫人似乎没有理由再去卢昂了,不着急,包法利先生还会给机会。他同意夫人去卢昂学习钢琴,于是夫人跟赖昂的私会得以继续。你们说,天底下有这么傻的丈夫吗?同学们又笑,笑得把平时辅导员的训诫都忘得一干二净。笑声越热烈,他的讲座就越精彩,好像笑声是网上的打赏或点赞。他说作家们为了给女主人公们偷情的机会,总是故意把她们的丈夫写得迟钝一点,他们要是不迟钝故事就没法进行,人物就没法塑造,包法利先生是这样,安娜·卡列尼娜的丈夫卡列宁是这样,《红与黑》中德纳尔夫人的丈夫德·雷纳尔先生也是这样。又是笑声,又是掌声……她沉浸在当年的氛围里,虽然有所克制,但脸上还是挂着一丝甜蜜。
  “这个教授是不是姓慕?”冉咚咚打断她。
  “你怎么知道?”她惊得双肩一耸,身体一让。
  “他是不是叫慕达夫?”
  她摇头:“他是姓穆,穆桂英的穆,但不叫穆达夫。”
  “他是不是西江大学的?”
  “不、不是。”
  “你撒谎。他就是慕达夫,他写过一篇论文,叫《论出轨女人们的丈夫形象塑造》,观点跟你刚才讲的一模一样。”冉咚咚忽地拍了拍桌子,“天哪,你怎么跟他搞在一起了?”
  卜之兰惊恐地看着,不知道冉咚咚为什么要突然提高嗓门,还把桌子拍得嘭嘭地响,好像她是凶手似的。邵天伟推门而入,冉咚咚忽然意识到自己失态,整个人顿时蔫了。邵天伟问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