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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断珑居残害江湖侠士一事真相已明。
  黎星辰将此事书信传回白阳山庄,不出七日,八大门派同声而语,断珑居彻底成为武林多年来又一魔教,且已被正义之士覆灭。
  ——而至今,正义之士是谁,难道他或她早已得知断珑居的隐秘,仍旧无可求证。
  黎星辰必须要走。
  他留在渭禹城处理完与断珑居有关的事情,即刻动身。
  黎明达的传信已被他搁置了三日。
  他不急着走。
  可黎明达已很想见他,所以他必须要回去,必须要走。
  纵然他心底还牵挂着一些事。
  譬如断珑居背后,究竟是谁在指点,谁在撑腰?
  譬如明玉坠其人,他究竟要带她回去,还是要装作不曾见过,隐瞒她在此地的事实?
  为人子,他应诚实、守信,尽责。
  为自己,他又实在不愿让明玉坠回去。
  他不想见到黎明达和明玉坠之间如何的浓情蜜意。
  他不喜欢。
  也厌烦这样的父亲。
  黎星辰去见了明玉坠。
  他问她是想留下,还是想回去。
  明玉坠拨弄着手上的纨扇,她笑着抬头:“你回去,他还会让你来找我。所以我还是跟你走罢。”
  黎星辰终究不愿,他还是道:“你可以逃去任何地方,我能帮你。”
  明玉坠说:“你好天真啊,少庄主。我说他会让你来找我,那他一定会让你来找我的。”
  黎星辰道:“他并没有那么爱你。”
  明玉坠道:“我当然知道,他如果爱我,那就没有现在。只是有些事情你还是不懂,正如你还想不清楚,断珑居背后究竟是谁。”
  她很明显的话里有话。
  黎星辰定定看她,追问到:“什么意思?你知道断珑居背后是什么?”
  明玉坠道:“我当然知道,可我却不能说,不是我不愿说,只是我不想对你说,也不想对别人说。我离开白阳山庄这些时日,若断珑居的事情没有发生,那或许我真的就一走了之了。可人啊,越有牵挂,越舍不得一走了之。”
  事情却正如明玉坠所说。
  在黎星辰还未来得及备好车马回扶义城时,白阳山庄又出数百人寻找明玉坠的踪迹。
  似乎有些事情终于处理完毕,黎明达到底腾出手来。
  他迫切想要见到明玉坠,出一百人,又出两百人,自扶义城一路南下、西行、东走,要将周遭都掀个天翻地覆。
  黎星辰便又收到黎明达的传信。
  黎明达出了两百人奔赴渭禹城,教他一定留在城中,好好探查是否有明玉坠的踪迹。
  按理来说,明玉坠一个被废了武功的女人,逃不了多远,也不可能避开这层层罗网。
  她注定要回到白阳山庄。
  黎星辰或许能帮她,却又帮不了她。
  他迟迟做不了一个决定。
  明玉坠却同他说:“越快越好,最好今夜就带我回去。”
  她说这话时,黎明达的传信又被他搁置了两日。
  也许再晚一点时间,那些从扶义城而下的人,就会抵达渭禹城。
  黎星辰只能点头。
  他去备车马,在午时阳光最滚烫的时候。
  明玉坠望着他的背影,然后她站起身,正了正有些歪斜的步摇。
  她最不该见的人是薛兰令。
  可她必须见他。
  因为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有些事情会烂在心里,有些东西她却必然要交到他的手里。
  她先寻到了有琴弘和。
  她说她要见少主。
  有琴弘和笑道:“他对我说你不会想见他,他也不会想见你。”
  明玉坠道:“见过就不会再见了。”
  于是他用这个说法去问薛兰令。
  阳光真的很烫。
  层叠金影落在桌上的花纹里,又溅起光亮沾在薛兰令的腕上。
  他沉默,却也还是颔首。
  ——他们就隔了七年第一次相见。
  不是看着背影,而是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七年有多漫长,又极短暂。
  短暂到他们如今再见,似乎从前都是昨日,而这才只将将过了一天。
  薛兰令懒懒靠坐在太师椅上。
  他一手撑脸,左手执着金骨墨面的扇,徐徐轻拍着打在手臂上。
  他与明玉坠记忆里的薛兰令已很不一样了。
  他们分别时,他还只有十二岁。
  那是个堪称年少无知的年纪。
  他却在十二岁那年把所有痛苦都尝得足够,已不会比那一夜更苦更痛。
  于是她如今见他,最先看到他的眼睛。
  光映在他的眼里,却好像永远都无法点燃他眼底的幽渊。
  明玉坠唯有在他面前笑不出来。
  她望着他,觉得那个薛兰令就在昨日,不会坐在这高高的太师椅上,也绝不会有如此令人胆寒的气势。
  可她却十分明白。
  那都是她记忆里的薛兰令。
  她和他现在都变得面目全非,谁也不能说了解谁。
  明玉坠闭了闭眼,她深吸口气,将手中的方盒放在身旁的桌上。
  她没有再靠近他,也不期望着自己递过去的东西会被他收下。
  她觉得现在这样就很不错了。
  于是她也就开口:“这里面的东西很重要。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你也没什么好与我说的,所以有些话,我放在盒子里,等我走了,你就拿出来看一看。”
  薛兰令深深看她。
  他道:“我确实不想见你,也没什么好和你说的。”
  明玉坠道:“那就很好,因为我也没什么可以说。”
  薛兰令道:“所以你来见我,只是想把这个盒子交给我,除此之外,你没有任何话想说。”
  他真的和过去很不一样。
  七年前的薛兰令,听得懂她的无奈与痛苦,所以很能宽慰她,从不追问、逼迫。
  可现在是七年后的他。
  他听得懂,却绝不宽慰,只会捏准她的弱点,以此攻击甚至掌控。
  他变得这么满是尖刺。
  她却算是个罪魁祸首。
  她终究道:“我有话想说。”
  薛兰令道:“你想说什么?”
