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橘不清楚自己这几天是如何渡过的。
刘榕死亡后他的遗物被审查,羌橘只记得刘榕遗物被审查的那个夜晚他躺在床上断断续续问高览
“他们、会、谅解他吗?”
在他死后他变得很尖锐,他害怕任何人提起他的名字,他害怕他受到非议,即便他知道那是事实,可他明白事实后的悲哀远不像事实那样,可以三言两语说完。
悲哀是难以被谅解的。
他明白。
刘榕的遗物审查完毕之后,关沧明老师将刘榕的笔记转交给了羌橘。
“这是他的遗愿。”
羌橘看着关沧明,一句话就让他又再次热泪盈眶。
高览记得那天晚上羌橘躺在床上抱着刘榕的笔记,羌橘一页没翻,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如果、如果、我看完了……”
过了很久羌橘断断续续说着。
“我就要、试着接受、他……”
羌橘哽咽了。
“他再死了一次,他……啊……”
“羌橘别说了……”
“我像一个废物。”羌橘把这句话说得很清楚。
高览坐在羌橘床边,他用手帕擦干净羌橘的脸,羌橘直直地看着某一个方向一言不发了。
“明天回家好好休息。”
“你知道吗?”羌橘忽然开口。
“我、我不想、在你和、和丹尼尔的面前……表现得软弱。”
“你可以不必那么逞强。”
“因为我觉得、你们……”
“你们有事在瞒着我。”
高览一惊迎上羌橘直愣愣的眼睛,高览无言以对。
可怕的阴雨天又来了。
雨水混着地面的残雪变得恶心,羌橘看着室外的一切再次想起下区,他感觉自己站在一个不真实的空间里陡然看到了真实的面貌,他开始恐惧。
“我能照顾好自己,你不必提前回去。”
他努力把声音变得清晰连贯,他努力地平静着对电话另一边的丹尼尔说着。
丹尼尔闻言只是沉默。
“我知道你还有一场对抗……”羌橘垂眼感受着丹尼尔的沉默。
“我只能自己站起来,这是我的请求。”
“我明白了。”丹尼尔回答道。
“但如果可以,我希望我是你随时可以碰到的手杖,这是我的请求。”
“好。”
“……羌橘。”
“嗯。”
“我爱你。”
羌橘坐在车里,高速行驶的车把这个城市的雨水挡在外面,他坐在一片舒适之中,羌橘压抑着直到车停了下来,羌橘打开雨伞对司机与佣人挥挥手,他转身出了院子向着山坡走去,越向山坡行走他就看到自己的鞋子越脏。
这才是真实。他蓦地想到。
他站在山坡上,在愈来愈阴暗的天色中看着雨看着天。
我很久没有遇到江萍了。
他本以为江萍会很快出现,但他等了半个小时,他直直站在这个熟悉的地方却没有等来江萍,他转身想要回去,他远远眺望着那个白色的房子,不知道为什么,他此时此刻只想举着伞行走在雨中,他漫无目的行走着,他一瞬间感觉似乎回到了伊什塔尔的夜晚,他像游魂漫无目的飘荡。
他走着走着走到了山坡背面的湖边,他静静看着像是死水的湖,他想起那天夜里奇怪的香味,黑压压的死水之下仿佛有什么在凝视着他,在诡异与雨声中,羌橘举着伞冲水面伸出了手——
一只苍白的手探出水面握住了他。
羌橘一怔,下一刻他看清了水里的那个人
江萍。
这是江萍一生记忆最深刻的一天,他知道他将带着这份深刻走下去。
他记得很多年前周名在光屏上模拟着一场爆炸然后突然对他笑了。
周名转过头来把下巴磕在椅背上笑得很开心。
“看来不止你妈和大儿子关系很差,小儿子和大儿子关系也很差,原来你们这种流着同样血的上层家庭也是这样,一样的猜忌与不信任哈哈哈。”
江萍微笑着没有把周名的话听进去,周名像疯子一样突然开心突然发怒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下一刻周名却抛给他了一枚炸弹。
“江萍,我或许又猜对了。”
“你或许还有一个弟弟或妹妹。”
周名的话是真是假?
