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绪回来了。
高览在清晨听到了军靴走向他的卧室门口,沉沉地像是威胁,然后军靴的主人一声不吭下了楼,惊得高览飞速洗漱穿戴,然后冲下楼,高绪的头发剪得很短背着手站得笔直,崩紧嘴角审视似的瞪过来一眼,高览觉得自己被压得呼吸都没有了。
高绪回来得让他猝不及防,高览甚至不敢开口跟他哥打招呼,高绪露出这副表情的时候就是在敲警钟,平日里适度嬉皮笑脸可以,但当他需要严肃的时候就不可以。
高绪只在三个时候露出这副表情,分别是高览开学的时候,高览学期末的时候,以及高绪他要去执行任务的时候。
高览脑子里飞速掠过他这学期的成绩,他从不是差的学生,但站在高绪面前,仿佛他无论多好都是差的,长兄对他而言更像一位严厉苛刻的父亲。
高绪的眼神何止是审视,更是一种酷刑与解剖,高览觉得在高绪的眼光里就连抬头挺胸都是难的,终于高绪发号施令了。
“去。”
高绪薄薄的眼皮变窄了点儿,目光更具压迫感了。
“跑到训练场。”
完了。高览又害怕又抗拒地想着,然后大声回“是”立刻向训练场出发。
当高览跑到的时候,高绪轻轻松松跟上了他。
高绪轻轻扬了扬下巴,高览马上开始第一组体能训练。当他跨障碍落地的那一刻,一抬头就能看见高绪沉着脸在盯着他。
高览本以为这一早上会很快结束的,长兄比起他的父母更忙,能抽出好几个小时训练他是不可能的,从高览上中学之后就很少能见到高绪的面,外面只有关于高绪的赞誉,高绪好像从很久之前就活在了高览的早间新闻里,哪怕高绪偶尔回家也是在处理公文。
他与自己这位长兄的自由相处时间很少很少,高绪对他而言是一块高高的训诫碑,随着他越长大这面训诫碑愈发令他肃然,就连偶尔轻松的时刻,高绪也只是不算严厉地训斥他一两句,但高绪实在是太忙了,高览往往能逃过一劫,他既希望高绪回家又怕他回家。
他年少时对高绪回家这件事非常抵触,慢慢长大之后这种矛盾心理好了一些,但他今天又开始害怕起来。
可无论如何不可否认的是,他是他的长兄,是他的最爱的家人之一,他在矛盾中一如既往敬爱高绪,长兄是全家的骄傲,也是联合区的骄傲。
长兄这样的人好像生来就是要继往开来的,要去肩负祖辈的血,要去成为国家的器,他对于长兄这样的人只有仰望,他在内心卑微地告诫自己,他是高绪的弟弟,即便不能与高绪比肩也万万不能在外面丢了高绪的脸,他是高绪的弟弟,高家的孩子,他就要有“高览”应该成为的样子。
高览撑着自己然后陷入细沙中,他在寒风里满脸是汗,他撑起自己的时候看到高绪就在他几步之外,高绪背着手逆着光,他的身后太阳冉冉升起,而高绪站在太阳之前却像是站在暗处,他像被置于永夜将晗那一刻,高览觉得害怕,他看着高绪沉沉的眼睛,不明白里面是不是都是失望。
长兄这样的人好像生来就是勇敢无畏的,他生来就要成为英雄,与生俱来的血性与死生看淡,遥远的过去里高览手里抓着游戏头盔,在新闻上看到高绪的英姿,他手一扬联合区的旗高高飞起,高览只有一点儿不明白,为什么长兄是英雄,而自己却是贪生怕死的?
他害怕战争,而高绪直面战争。
他永远不会忘记高绪读书年代申请了一次非常危险的任务,他以为当自己变成哨兵或向导的时候会与高绪一样变得勇敢。
可他没有。
好像我生来就是要做懦夫的料。
我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是这个家庭的孩子?为什么会是高绪的弟弟?
我为什么那么可耻地贪生怕死?
这是高览会问自己千百遍的问题。
“起来!”
太阳升起了,高绪对他呵斥着,高览知道高绪发怒了,他撑着自己又狼狈地吃了一嘴沙,他累得发抖都有些晕眩了,可高绪生气了!高绪生气了!他催促着自己却又让自己掉进沙里,他再次想着过往想过的问题,他难过地一动不动。
“为什么会起不来?”
“报告,没有吃早饭。”
“为什么不吃?”
“报告,睡过了。”
“你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吗!高览!”
