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坠被葬在了郊外。
山林里,漫野的花,入秋的风,正晴朗的时候。
黎星辰为她立了碑。
没有写明玉坠的名字。
他为她写的是汤妙。
汤妙葬在这里,因为明玉坠早就死在了那一年的深夜。
她算是了无牵挂地走了。
然而世上也不止她一个了无牵挂的人。
至少有琴弘和站在她的墓前,也不知自己算不算是一个。
七年前的种种都淹没在岁月流沙之中。
可有些东西。
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午夜梦回里无比鲜活。
好像从前种种还未消失。
但他们却也明白。
大厦一夕倾颓,所有付之一炬。
还当它活着,是因为心底的它还没有死去。
明玉坠留下来的木盒做工其实并不精致。
他的指腹抚上花纹时,能明显觉得粗糙、扎手。
可他却很固执地抚摸了一遍又一遍。
薛兰令在看窗外。
好像很久以前,他也坐在这样的地方看窗外。
有花有树,有来来往往的人群,有人倒挂在树上喝酒,喝得满面通红。
然后他从回忆里醒来。
他总回忆到这里,就不愿再继续。
至极的痛藏得太深,挖出来时,也许就是人死的时候。
越苦痛的越不愿宣之于口。
薛兰令垂下眼帘。
木盒在桌上,在他手里,挂锁组成了一个坠字。
他看着它,又将它打开。
第三封信里,明玉坠写下了酒鬼以前酿酒的方子。
她取笑道:“大哥总说,虽然我爱喝酒,但不能让少主这么早就会喝酒,所以我酿了很多酒,等着少主长大成人,便和他痛痛快快饮上一场。可大哥喝酒能干,酿酒却是个外行,他酿出来的酒里,十坛有十坛都是坏的。于是我抄了他酿酒的方子,告诉他,我总有一日要把这些交给少主,让他好好看看,酒鬼的酿酒方子。”
薛兰令看到这里,再往后一页翻阅时,却不再是明玉坠对酒鬼的取笑。
她的这封信,与前两封本无太大的区别。
她死前走下的路,都是为他铺路,她没有跟在他的身后等他披荆斩棘。
她走在他的前头,先为他拔出血淋淋的荆棘,让他接下来的路能走得更通畅些。
明玉坠道:“我之生死本就不该生,又早该死,可死亦要有所价值,有所利益。我一路所结交的江湖义士共有十人,他们皆是有侠义心肠,也见过世态炎凉的过来人,我救过其中四五人,三娘最为拥戴我,也最适宜为少主所用。”
“前往渭禹城前,我曾于众人眼前议论过陨星坞与神梦阁一事,此事少主可作用文章,我之身死绝非秘密,在此之前,我亦与众人言说,若我身死,必因人寻仇,如此,他们自会与少主结盟。”
“白阳山庄之事,是黎明达的命中死穴,轻易不可碰触。我不知教主的棋局已经下到何处,只能在此提醒,若非一击毙命,最好继续忍耐。”
她把许多事情都想得很好了。
结交的江湖义士,有何性格,是何名姓,爱好为何,又曾经历过什么,洋洋洒洒写满纸页,将能重用的写下了,又将只可信不可多用的列出。
她真心实意为了他好。
可她却不知道,他并不需要。
薛兰令至始至终在一个人下这局棋。
他下棋时,就不会想要更多的棋子。
他喜欢用最不起眼却又最重要的棋子来下棋。
人多势众,虽然事半功倍,却也容易生出无数事端来。
所以她认为可用的,他会用,却也不会用。
她走到他前头,为他斩断荆棘。
她走到的却是另一个前头。
他的野心远比她想象中大。
他走下的棋,也比她想象中多。
然而她的心意他能看见。
薛兰令将所有信件收好,上锁。
他坐在窗前,看窗外风光,碧绿穹苍。
又低下头来。
断掉的骨扇被他用尽方法粘好。
展开时,扇面破损得厉害。
可这却也很好看。
没有谁说完满的注定就美。
也许毁灭,也是种圆满。
他这样想着,轻轻摇扇,风一吹,扇骨又寸寸断裂。
落在地上,几声脆响。
薛兰令笑了起来。
段翊霜已觉察出薛兰令的冷淡。
他从未被薛兰令屡次忽视甚至无视过。
他哪怕沉默着站在旁边,薛兰令也总是会伸手牵住他的手腕。
他会离他很近。
他哪怕看得很远,也还是会转头来看他。
可一个人的冷淡若很明显,再迟钝的人都会发现。
更何况段翊霜不算迟钝的人。
他又睡在薛兰令的枕边。
若要看出一个人的冷淡,最先发现的,必然是枕边的人。
夜里烛光昏昏,他们并肩躺在床上。
他们并不是这几日都没有说话。
薛兰令依旧会与他说话,细细数来,却连五句都没有。
唯有他开口说话,薛兰令才会应答。