这是周名死后江萍思考很多年的问题。
这或许是他的一种手段,用来进一步控制我的手段。
直到很多年后江萍在那个夏日走在绿茵地上,他感受到有人一直在看着他,作为实验体他已经近乎本能厌恶注视,可这一天或许是阳光太好,或许又是因为他的心情随同雨后的夏日变得很平静,他回头望去——
江萍……
周名的声音虚幻地在他脑子里响起。
我倒宁愿你这辈子都不会跟小儿子的孩子相遇。
一个消瘦的少年坐在白色的椅子上手里摊开着一本书,他黑色的眼睛好奇地凝视着他。
你如果看见他,你会一眼就认出他的江萍,因为你们都是同一批实验体,你能很容易就感受到他。
同一批的实验体那么多,我能感受到他们每一个人的精神。他记得自己无声地冷嘲过周名。
少年柔软又好奇的情绪带着莫名的依赖与善意向他靠近。
我确信你能一眼就认出他。
可是江萍……
少年的脸上沉寂却又天真,江萍不可自控地想到了纪雪门年少时候的影像,他开始害怕,少年无意识受到他情绪的干扰,少年也惊恐起来,阻挡在他们面前的只有虚无缥缈的风,而江萍一步也不敢靠近。
你好,我叫羌橘。
羌。
如果你和他再次遇见,我不知道这对你而言是幸运还是悲哀。
江萍被羌橘从水里拖上来,羌橘跪在地上手足无措地抱着他,黑伞向他倾斜为他挡着雨,他看到羌橘惊慌疑惑的表情,他知道自己瘦得脱相但他却为羌橘的憔悴而难过。
“我、带你、你去……换衣服……”
江萍一听到羌橘磕磕巴巴说话忽然就哭了,他像是回光返照一样握紧羌橘的手腕,他流着眼泪却又奇异地微笑,这张脸的微笑像是丑陋的烙印让他哭也不能笑也不能。
他伸手触碰着羌橘的脸,冰凉的,羌橘的眼神忽然变得惊恐,羌橘沉默着打开手环想要检测他的健康情况而他只是对羌橘笑了一下,羌橘片刻间一动不动了。
江萍知道羌橘最近身边发生了什么,羌橘像是再次嗅到不详气息的小兽,不敢再进一步靠近。
你一直以来想知道我的秘密。他无声冲羌橘开口。
他伸手抱住了羌橘的头,他的精神体在这个雨天里出现,带着蓝色的光轻飘飘落在羌橘肩膀。
我今天就来告诉你。
“你身上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周名心甘情愿被你利用?”
卢阐偏头看了一眼穿着浅粉长裙的赵独,离开了人群赵独在他跟前就是一副趾高气扬的刻薄相。
“我确实是喜欢周名的。”卢阐回答道。
“得了吧,他只是你的筹码,你最喜欢的人只是你自己罢了。”
“那姐姐你呢?”卢阐摁住了赵独要推开门的手。
“你究竟是真的喜欢谢利还是只是想和卢晔争?”
“我确实喜欢谢利。”
“但你的虚荣要更甚一筹。”
“放手。”赵独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卢阐笑了笑,声音却带着威胁,“我想给你一个建议,纪雪门的大儿子很喜欢你,你嫁进纪家也算出尽风头了,虽然纪家这些年不在中心了,但是纪雪门先生毕竟是和老谢利先生平起平坐的人,有些事你就不必掺和进来了。”
赵独却这样开口,“你记得我们刚进这个家门的时候吗?那个女人费劲功夫把我们送进这个家门,那天卢晔站在楼梯上看着我和你,她只是看着什么也没说就让爸爸又想把我们扔回去。”
赵独冷笑着,“这些年我是多么孝顺的女儿,哪怕没有资格和爸爸一个姓氏,我却做尽一切卑微的事情来讨好孝顺他,他明明知道我多喜欢谢利却还是让卢晔嫁了过去,他明明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和谢利一个学校的……我本不想掺和这些事情。”
“但是呢,”赵独放轻了声音,“我这些年得到了什么?那个女人憎恨我不是男的,害她又好一番折腾,而我的爸爸,自始至终只认为卢晔是他的女儿,我与卢晔之间隔着一半下贱的血,最好笑的是我的亲生弟弟,百般去舔他同父异母的姐姐。”
“我绝对不会成为那个女人那样把前途与希望寄托于男人身上的女人,而你也不要在我跟前假仁慈了。”
赵独漂亮的指甲刮着卢阐的侧脸,“你当年对周名多好啊,结果你只是想要他这颗聪明的脑袋,我不强一点儿谁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你啃得骨头都不剩呢?”
“你想和余七平交易什么?”
赵独闻言嗤笑一声,“我和余七平的交易早就开始了。”
“周名是你的筹码,纪家就会是我的筹码。”
“你想做什么?”
“我想要纪家长女的那三个孩子。”
“这太疯狂了。”
“这没什么疯狂的,你知道当年为什么纪雪门选择连同受难实验体与恐怖分子一同炸死吗?”
