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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有琴弘和懒懒靠在石头旁。
  他抻着腿,足尖正好能点在池面上。
  夜里也是很凉爽的。
  他解了外面的薄纱,半敞着衣领,仰面朝着天顶的繁星。
  有琴弘和道:“黎星辰和黎明达很不一样。”
  薛兰令站在一旁,颔首道:“世上没有什么人是会完全一样的。”
  有琴弘和道:“黎星辰长得和黎明达这么相似,可见他们是亲父子。所谓亲父子,总要比别人更相像一些。”
  薛兰令阖上双眼反问:“就像你和有琴谷主。”
  有琴弘和道:“我没有他普世救人的善心,却也有与他相似的医术。”
  薛兰令便问:“那以你所见,黎星辰与黎明达之间,相似在何处,又不同在何处?”
  有琴弘和坐直了身。
  他双手屈肘紧贴在石头上,脖颈的线条干净利落。
  有琴弘和笑道:“他们一样自以为是,黎星辰却比黎明达蠢上不少。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放在他们父子身上,做儿子的却远没有做父亲的心肠狠毒。”
  “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呢?”薛兰令问。
  “对于有些人来说,这是好事,对于你而言,或许却该是件坏事。”
  “哦?”
  有琴弘和点了点下颌,悠悠道:“若是黎星辰不似他的父亲那般心狠手辣、颠倒黑白、是非不分,那你又要如何心安理得取走他的性命?”
  “我答应祝榭,要杀了黎星辰。”
  “可你会对没有做错事情的人下杀手吗?”他问。
  薛兰令道:“我不像是这种人吗?”
  有琴弘和道:“我不知道你像不像,我只知道我认识的薛兰令,绝没有这种无聊的嗜好。”
  薛兰令道:“那你很了解我。”
  有琴弘和却摇首否认:“我已是不了解你的人了。”
  薛兰令道:“懂我未必是好事。”
  有琴弘和道:“而我即使不懂你,也还是会帮你。”
  薛兰令道:“这世道太苦,像你这样的人,完全可以过另外的人生。”
  有琴弘和叹息:“正因为我是‘像我这样的人’,才不能半途而废抛下你就走,那些另外的人生或许很好、很有趣,都是我想做的事情。可我决定离开春秋谷的时候,就不再想过回头。”
  “与我做朋友很辛苦。”
  “但不能放弃你这样的朋友。”
  “我忽然很想喝酒。”薛兰令说。
  有琴弘和便站起身:“那我去买几坛酒,今夜与你喝个尽兴。”
  薛兰令看他片刻,在有琴弘和错身而过时,忽而又道:“我有时会很想酒鬼。”
  有琴弘和的脚步一顿。
  他背对着薛兰令,垂着眼帘,半晌,近似于无地发问:“你想他什么?”
  “我想起酒鬼很喜欢喝酒,可他最讨厌看我喝酒。”
  “他不愿意你喝酒。”
  “他说喝酒最好不要喝醉,因为一旦醉过一次,就再也不想要醉。”
  “为什么?”有琴弘和问。
  “因为人一旦喝醉过酒,就证明有些事情会让他醉。”
  有琴弘和了然一笑:“好事会醉,坏事也会醉,又怎能说每次醉酒都是因为不好的事情。”
  薛兰令道:“可我永远也不会喝醉。”
  有琴弘和道:“难道你还会喝醉?”
  薛兰令沉默片刻。
  他低声道:“我会一直不知道醉酒是什么滋味,但我会喝了就想要醉。”
  屋里燃着一盏昏黄的灯烛。
  薛兰令推门进屋,这里就沾了些浅淡的酒气。
  他饮的酒不够多。
  他绝不是个真的要“不醉不归”、“痛饮千杯”的人。
  他做不成那个酒不离身的“酒鬼”。
  他关上门,扶着床沿坐下,背靠在床柱前,半阖着眼睛。
  就着灯烛,他能看见段翊霜出尘绝世的侧脸。
  段翊霜生得很冷。
  眉眼冷,气质也冷,总让人觉得霜雪在侧,似伫立了一株傲骨不灭的冰莲。
  段翊霜也坐在床边。
  很认真地擦拭着那把蓝色的剑。
  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照顾它,所以这段时日以来,他总要用更多的时间来安抚宽慰它。
  他在夜里就会这样擦拭这把剑。
  像在呵护脆弱易折的花朵,一触即碎的飞云。
  段翊霜的侧脸笼在光里。
  他也生得很白。
  光衬着他,剑也衬着他,好像这间屋里的所有都在衬托他。
  他这么专注,甚至有几分虔诚。
  他轻轻擦过第二十遍剑身,手忽然顿住。
  因为薛兰令握住了他的手腕。
  段翊霜偏头去看。
  薛兰令已离得很近,就着这个姿势,酒气都扑在他的脸上。
  可这酒气并不闷人。
  混在薛兰令平常的香气里,只让香气变得有些浓,带着些许昏人的醉意。
  薛兰令问他:“在做什么?”