他也问他是不是在生气。
薛兰令却只说:“我怎么会生气呢。”
听起来就极不真诚。
可段翊霜从不会追根究底地问。
他得到一个答案,无论是真是假,都很少再去追问。
他只能在又一天继续问这个问题。
得到的答案也依旧如此。
然而他也的确很难找出薛兰令的怪处。
他们依旧会睡在一张床上。
夜里入睡前,薛兰令还是会在他额上落一个吻。
他们看起来和往常没有多大的区别。
但是段翊霜却感觉得到。
每个夜晚落在额上的吻都很冰冷。
没有往常般温柔。
柔情蜜意总是让人沉迷。
它却也能一瞬消失。
段翊霜迟迟没能入睡。
他望着罩顶上的花纹,也不知薛兰令有没有睡着。
他觉得有些冷。
也许入秋后夜里是会觉得冷。
但这种冷意又让他心惊。
他轻轻呼吸,过了很久,唤了声:“薛兰令。”
薛兰令却也应了。
他便侧过身面对着他。
夜色很沉,屋里还燃着盏烛灯,灯影恰好蔓延进薛兰令的衣襟里。
段翊霜顿了顿。
他强忍着后退的窘迫以及那些紧张,凑近了,在薛兰令的额上也落了个吻。
然后他看着薛兰令眼底漆黑的一片深渊。
段翊霜呼吸一滞。
他觉得自己的脸烫得很。
而薛兰令不开口问他,只教他更窘迫羞怯。
段翊霜只得很小声地为自己解释:“我、我也能每天都亲——”
他的话语没有说完。
因为薛兰令忽然倾身而至,一手扼住他的咽喉,骤然吻下。
屋外起风了吗。
他竟一瞬被风卷涌。
他从没有被这么强势又激烈地吻过。
哪怕他已被吻过很多次。
段翊霜完全被这样的吻所震慑住。
他不知回应,只近乎笨拙地被薛兰令亲吻甚至咬出一齿血痕。
他愣愣地看他。
烛光映在薛兰令的身后,薛兰令整个人就藏在阴影里。
左眼下的泪痣似乎在随着灯影摇晃。
他看着,已分不清听到的是谁的心跳。
轰轰隆隆,像有惊雷。
段翊霜颤抖着睫羽,被盖在掌心下的喉结微微滑动。
人是轻飘飘的,感觉要被这样扼住咽喉直至窒息。
却半点儿也不想反抗。
这是为什么呢?
笃定自己不会就这么死在这里?
压在身上的重量陡然一轻。
段翊霜目光涣散,好不容易才找回一丝神智。
他偏过头,薛兰令已阖上双眼。
他张了张口,只觉得唇下丝丝麻麻地发疼。
想说的话语,终究还是没能开口。
他吹灭了灯烛,将凌乱的衣衫重新整理好,也躺回床上,闭上了眼睛。
这算不算是同床异梦呢。
段翊霜想不清楚。
他分明被如此吻过。
却还觉得心中空空。
黎星辰决定要走。
明玉坠的死让他迫切想要知道过去的秘密。
他不敢完全相信,也不想怀疑自己的父亲。
他对父母的感情深信不疑。
也无法立刻做出正确的判断。
他必须要走了。
那些被黎明达派来搜寻明玉坠下落的人已快抵达。
他写信让他们留在另一座城里,只等着前去会合。
他不能让这些人走进渭禹城。
因为明玉坠的身份不能暴露,她要做汤妙,她就要在这里,藏住一个秘密。
黎星辰收拾好行李,先找到段翊霜道别。
他一眼望去,沉默了许久,问:“你这样也敢出门吗?”
段翊霜道:“我没有出门。”
黎星辰便道:“也是,你没有出门,是我要出门。”
段翊霜道:“你要回白阳山庄?”
黎星辰点头:“我现在就走,本来想问你要不要送我一程,现在看你嘴上这个样子……算了,你送我出去,我也丢脸。”
段翊霜沉默片刻,道:“那祝你一路顺风。”
黎星辰纵马出城。
汤妙葬在了这里,他遇见过很多人,每个人都有故事。
但汤妙的故事,最让他心寒。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他不该相信,却又好像已经相信了,他奔赴回去想要个答案。
却又感觉答案就在汤妙的话语里。
黎星辰叹息着,马儿迎风奔行。
他远远望去,青山绵延,阳光掩映山林。
然后他忽然往后倒下。
从马上翻滚到急雨后还未干涸的泥泞里。
马儿没有停下脚步,仍在嘶鸣着前行。
而他沾了一身的泥土。
又迟迟没有起身。
黎星辰晕了过去。
—诀别时·完—
作者有话说:
好耶!
第三卷完结啦!好耶!好耶!
小翊看起来高岭之花,到手之后就低了,无限白给。
小翊:??
教主看起来是个大美人,实际上是个疯批,总在发疯。
教主:确实。
谷主看起来是个好人,实际上偷偷给黎星辰下药。
谷主:严谨点,是下蛊。
蛊虫:(狂喜)原来我是真的有戏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