  明玉坠道:“大哥不该太相信我,他总以为我不是那样的人,可我其实确确实实是的。所有人都以为我不是,只有少主发现了我在做坏事,只有少主才知道,黎明达之所以能在如此准确的时间发难而来,是我告诉他的。”
  薛兰令换了个姿势,展开扇面轻摇扑风。
  他没有应话,明玉坠便继续道:“说我没有错,那是在抬举我,我虽然最开始就拒绝了帮他,可黎明达换一种说法,撒一句谎,我就信了。我告诉他每逢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会在,不会有一人缺席这场宴会,他便来了,带着更多的人。”
  “这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在后悔,我在发现事情不对时赶来,却救不了任何人,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甚至于我见到自己的亲姐姐在对大哥用刑,我当时在想,天啊,世间怎么如此黑暗。我问明玉灼为什么要这样,她却说——”
  薛兰令淡淡笑了。
  他说:“——说她爱他,她甘愿为黎明达做任何事,黎明达能够这么快赶来,教我们连逃跑的时间都没有,还全是托她的福,若没有她带路,也许还能多活几个。”
  他如此轻而又轻、冷淡至极地重复当初。
  哪怕仅此一个细节,已让她泪流满面。
  明玉坠哽咽道:“我后悔极了,我最开始就不该救下黎明达,我也不该去见明玉灼,如果所有我做过的事情我都没有做,那就什么都不会发生。如果在黎明达说了第一个谎话之后我再也不相信他,那也还是什么都不会发生。”
  “可我什么都做了,”明玉坠语声恍惚,“他撒了谎,我怪他,他又骗我,我却相信了他。我把明玉灼都不知道的事情告诉了他,我竟然会以为他问这些问题,没有任何理由。”
  “但黎明达不会做没有理由的事,我既背叛了他,又背叛了门主,我就跪在他面前求他放我一条生路,带我回白阳山庄。我贪生怕死,我想活着。”
  薛兰令道:“你的确贪生怕死。”
  明玉坠满面是泪地抬头看他。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也看不清他的脸。
  薛兰令又道:“所以你这么贪生怕死的人,就最好给我继续贪生怕死下去。”
  “我不想问你为什么要帮我,也不想知道当初种种究竟还有什么秘密,我只需要知道我有多少仇人,我要做什么事,说我恨你,我却不恨你。”
  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墨色的扇面上。
  顿了顿,薛兰令道:“因为哪怕你不说,以他们的执念,再怎么这些事都会发生。时间早晚而已,都避不过我散功的时日。”
  他言尽于此,却又忽而叹息:“我其实恨我自己。若我早日修得大成,若我当时就已经十九岁,若所有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已足够强,足够护得住任何人。”
  “那我就不必如现在这般孤身一人。”
  明玉坠落着泪望他良久,她轻声道:“可少主不会孤独,会有人陪你走。”
  薛兰令道:“我不需要任何人陪我走,有琴弘和不能,你不能,谁都不能。明姨,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之后无论你想做什么,都请记住,你与我从不相识。”
  屋子里真安静啊。明玉坠想。
  这黄昏也有些冷。
  她说:“好,少主说的话,我都会做到。”
  然后她走出屋去。
  夜里黎星辰和明玉坠动身北上。
  一灯如豆,薛兰令就坐在屋里看烛光。
  段翊霜和有琴弘和也坐在这屋里。
  他们都想事情止步于此,接下来还需做另外的事。
  然而马匹嘶鸣从夜色里传至屋里。
  急匆匆的脚步,霍然撞开的门。
  黎星辰面色惊惶地站在门口,满手沾着血。
  他哑声道:“明、明玉坠想杀我,我拦下的时候……她突然自己扑了过来……我——她——”
  有琴弘和最先动身,他拽住黎星辰的衣领,飞快往屋外行去。
  段翊霜也随之而出。
  薛兰令坐在灯前,依旧神情极专注地看灯花。
  谁也没有看到。
  他的手中,有一把折断了的骨扇。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卷叫诀别时,但其实就是讲的这一章和下一章。  
  这个诀别不是明玉坠和黎明达,明玉坠和黎星辰,是明玉坠和薛兰令,是明玉坠和过去,薛兰令和过去。
  他们都诀别了从前,却又还活在过去,活不下去的人就死了,而教主还不能死。
  教主知道明玉坠有死意,但还不知道明玉坠是绝对要死的,所以他劝明玉坠继续贪生怕死。
  然而...。
  直到现在,七年前和教主有关的人,除了仇人,就真的只剩下谷主了。
  所以这一卷叫诀别时。
  既是明玉坠和教主的诀别,也是明玉坠自己的诀别,教主的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