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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林氏兄妹很倒霉。
  他们没有办法说自己不倒霉。
  他们行走江湖,本就是凭的一腔热血,想走便走,想留就留,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能犯大事,引来八大门派之一的天问斋追杀他们。
  在这江湖上能被天问斋如此不遗余力追杀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
  但无论是多是少,有一件事却是人尽皆知的。
  ——天问斋从来不会杀无名无姓的普通人,他们纵然要杀,也是杀臭名昭著的恶人、丧尽天良的坏人,亦或是犯了大错,破坏了江湖道义的人。
  林氏兄妹自然不觉得自己算是这三类人。
  兄长林天真说:“我与阿妹只是说好离家行侠,但在路上的时候,阿妹搭救了一个老头子,那老头子功夫不低,却受了很重的伤,阿妹不忍心,我便和阿妹一起带他去看大夫,守到他的伤好。”
  林天娇听了也点头:“可是这个人伤好之后,却非要让我和兄长加入天问斋。”
  林天真道:“老头子说我和阿妹心地善良,这么乐意帮助他人,很适合留在天问斋。但我和阿妹不想。”
  “我们离家只是为了行侠仗义,从来没有想过要加入什么门派。”林天娇接口说。
  林天真又道:“可我和阿妹拒绝的时候,老头子嘴上说没关系,却在我们的茶水里下了药,然后把我和阿妹关在房间里,将外头落了锁,说是等我们想通了再放我们出去。”
  林天娇道:“本姑娘是很有骨气的,自然不会答应这种事情!威逼利诱非君子所为,我和兄长都觉得天问斋这样与魔教无异,夜里趁看守我们的人犯瞌睡,我和兄长就撬了锁逃跑。”
  林天真道:“等来到这广引城的时候,天问斋的人也追来了,我们根本打不过天问斋的人,只能在这画舫上扮作侍女奴仆,可是没想到这绿水画舫的主办人,竟是连环榭的一位堂主。”
  薛兰令此时方启齿问话:“是连环榭的堂主又如何?”
  林天真的神情有些怪了,他道:“若不是这一次被天问斋追到画舫里来,我也没想过八大门派居然串通一气,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杀了我和阿妹。”
  薛兰令道:“你的意思是,你们二人乔装改扮在画舫中躲避追杀,却被连环榭的堂主发现了影踪,这位堂主将你们的去向告知了天问斋,是以今夜……你们才会被天问斋追杀?”
  林天真颔首坚声:“确是如此!我与阿妹在撞见天问斋的人之前,曾听到那个堂主与天问斋的什么人说话,言语间提到了我和阿妹,果不其然,他们交谈完之后,便有人来搜我们的屋子,还好我与阿妹发现得早,逃出了画舫,可还是倒霉,又撞见了在岸上望风的天问斋门人。”
  “我和兄长虽然在江湖上没什么名气,但好歹也帮老婆婆织过布,捡过鞋,帮小娃娃们做过糖葫芦,如今天问斋和连环榭居然串通在一起追杀我们,我不服!”林天娇声音有些高,她脸色发红,恨恨挥了挥拳,“要是被本姑娘逮到机会,我就揍他们一顿,尤其是那个老头,我们好心好意救他,他却恩将仇报,可恶得很!”
  说至此处,林天娇气性上来,撸起袖子还想站去桌上,林天真扯了她衣摆一下,冲她摇了摇头。
  林天娇只得站定了,后知后觉地看了另外两人一眼,在触及到薛兰令的目光时,似终于意识到自己在美人面前发了个疯,立时气短羞涩,慌忙低下头,将一双拳头放在两边,紧紧攥住衣摆。
  林天真道:“……让二位侠士见笑了,我和阿妹今夜所做之事……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二位海涵。”
  他言罢抱拳施礼,一派世家公子般的作风。
  窗外的风雨扫进,零星扑在薛兰令的衣衫与玉箫上。
  薛兰令以箫抵额,笑意浅浅,声音一如春风轻柔:“事情究竟是何真相,我是猜不准的,只你兄妹二人已被恩将仇报过一回,为何又对我们两人推心置腹了起来?”
  这件事说来说去,也都是林氏兄妹的一面之词。
  薛兰令留了条退路给彼此,已是尽他所能的最大善良。
  人贵在要有自知之明。
  林天真是个很有自知的人,他读得懂薛兰令的意思,也明白薛兰令的想法。
  也正因为读懂了这话语里潜藏的暗示,他的脸倏地就红透了。
  林天真道:“这、这,我是想着,再坏也、也不会比我们现在更坏了!若二位也和天问斋他们沆瀣一气,那我们兄妹也只得认栽,别、别的,就没想那么多了!”
  他说话是很真诚的。
  如同他聪明,有自知,能听懂薛兰令的暗示。
  薛兰令也能听出他的真诚,他的纯粹,能感觉到他的确是个人如其名的天真之人。
  薛兰令便笑着问段翊霜:“你怎么想呢?”
