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翊霜与薛兰令失去了联系。
再醒来时,他已身处一家客栈。
客房里很整洁。
推窗望外,有一条窄窄的小巷,看过许久也不见行人经过。
这家客栈显然十分偏僻。
却不是段翊霜自己选的。
是薛兰令带他来到这里——趁他晕沉昏迷的时候。
而那个夜晚。
无论是风或月,人与刀,都已是遥遥七日前的事情。
——段翊霜已在客栈里停留了七天。
他初醒转时,还曾想过要不要回去。
可纵然回去他又能做些什么?这个问题已不用问,也知是没有答案的。
段翊霜只得留了下来。
他褪去伪装,没了那遮挡容颜的面具,人便又是那个光彩夺目的无瑕剑。
七刀门行事隐蔽,段翊霜近日来探寻与之有关的事迹,信息寥寥,几近于无。
对于灵门城的许多人而言,他们只知道天鹤府与神梦阁,就连吹雪会也只是偶有耳闻,不曾切实见过。
他有心探听真相,可真相并不是轻易即可探查。
段翊霜却从未想过要离开。
他偶尔会去春秋谷中采药。
薛兰令的那两刀,一刀在肩上,一刀在右腿。
一个能让他难以握剑,一个能让他不良于行。
刁钻得很。
这伤其实并不算重。
但段翊霜是不能去看大夫的。
——他的名声太响亮,若受伤一事传了出去,只是节外生枝。
本来不太麻烦的事情会变成麻烦。
段翊霜便忽然想起了春秋谷。
春秋谷里晾晒的药草虽已不能再用,但依然有还未被采摘研磨的药草。
段翊霜就在天气晴好时进谷采药。
但今日不同。
他的指尖将将触碰到一株药草,头脑却骤然昏沉,教他呼吸都不可控制地急促起来。
心慌。
心跳得极快。
这种感觉像是濒死一般,像是什么重重压在了身上。
喉间堵着口气。
段翊霜恍恍惚惚抬起眼帘。
他半跪在地上,手似在支撑自己。
——可他却明白,他的力气在逐渐失去,他快要栽倒下去。
药草是有香味的。
是清香,比较淡。
可这种香味被他嗅去,他更觉得头脑昏沉。
他至始至终没有感觉到痛意。
只有沉闷、压抑,无可排解,又没有源头。
这压抑的感觉越来越多,越来越沉了。
从内而外、从上至下。
好像每一节骨头都要被就此压断。
段翊霜闭着眼睛。
他牙关紧咬,颤抖着手指,拔出了自己的剑。
剑紧在泥土里。
他想要竭力站起,想要离开。
——至少去到一个有人的地方,至少要活下去。
这沉闷压抑让他心都快要停下了。
可想要站起谈何容易。
段翊霜忽然觉得自己走投无路。
他分明受过许多伤,也有过九死一生的险境。
却从没有这么一刻,如此无助。
好像伤口也开始泛疼,那两刀带来的冷意再次蔓延进五脏六腑。
疼到已分不清自己在为什么而疼。
段翊霜死死咬牙,到底借着嵌在泥里的剑站起了身。
然而这一瞬他也没能多做坚持。
他很快踉跄着,又跪倒下去。
汗水盈在睫羽上,像蒙了层极轻极淡的雾。
段翊霜又闭上了眼睛。
身后忽而响起一串脚步声。
有衣摆扫过草丛的声响,也有叮铃叮铃的声音响起。
他恍恍惚惚,想要回头去看。
却没能做到回头。
段翊霜一头栽倒下去。
枕边的天光很亮。
段翊霜躺在竹榻上,睁开眼时,入目所见,皆是竹枝青影。
屋中有浓郁泛苦的药香。
他迟迟没有动。
这是个陌生的地方,他却也见过这里。
他被薛兰令带来此处,见过一张字条。
——他还在春秋谷里,在春秋谷主人的竹屋之中。
窗棂青竹,寸寸枝叶,都与他初次来时完全相同。
段翊霜怔怔看了半晌。
他慢慢坐起了身,走下竹榻,微眯着眼睛去看明亮的天光。
天光刺目。
段翊霜遥遥看罢,心口依旧似压着巨石般沉闷。
他便伸手去推开屋门。
然而他还没能将这道屋门完全推开,便有人先一步拉开了房门。
那是道翠绿的影。
很快的,没有任何迟疑,也谈不上有多友好和善。
那双手的主人轻易在他肩上落下两指。
段翊霜上半身不可再动。
那人又将他推回竹榻上坐下,再一转身,衣摆轻撩,闲闲落座在一旁的摇椅。
摇椅摇摇晃晃的。
那人眼眸含笑,衔着翠色流苏的簪子斜斜簪在髻上,衬得面如白玉,人如花影。
若这般情景就放在平常时候。
段翊霜不会这么轻易认出眼前人的身份。
可现在不是平时。
而他就在春秋谷里,在有琴弘和的竹屋之中。
——眼前这个懒坐竹椅,如竹似水的人影,唯有一个身份。
春秋谷的谷主。
薛兰令所谓的年少至交。
——有琴弘和。
据说他能解天下奇毒。
他就是段翊霜的一线生机。
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段翊霜却有些近乡情怯。
他们长久沉默着,竟在这对望里,一直未能交谈。
最终还是有琴弘和先开了口:“这位朋友,我虽说有事出谷,却还是这谷中主人,你不问自取,盗用我谷中的药草,是否非君子所为?”