“我是高家的孩子,是联合区的哨兵。”
高览颤声抬头去看高绪的脸色,他看到了高绪失望的眼神,他在那一刻酸涩委屈成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你是爸爸妈妈的孩子,是妹妹的兄长,是朋友的朋友。”
高览不明白高绪为什么这样回答他,按照他的观念里,他刚刚的回答应该是标准答案,可为什么高绪那么失望,高绪仿佛在看一个永远成长不起来的孩子,那样的失望刺痛了高览。
这是高览生平第一次在高绪的跟前哭出声音,他以前从不敢在高绪的面前哭,那样太软弱了。
“我好像做什么你都不满意。”
“我也很想很想让你满意。”
“我不是你那样自律的人,可我也真的不是堕落的人,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懒散的人。”
“我真的已经很少会在六点半之后起床了,我真的很少很少了,为什么你回家的时候会碰见我做得不优秀的时候,小时候也是,我考得好的时候你不在,偶尔考差了你就会回家。”
“我真的很想成为能被你认可的弟弟。”
“为什么我一直做不到这件事情。”
“我知道你不会认可一个社交上如鱼得水的弟弟,我知道你希望我会跟同龄人不一样,你会希望我有担当和责任,你希望我会是丹尼尔那样的,英雄的家庭不应该诞生我这样的懦夫。”
“我知道啊!我知道啊!”
高览哭着问高绪
“我真的已经在很努力成为你的弟弟!可我为什么从来都不能让你有一点儿满意?”
“要成为你这样的样子真的太难了,可我也真的……”
“我也真的在努力成为你这样的人啊……”
“我真的很对不起,我会是这样的懦夫!”
高览听到高绪走近的声音,高绪向他蹲了下来,冷风在高绪的军装外套上仿佛凝住一样,高绪也是寒冷的,寒冷却让人觉得安全,高览生平第一次听到高绪这样低声对他说着
“你要先去明白你是父母的孩子,妹妹的兄长,朋友的朋友,你今年就要十九岁了高览,你要明白在战争年代你的成年不是以年龄来界定的。”
说完之后在高览惊讶的眼神里高绪拥抱了他,他宽厚的手拍了拍高览的脑袋,然后站起来向着太阳升起的那边走了。
高览坐在沙地里看着高绪一步步远去,他想起很久之前当他抱怨长兄太严厉的时候,妈妈笑着告诉他,‘儿子你知道吗?当你很小的时候你哥哥一边写作业一边抱着你’,对于妈妈说的这句话高览一直半真半假地信着。
高绪怎么可能会抱我呢?
可是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或许妈妈没有骗我,高览看着远去的高绪想到。
当高览恢复一点儿体力之后他连身上的沙都没来得及拍就往高绪的住处跑去,然后老远就听到家里修整花园的佣人告诉他,先生已经离开了。
高览看着高绪远远的住处,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一次会那么难过。
他有些后悔自己没有伸手拥抱高绪。
高绪的住处紧锁着,安安静静在寒风的日光里回望着高览。
就像山一样。
该去晚训了
不对,应该是要先吃饭
然后呢……
然后应该体能训练
现在应该是吃饭的时间
羌橘脑子里想着这些事情然后合上课本,他站在不大不小的宿舍里一瞬间觉得食堂是一个难以到达的地方,他钝钝地看着课本的卡片发着微微的蓝光,然后迟缓地找到一个面包,他吃一口面包然后喝一大口水,仿佛他的食道停止工作了,他在努力把食物灌进去,每吃一口他就干呕一下。
可是饭必须得吃。
他就这么想着然后努力吞咽,当面包吃了一半的时候他一垂眼才发现面包已经坏了,他轻而易举就把过期的面包吐了出来,他愣愣地看着垃圾桶,就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那么没用。
我得去食堂。
他穿上鞋子然后走了两步,鞋带无声地自暴自弃,散在了他的眼前。
他看了鞋带很久最后慢慢蹲下来开始系鞋带,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他竟然完全系不好鞋带。
怎么会这样?
他呆呆地在脑子里问自己,然后重新系了一遍站了起来,刚走一步鞋带又散了,羌橘看着这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刘榕的书安安静静压在那些纸质书的最下面,他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向谁求饶一样,他神色可怜蹒跚地走向衣柜,衣柜里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件衣服被挂着。
他看着鞋带觉得自己再也系不上了,我不能这样,他告诉着自己,他明白的。
窗外橙黄的灯看着他,他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他慌张地乱翻着周围的一切,衣服乱七八糟砸在地上,书桌也全乱了,他不知道今天应该看什么书,不知道要学什么,混乱的脑子甚至猛地一刹忘记现在星期几,他低头看着鞋带崩溃了。
他哭喊着自己也听不懂自己在哭喊什么,他克制不住自己那么绝望地哭喊,他抽着自己耳光希望自己能清醒一点儿。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狼狈地蹲在地上,他抓着衣柜希望自己站起来,他好像瘫痪了怎么努力都站不起来。
我昨天是正常的,前天也是正常的,为什么我今天变成了这样?
他抓着他能碰到的一切,最后他和椅子一并重重摔在地面。
他的目光与天花板的灯撞上,一派虚假的光明笼罩着他,他猝不及防大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