  名震江湖的“无瑕剑”与八大门派渊源颇深,整个江湖都知道他们之间惺惺相惜,各自尊重。
  身为武林正道,有的人选择独自仗剑行侠,有的人选择齐心协力帮助他人。
  段翊霜是前者,八大门派与武林盟就是后者。
  他们彼此虽然谈不上有多么深刻的交情,多么热烈的关系,但对彼此多行善事的作风,到底有几分珍惜与尊重。
  薛兰令究竟信不信林氏兄妹所说的话,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段翊霜究竟如何想。
  他轻而易举将一道难题抛了过来,就要段翊霜不得不接下。
  段翊霜看不透那张脸背后的深意。
  如同穆常从来读不懂段翊霜的沉默,段翊霜也看不透薛兰令的神情。
  段翊霜只道:“这都是他们兄妹的一面之词。天问斋与连环榭皆属八大门派,江湖人人皆知正道八门,又怎会如他们所说这般专横独断,是非不分?”
  “没有个万一吗?”薛兰令轻飘飘地问。
  段翊霜顿了顿。
  对上那双眼睛,很多话语都在顷刻间变得无声,要咽下去很难,可要说出口,就更痛苦。
  早在禁地初遇时段翊霜就知道。
  薛兰令好像活得很淡,活得比他这个将死之人还要淡。
  淡到这人好像很容易就会变成自己的一部分,以至于每每望见,段翊霜都会失神那么一瞬。
  良久,段翊霜偏过头去,他道:“我不爱赌,但若你想赌一回,也尚可接受。”
  薛兰令似乎笑了一声。
  听不真切。
  薛兰令转而道:“如此,我对这正道八门不曾有过什么认识,既然你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那我帮你们一回也不算什么。今夜天问斋未曾大张旗鼓搜寻你二人,想来明日应会有所动作。届时——”
  白玉箫自额前滑落至颈侧。
  薛兰令的声调有些沉了,“是护住你们,还是交出你们,那就是凭我高兴不高兴了。”
  他将话语说得真假难辨,但一番话说到这种地步,已是一种表态。
  段翊霜微微颔首,也不反驳。
  倒是林氏兄妹高兴得很,连声道谢,急急忙忙给他们斟茶倒酒,掸扫不存在的灰尘。
  段翊霜谢过他们的好意,只淡淡说:“我醉得厉害,便不饮酒了。”
  林天真瞪大眼睛看他,似乎不太能看出他哪里醉得很。
  然而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林氏兄妹还颇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自然说不出半个不对。
  薛兰令便挨着段翊霜坐在窗前,共沐着同样的月光。
  河面的花灯会燃上很久。
  他们坐得也很久。
  林氏兄妹头挨头打着瞌睡,他们却肩并着肩看花灯,看月光,似没有任何睡意。
  薛兰令道:“你说你醉了。”
  段翊霜说:“我的确醉得很厉害。”
  薛兰令便问他:“若是明日,天问斋当真来追杀他们,你要选择袖手旁观?”
  段翊霜答:“我很了解八大门派,他们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林氏兄妹自然是在说谎,但拆穿与不拆穿他们,都没有什么必要。”
  薛兰令问:“为什么没有必要?”
  段翊霜道:“因为我知道,你想帮他们。”
  月色下他清清冷冷的神情显得有些温柔,风落在发丝上,吹起一绺拂上薛兰令的肩侧。
  他们总是这么近,近得好像没有隔阂,没有秘密,没有猜忌,没有防备。
  薛兰令笑了起来。
  薛兰令问:“我想帮他们,本该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又何必给我这个面子?”
  段翊霜道:“你想行侠仗义,那你应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薛兰令双眼微弯,语调柔柔融在风里,尾音悄然下坠:“这么说来,你也做过许多回自己想做的事情。”
  段翊霜没有说话。
  薛兰令好似也根本不需要他回答任何。
  他们远不到谈天说地、推心置腹的时候,更不能毫无芥蒂交谈。
  这一场说来说去,不过是在彼此试探。
  可究竟是谁试探了谁,段翊霜无法分辨。
  真真假假,很多东西都如镜花水月,藏在最明显的地方,也就最难去触碰。
  段翊霜阖上双眼,迎接无声无息的风,柔软绵密的雨。
  他的确醉了,醉得毫无睡意,却又很想入睡了。
  想做梦,也不知道自己还想梦到什么。
  薛兰令目光沉沉地看他许久。
  好半晌,那支白玉箫懒懒搭在了膝头,薛兰令也阖上了眼睛。
  可那如风般轻,如云般软,好像琴筝共奏的声音却悠悠响在段翊霜的耳畔。
  他听薛兰令在说话。
  ——“大漠没有这么轻柔的风,大漠只有狂风、烈日、迷途的旅人、求死的异客。”
  他好似睡了,又好似醒着。
  因为他听到自己竟也在回答:“你想家吗?”
  “不啊……”薛兰令的声音几乎要散在越来越细密的雨声里,“……我永远都不会想家。”
  他听到他这样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