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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面前的笔记本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他一夜没睡,抱着那本笔记本反反复复背诵,脑子里已经背诵下来的内容,不争气的嗓子却一直断断续续,羌橘背诵到后半夜有些丧气甚至想撕掉笔记本,他抬头看了一眼坐在高高机械上的丹尼尔,眼神都不曾挪动一分,他只呆呆地看着笔记本,觉得越来越沉重。
  当天微微亮的时候,羌橘终于能机械地背诵出那篇演讲稿,在他重复流畅背诵的第三遍,丹尼尔落到他跟前。
  他抓着笔记本抿紧嘴唇,紧张地看着丹尼尔,对方冷道:“你不是背给我一个人听你知道吗?”
  羌橘点点头,丹尼尔继续道:“跟着。”
  于是羌橘跟在丹尼尔的身后,一直到了卢阐的跟前,他脑子一片空白,只留下了背诵和闭嘴的开关,耳朵也朦胧,他听不到丹尼尔对卢阐说了什么,只记得卢阐皱着眉看了过来,扬了扬下巴,施舍的姿态,给他传递出背诵的信号,他面无表情干巴巴背诵了出来,卢阐脸色好了一些,伸手抓着他的头发,拉扯他的头皮来回打量。
  我在他的眼里是没有灵的肉,疲惫让羌橘毫无反应任由检查。
  他对那个早上几乎是没有记忆的,一切都在朦朦胧胧中,他没有任何吃饭和休息的时间,他被陌生的人粗暴地换了一身白衬衣和黑色的裤子,一个男人坐在他跟前对他吼到,“到时候你要拿着这个橄榄枝知道吗,说话之前鞠躬听得到吗?!”
  他对着凶恶麻木疲惫地点点头,眼前的一切变成了灰白,快速移动着,当军舰停在福利院的大门,他捧着嫩绿的橄榄走下来的时候,密密的人让他那种不真切的感觉更加明显了。
  就像他还没有醒来。
  他像是梦游一样走到那个漂亮庭院的台上,深深鞠躬,他的后背似乎还有别人狠狠压下去的触感,耳边还有恶狠狠的教训,“不够低!”
  台下坐着记者和很多男人女人,耳环的珠光,袖扣的宝石,表盘的光,密密麻麻汇在羌橘的眼底,他注视到这些人在他还未开口,表情已经足够怜悯,他看到了卢阐,白净的脸上最慈爱的表情,金丝框下的眼睛微微的怜悯,可他还没有说什么,为什么他们已经那么动容?
  这真的是怜悯吗?
  贵妇人的耳环就像是一只闪着冷光的眼睛,羌橘后背一凉,台下无数的珠光、金属光都变成了一只只眼睛,和这些人脸上的慈悲背道而驰,正在冷眼看着台上的自己。
  “大家好,我是来自伊什塔尔区的幸存者。”他茫然地开口。
  台下响起掌声,可他并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而发出的掌声。
  “在伊什塔尔区沦陷的一年前,是第二次海洋战争爆发的时候
  那是我第一次从媒体中和时间上最近距离接触战争的一次
  我的恐慌是坐在教室里,坐在餐桌前,躺在被窝里的
  我是被保护的
  我的故乡处于大陆的中间地带,正如我的故乡从第五区更名为伊什塔尔象征丰收一样,我曾被故乡的富饶、强大、和平所庇护
  生物和历史告诉我人必将死亡,有兴盛也会有衰退,可死亡并不是一个逐渐的过程,死亡是一个时点,繁荣可以直接跨过衰退成为永久的毁灭
  我曾经做错过的事情有许多重来的机会
  我在绿茵地上养过的花没有照顾好,可以换新的花苗重新来过
  可都是弹痕的学校无法重来,轰塌的女神塔无法重来,失去的生命无法重来,甚至无法在我的故乡我的绿茵地重新种植花草
  那是寸草不生的辐射地
  无法培育新的生命
  从我出生到现在十七年的人生里,我的父母,我的老师告诉我,我们最大的敌人,是剥夺了我们海洋的异形,它在土地的边界里,它是我们全人类的敌人
  而一年后的现在,我的敌人——
  是我的同胞。”
  所有人微微调整了姿态,似乎接收到演讲稿的信号,这段演讲的高潮来了,得戴上悲悯的姿态迎接这段高潮,羌橘看着卢阐显得更加悲悯的表情遍体生寒,他张了张口,没有任何声音,就在这一瞬间卢阐的表情微妙起来,悲悯有了一丝裂痕,那才是卢阐面对他最真实的姿态,那么其他人呢?羌橘环视着台下,橄榄枝在手心灼烧起来,他瘦弱的身躯感受到了强烈的愤懑和悲伤,以至于微微发抖,他听到自己改了剩下的所有演讲稿——
  “我记得我在废墟当中醒来的那天,伊什塔尔或许是一个美丽的天气,”他皱着眉头回想,口气有些不确定,那片硝烟蔽日里美丽真的存在过吗?