赵独靠在门上微微笑着,“因为恐怖组织早就有了高基因战争武器的培养计划,可惜的是,纪雪门选择一个也不放过地炸死,他的猜测是对的,恐怖组织当年确实瞄准了他。”
“但值得高兴的是,纪雪门死了,他的后代基因等级都不会差,你放眼整个上区,还有比纪雪门的后代更合适的人选吗?”
“你要把那三个孩子培养成战争武器,你想怎么做?”
“余七平他们家是全区最大的疫苗供应商不是吗?”
赵独眼神发冷
“谁知道会注射什么呢?”
“你是谁?”
江萍的精神体消失在空中,耳边的雨越下越大,江萍与羌橘的脸都是一样的惨白。
“你是谁?”
江萍仰视着羌橘的脸,头靠在羌橘的腿上,他伸手想把雨伞推回去,他看到暴雨冲刷着羌橘的脸,羌橘的伞纹丝不动遮着他。
“你是谁?”冷冷的雨中羌橘问道。
他仰视着羌橘的脸,他努力平静地看着羌橘,雨太大了,在只有雨声的世界里他的绝望无处可藏,他望着羌橘悲哀地摇摇头,走到如今这一步,他动摇了,因为他看到了羌橘眼里的绝望。
“你是那三个孩子里面的一个是吗?”羌橘的声音突然连贯了起来。
羌橘的眼睛越来越绝望
“那我是谁?”
羌橘的声音不像疑问更像哀求。
“你知道我是谁是吗?”
我和他的再次相遇是这场惨剧里的悲哀。
他伸手捧住羌橘的脸用拇指擦干净他脸上的雨水。
我舍不得……
江萍想到。
我舍不得……
江萍怪异地微笑着流泪。
我舍不得把他变成我这样。
我舍不得让他从今往后背负这样的惨剧,我舍不得他从今往后都要这样行走在这个世界。
周名,你为什么会认为这是悲哀呢,不过这个世上,真的还有他吗?
如果真有他呢?
原谅我的私心。
原谅我明知这是悲剧。
如果真的有他,如果这不是幸运而是悲哀
我宁愿和他相遇。
羌橘在冰冷的雨水中看懂了江萍的话。
原谅我从不阻止你,我没有办法狠心剥夺你……因为你呀……
江萍无声痛哭
因为你是哥哥的纪羌啊。
羌橘觉得自己的意识和情感像被全部封闭了,顿顿地缩在他的肉体里做不出任何回应,他的眼泪早于他的精神先一步感受到了痛苦。
他看着瘦得像是骸骨的江萍,他疑惑地问江萍
“为什么我们会在这种时刻知道这样的真相?”
“为什么你会变成这个样子?”
江萍笑着流泪,他伸手捂住自己的脸,这张只有微笑烙印的脸做不出真正的表情,这个怪异的身体行将就木,这张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他的眼睛能受他的支配,他的眼睛是悲惨的。
他看着羌橘慌张地用手环检测他的生命健康状况,他的眼睛看着羌橘,他的耳朵里只有雨声和羌橘悲惨的声音。
再后来羌橘的脸也不清楚了,他只听到羌橘惨叫一样对他说话
“不用再笑了。”
“哥,不用再笑了。”
他伸手抓住了羌橘潮湿的袖子,他该多冷啊,他心里叹息着最后毫不贪恋地一推。
走吧。
他无声地告诉羌橘。
你必须走了。
坚强一点儿。
你要活着,不能让卢阐发现你,明白吗?
坚强一点儿。
坚强一点儿,纪羌。
羌橘浑浑噩噩向远处山坡走去,脑子里只有江萍的口型,他浑浑噩噩走着周围只有黑暗,他连雨伞都举不动,雨伞与他一并东倒西歪颠簸在黑夜之中。
“坚强一点儿……坚强一点儿……”
我想象不出他的声音。
他应该是什么样的声音?
“江萍……”
羌橘直愣愣站在雨中。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哥我看不见……”
羌橘一路踉踉跄跄,他伸手向黑夜期待有人能拉着他行走,像是对待小孩子一样。
“哥我看不见……”
“哥拉着我……”
伊什塔尔区从南到北皲裂的土地重现在羌橘脑子里,肮脏的下区在他脚下的泥泞中也一并重新,羌橘错乱地拉着黑夜,从黑夜中跌落,他从山坡滚下趴在肮脏的地上。
他撑起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竟不知道江萍的名字是什么。
这硕大无朋的天要坠向这硕大无朋的地,他看着全是黑夜的世界重重陷入雨雪与泥之中。
还有什么可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