  段翊霜道:“我在照顾我的剑。”
  薛兰令顺着他的话意垂下眼帘,居高临下般看他片晌,轻声道:“你都不照顾我。”
  段翊霜反问:“你需要我照顾?”
  薛兰令道:“我不需要,可你不能不照顾我。”
  段翊霜道:“你很不讲道理。”
  薛兰令便冲着他笑:“我分明是很讲道理的人,是哥哥不愿意照顾我,所以才说我不讲道理。”
  段翊霜晃了下神,他别过头去:“你强词夺理。”
  薛兰令却还是笑,甚至还贴在他耳边吹气。
  虽然只有那么一瞬,可酒气好像顺着这细微的暖意冲上耳尖,教他握剑的手都在颤抖。
  段翊霜只能道:“放手,让我把剑放好。”
  薛兰令不说话,握着他手腕的手指也未松开力道。
  段翊霜又偏头去看。
  薛兰令的眼睛蒙了层雾一般,他轻声道:“求我。”
  段翊霜道:“你总要我求你。”
  薛兰令道:“你也不是没有求过我。”
  段翊霜耳后红了大片:“那也不一样。”
  薛兰令道:“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段翊霜道:“如果我能回答的话。”
  薛兰令笑着发问:“你和黎星辰说了什么?”
  段翊霜心头一跳。
  他定定看着薛兰令的脸,那般神情不见任何破绽。
  只看见盈盈笑意,似真似假。
  段翊霜忽而觉得喉头发紧。
  他问:“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薛兰令道:“我好奇。”
  段翊霜便又问:“若是我不想回答呢?”
  一个答案似乎要用很大的勇气来说。
  即使段翊霜明白自己不该这么举棋不定、心生彷徨。
  薛兰令也在看他。
  那双幽深的眼睛似乎在从上至下的将他打量。
  一一看尽了,好像能透过他的皮囊看到他心底的恐慌。
  薛兰令依然在笑。
  然后他听到薛兰令在他耳边温温柔柔的说话。
  薛兰令说:“那就不回答。”
  说罢,紧握在手腕上的手指也松开了力道。
  被刨根究底追问,他会多想。
  被这般轻易放过,他也还是会多想。
  段翊霜茫然地看着薛兰令,迟迟未动。
  薛兰令便又伸手帮他收好了剑,将剑立在床边斜靠。
  泛冷的手贴近了再与他十指交叉紧握。
  不一会儿,薛兰令的手就变得很温暖。
  段翊霜明白。
  这种温暖是由自己带来的。
  这种温暖却也能让他自己感觉放松。
  段翊霜轻易安下心来,不安的心跳也渐渐趋于平稳。
  薛兰令像是在欣赏美景。
  他看他在昏黄光影里的脸,仿若在看天底下最见之难忘的绝色。
  过了片晌,薛兰令道:“你可以不回答我的任何问题。”
  段翊霜睫羽一颤。
  薛兰令又道:“或许哥哥已经发现我是个很坏的人,我不好,我很不好,我会做很多让你害怕又让你讨厌的事情。”
  “可我永远也不会停下,在我达成自己想要的目的之前,我会一直做这样的坏人。”
  段翊霜想否认他的话语。
  可话到齿间,还未说出,薛兰令又伸手掐了下他的脸。
  段翊霜整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
  他愣怔住。
  薛兰令就笑了起来。
  那张脸太难见到如此明显又真切的笑意。
  他看他总是隔着雾一般迷蒙。
  薛兰令笑得开怀,声音也温柔得让人沉醉。
  “但你在我这里,是特别的。”
  薛兰令轻声说话:“所以无论我问你什么,只要你不愿意,你就可以不回答。你有这个特权。”
  段翊霜几乎要被他这么温柔的语气溺毙了。
  他甚至很想问薛兰令,他们时至如今,到底算是一种怎样的关系。
  为什么会有人能把“特别”这样独一无二的地位说得如此轻巧,把它与情爱完全区分开来。
  段翊霜迟迟没能回答。
  薛兰令应当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这个人总是如此,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想说时没有隐瞒,不想说时千百句也道不出一个真字。
  段翊霜说不出话来了。
  他于情爱之事实在没有任何天赋。
  他只能更加握紧薛兰令的左手,牢牢与他十指相扣。
  好像这样就意味着余生甚至一生。
  薛兰令就在这时又开口说话:“如果有一天,我千夫所指、万人痛恨,天底下每一人都想要我死,你会不会救我?”
  段翊霜哑声道:“我不知道。”
  薛兰令低头枕在他的肩上。
  那声音很轻。
  薛兰令道:“我却很知道一件事。”
  段翊霜的目光落在即将燃尽的灯烛上。
  他问:“你知道什么?”
  薛兰令柔声道:“若我真有这一日,而你却不来救我——那我就来杀了你。”
  作者有话说:
  教主好善变啊,先说舍不得哥哥,现在又要杀了哥哥。
  薛兰令,疯批美人斯哈斯哈。
  有琴谷主,真正的兄弟,他对教主也太好了。
  赞美感天动地兄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