  “那天很热,看不到太阳,只有黑烟,我在废墟里奔跑,没有方向,我一无所有,只有一身衣服,一双鞋子,一条生命,我看着躺在地上几个小时前和我一样的生命,我打量着他们,打量着我自己,我不知道这场恐怖袭击想从我们的身上夺走什么。”羌橘茫然发抖看着台下滚滚掉着眼泪。
  “奔跑的第一天我渴望食物
  奔跑的第二天我渴望看到生命
  奔跑的第三天我害怕看到生命
  我看到的生命是死人,他们站在废墟上祭奠脚下挖不出的生命,当中也有完好无损的人
  或许完好吧,每个人哀悼着,就像他们的生命在一切坍塌时被地下的人一并带走了
  我游荡在废墟找不到任何一个认识我的人,有人向我丢来半个掺着黄沙的苹果
  我看着面前的半个苹果诚惶诚恐不敢弯腰,我知道我捡起的不是半个苹果,而是厚颜无耻拿走能让对方活下去的半个生命,而我只能选择厚颜无耻,我没有任何办法不去厚颜无耻,我不得不厚颜无耻,我顺着蓝色的布条行走,我看到有人偏离了蓝色布条的方向炸死在我的跟前,但我必须走下去……”
  台下迸发热烈的掌声,羌橘一惊如梦初醒,愤懑里夹杂着羞愤,他羞愤自己在努力说着这些经历,他羞愤自己渴望自己的悲伤能够传到这些冰冰凉凉的宝石和金属里,他剖开自己的胸口希望得到真正的怜悯,他在试图与他们共情,他是一个失败的乞丐,他做足了跳梁小丑,他想起今早似乎有人摁着他的脸想要给他化妆,他太憔悴了,而卢阐却冷冰冰的笑道,不必多此一举,原来如此,他明白了!记者疯狂拍摄他此刻流泪狼狈的姿态,他越是足够悲伤他们就越是足够兴奋,他完完全全明白了!
  因为战争的疮痍和冷漠的人道主义关怀要用他的瘦骨嶙峋来得以体现。
  当他做足了他的戏,看戏的看足了他们的戏,他退了下去,一回头电子屏上赫然播放了他第一天遇到军舰的画面,瘦弱的幸存者,慈爱温柔的卢阐,终于到卢阐的戏了,这份戏码终于推到了想要的顶峰。
  羌橘感受到身侧冷冷的气息,丹尼尔审视地看着台上。
  这是一张没有任何悲悯表情的脸。
  可他是今天台下唯一的真实。
  每个人完成了自己的角色,意犹未尽落下帷幕,羌橘和丹尼尔走向一辆车,车高速行动看不清车外的任何风景,当车门再次打开的时候,羌橘看到了远处高高的天橘黄的夕阳,眼前这片宽阔平整的绿茵地和白色的建筑也在这片余晖里,夕阳向着白色建筑后的山,渐渐沉去,羌橘一回头,丹尼尔挺拔修长的背影,金色的发丝被风浮动着,风吹到了羌橘的眼里。
  今天就要结束了,羌橘跟在丹尼尔的身后,夕阳西下,这个背影让他觉得真实和安全。
  走到白色的大门前的石阶上时,丹尼尔摘下手套,偏头看了过来,羌橘愣怔在对方的蓝眼睛里不敢动弹。
  “羌橘,”丹尼尔伸出那只修长白净的手,“把手给我。”
  羌橘伸出了自己的手,却在快要触碰到对方指尖的那一刻,怯怯地拉住了对方的袖子,他不敢真正去碰那只手。
  丹尼尔却牢牢握住了羌橘的手,羌橘下意识一挣,小心地抬头注视对方的表情。
  “羌橘。”
  羌橘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对方冰冷的手里发抖,他害怕自己流汗脏了那只养尊处优的手。
  “羌橘,好好看着我。”
  丹尼尔冷清地注视着羌橘。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