段翊霜愣住。
段翊霜道:“……我不知有这个规矩。”
“不知规矩?”有琴弘和面带笑意,声音却有些冷,“这是春秋谷,谷里的一草一木,皆是我的财物。你在我这里采药,就是在偷我的东西——且不说这是不是规矩,单就这不问自取,我便有的是道理让你再也回不去。”
有琴弘和是真的在笑。
他笑着说这样的威胁,云淡风轻,又习以为常。
段翊霜道:“……我——”
一句话停在齿间,道不出,又咽不下去。
有琴弘和问:“你什么?”
段翊霜迟疑片晌,终究道:“我之所以能进到这春秋谷里,是因为带我进谷的人,是薛兰令。”
有琴弘和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
他道:“带你来的人是薛兰令?”
有琴弘和似还有些不相信:“带你来的人真的是薛兰令?”
段翊霜道:“的确。”
有琴弘和骤紧眉心,他似是信了,又好似全然不信。
可他到底伸出手来,只掷出两枚盘中青果,便轻易解开了段翊霜的穴道。
有琴弘和轻声感慨:“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薛兰令还会带人来见我?”
他如此说罢,忽而站起身,行到竹榻前。
有琴弘和躬身俯近。
这般距离不算很近,比之薛兰令偶尔的靠近,要远上不知多少距离。
可段翊霜却退了。
退得很快,离得更远了些。
有琴弘和的眼尾有些下垂,让他有些慵懒、漫不经心。
他的嘴唇却带着笑。
有琴弘和道:“你说,是薛兰令带你来的。”
段翊霜道:“是。”
有琴弘和问:“那你可知薛兰令是何身份?”
段翊霜道:“他是魔教教主,飞花宗的宗主。”
这完整的答案,教有琴弘和眨了眨眼睛。
他笑道:“不错,他是魔教的教主,飞花宗的宗主,可我要问的,本不是这么个问题。”
段翊霜一时愣怔。
有琴弘和直起身,道:“只这个问题的答案,依你如今所知,怕是答不出来——不过也是。他虽能带你来见我,却到底还是他自己。”
“等他何时愿意告诉你他的身份了,你便知道,我究竟在问些什么。”
段翊霜久久不能开口。
这似是而非真真假假的话语,教人难以在瞬息间摸清底细。
段翊霜只能看着有琴弘和眉眼带笑地抚摸竹枝。
有琴弘和道:“对了,你到底是谁?”
段翊霜没有想隐瞒自己的身份。
除了极特殊的时候,他不得不隐藏自己。
大多时候,段翊霜都不惧怕说出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名字。
——因为他活得足够坦荡,他问心无愧。
他不觉得自己光彩夺目的名号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就要站在光里。
段翊霜也就极坦诚:“我叫段翊霜。”
——行走江湖的人都会知道这个名字。
无论是好人还是坏人。
是恃强凌弱之人,还是锄强扶弱之人。
——所有人都会知道段翊霜这三个字。
有琴弘和自然也是知道的。
他不是与世隔绝的隐士高人。
他明白江湖上的很多事情,也了解太多人的秘密。
但这是他和无瑕剑的第一次相见。
若在今日以前有人同他说,薛兰令会告诉无瑕剑春秋谷的所在,他只会觉得可笑。
但今日,他已切切实实看到了段翊霜。
——有琴弘和不会怀疑段翊霜在说谎。
因为段翊霜不适合说谎。
也没有什么满口谎话的人会不懂得隐藏。
段翊霜足够坦诚。
有琴弘和叹道:“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无瑕剑。”
“虚名罢了。”段翊霜道。
有琴弘和道:“这不能说是虚名,因为天底下没有多少人能拥有你这样的虚名。”
段翊霜道:“可我未必需要。”
有琴弘和淡淡笑过,又道:“薛兰令之所以告知你春秋谷之事,想来,是为了你身上所中的毒?”
段翊霜心底一惊。
有琴弘和的声音是带着笑意的。
落在耳里,莫名让人觉得安心。
有琴弘和慢慢道:“你身上的毒没有名字,因为它很奇怪,没有人知道它是谁研制而出,只知道身中此毒的人,必然会死,药石无医。”
段翊霜绝不怀疑他的话。
这也是段翊霜拜访过无数的人,所听到的最多的话。
然而所有人的话语里,从未有人再加一句。
——“但这对我来说,并不严重。”有琴弘和道。
轻飘飘的话语像一阵惊雷。
段翊霜倏然抬眼。
有琴弘和道:“这毒说是可怖,倒的确可怖,只我学医多年,见过的剧毒奇毒不知凡几——奇毒之中,比这更毒的,我也治过。”
他有卓然的自信。
段翊霜问:“那想要解开我身上的毒,需要多少时日?”
有琴弘和道:“时日或长或短,并不一定,但你既然是薛兰令要救的人,那我保你不死,也不是难事。”
段翊霜静了片晌。
他忽然道:“若是薛兰令又不想救我了呢?”
有琴弘和没有立刻答话。
那道浅翠的清影落座在竹椅上,窗前透出金辉来,圈着玉镯的手腕白得发光。
有琴弘和笑道:“你还不够了解薛兰令——他若是带你来到春秋谷,就是必然要救你。哪怕之后他改变了主意,恨不得一剑刺死你,他也会先让我救你,再来杀了你。”
作者有话说:
是的,他出现了,他来了!他就是助攻界的神——有琴弘和!
没想到吧,小翊的毒这就要解了!没错,小翊的毒只是让他们不得不绑在一起的理由(借口)!
但是解毒之后呢,为什么还会绑在一起呢?为什么为什么呢?噫——
有琴弘和:是的,是我助攻的。
发现了吧,教主对小翊是很不同的!
有的神医和教主年少相识,教主从!来!没!有!带过一个人来!见!他!
小翊是唯一,第一,前无古人。
有琴弘和:我已经看出来他们有问题了,我马上就进行一个出卖。
教主:你试试。
有琴弘和:我先进行一个助攻,以后看情况出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