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从没有这么安静过。
这种安静,不是寻常的安静。
街上仍旧是人来人往,茶楼酒肆里还是有无数人高谈阔论,昼夜不休。
但这依旧让人觉得安静。
因为所有言谈之中,大家都不约而同避过了“白阳山庄”。
白阳山庄在扶义城已有很久。
与其说是扶义城成就了白阳山庄,不如说,正因为有了白阳山庄,扶义城才是扶义城。
天下太大。
这座皇权亟欲掌控的江山,足够让任何人弥足深陷、止步不前。
而扶义城很久之前并没有这样响亮的名头。
世人提到北地,从没有扶义城的存在。
可当有一日,白阳山庄忽地拔地而起,在北地扎了根,生出一片广袤的绿荫。
于是扶义城的名字响彻寰宇,在北地,真正有了一席之地。
如今的北地,和当初的北地,截然不同。
要让扶义城的人相信白阳山庄做过坏事,便有这么困难。
他们不愿意相信。
也恐惧相信。
他们也不敢去相信。
于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避开这个话题。
好像粉饰太平,就可以让发生过的事情变为没有发生。
林天真和林天娇赶赴扶义城时,最先感觉到这种安静。
他们本以为会在扶义城的大街小巷听到这些流言蜚语。
听到众人如何怀疑,如何辩驳。
然而当他们来到这里,只觉得很安静。
没有人提及白阳山庄的事情,既没有人说出自己的怀疑,也没有人为白阳山庄正名。
扶义城的人在用沉默与无视将这件事掩埋。
他们察觉到这份不同,也不急着去和谁见面。
林天真拆开收到的信封,冲林天娇努了努嘴,示意她也看一看。
林天娇将头凑过来,他们齐齐看去。
这封信是林肆海寄来的。
林肆海在信里写,他知道这封信寄到的时候兄妹二人已经到了扶义城。
他也不叫他们回来,既然他们宁肯做这些事情也要去帮忙,那他唯有让他们如此做。
他们已经长大了,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但行走江湖,要想帮助一个人,自己就该有足够的底气。
林肆海送给他们一份底气。
那是放在信封里的一块令牌。
独属于天意镖局。
林天娇光是看到那块令牌,她的眼眶就已经红了。
林天娇道:“我以前很想要这块令牌,我想着,我拿到它,不管去哪儿,都没人敢欺负我,我还可以打着天意镖局的名号行侠仗义。”
林天真没有说话,他把信纸和令牌都交到林天娇的手上。
然后他抬起手来,在林天娇的发顶揉了揉。
林天娇吸了吸鼻子,笑道:“哥,我们要怎么才能帮到薛大侠呢?”
林天真道:“这里没有人敢提白阳山庄的事情,我们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不如先去见见雪风哥。”
西风小手寿雪风,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人物。
他盗取天下宝物,又得到满座美名。
通常没有什么人能找到他。
他只会自己现身。
林天真带着林天娇随便挑了一家酒楼。
选了个雅间,正靠窗前。
他们将将坐下,寿雪风就撩开珠帘走了进来。
寿雪风道:“你一挑就挑了我最爱来的酒楼,不愧是我的好侄子。”
林天真起身拱手,还没开口,寿雪风又道:“别多说了,事情太急,再等下去也没意义,我们这就去东街,到时候林天娇去说。”
林天真问:“说什么?”
林天娇亦十分茫然:“我要说什么?”
寿雪风道:“你们既然来了,就是要来帮忙的,现在是什么情境,你们是知道的。”
林天真道:“这里没有人提白阳山庄的事情。”
林天娇道:“他们好像不敢去看。”
“这就是你们要做的事情,”寿雪风道,“让他们去看。”
林天娇问:“那要怎么说?”
寿雪风道:“你问我,我又问谁,我只是个带话的。那个姓薛的说你们肯定知道,这件事也需要你们先出头,否则有的人是不会站出来的。”
林天真与林天娇对视片晌。
他们点了点头,道:“左右先试一试吧。”
竟是异口同声。
亭午之后,又至未时。
扶义城的东街,是最繁华的地界。
这里的人最多,消息也就传得最快,这更是一条必经之路,凡是要走去别处的,都要在这儿路过。
东街就像是扶义城的中原。
谁都会去。
谁都知道。
谁都向往在这里有家铺子,有个房子。
这里最是繁荣,中心处还隆起一个圆台。
往年,到了合适的时候,黎明达就会站在这座圆台上,向扶义城里的人讲白阳山庄做过多少善事。
这是潜移默化的。
渐渐的,扶义城里每个人都觉得,白阳山庄即是扶义城的主人。
而如今,林天娇站了上去。
她站上那个只有黎明达才会站上去的台子,站到了白阳山庄庄主才有资格站上去的地方。
周围的人便都愣住了。
他们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林天娇。
林天娇有些紧张,可她没有退缩。
她从怀中的衣兜里掏出那块令牌,大大方方地握在手里,举起。
北地的秋天太阳不是很热。
光芒折映在她手中的令牌上,几乎要晃花众人的眼睛。
林天娇大声道:“诸位,我……我是通州天意镖局的少东家!”
寿雪风站在下面,手肘推了推林天真,问:“你说怎么不让你上台子?”
林天真问:“你知道?”
寿雪风道:“我当然知道。”
林天真道:“那你知道什么?”
寿雪风道:“若是你这样的人上去,没几个人想搭理你。”
“为什么不会有人搭理我?”林天真道,“我也是天意镖局的少东家。”
寿雪风道:“因为大家更喜欢看漂亮姑娘,不喜欢看你这种男人。”
林天真道:“这么说来,你要是站上去,也没人看你。”
“这可就不对了,”寿雪风笑了起来,“我若是站上去,多的是人看我,因为我很有名,所以人人都会看我。只有你这种,又长得不漂亮,又不有名的人站上去,才不会被人看。”
林天真道:“那怎么不是你站上去?”
寿雪风却没有说话。
站在圆台中间的林天娇还在说话。
她说:“我知道白阳山庄在扶义城里做过很多善事,如果没有白阳山庄,扶义城现在在北地,还没有这么大的名气。可是我希望大家知道,如果白阳山庄真的做错了事情,那从前做过的好事是好事,如今做过的错事也是错事!”
“如果每个人都觉得做过好事就不会做坏事,那天底下又哪来那么多的坏人?”
“现在白阳山庄的事情也并非绝对,如果大家相信白阳山庄不是如此,那我们大可以去看一看,如果是假的,那是我们为白阳山庄证明了清白,如果是真的,那就是我们为受害的人讨回了公道。”
“我知道站在这里的人,有些人是相信的,可他不敢去,他怕得罪了白阳山庄,他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有些人是不相信的,可他也不愿意去,他相信公道自在人心。可如果谁都不去,那真相到底是什么?”
“我希望不管是相信白阳山庄的、不相信白阳山庄的人,都能跟着我一起去看看那个地方。正如你们所想的,如果白阳山庄不会做这些事情,那就算我们看过了,他们也不会记恨、埋怨我们不相信。可如果白阳山庄做了这些事情,我们一直不看,任由流言蜚语在江湖上传播,任由许许多多的人猜疑,那真相岂不是永不见天日?”
林天娇深吸口气,她掷地有声道:“我,代表通州天意镖局,在此告诉大家——我会去看,我看到什么,我就说什么。”
她一语落音,东街一片死寂。
林天娇有些忐忑地看向台下。
寿雪风咳嗽两声,他两步即登上台去,高声道:“我也要去,如果什么事都没有,那我可以向白阳山庄道歉。”
他仅站在那里,普通百姓不认识他,可在场的江湖人却能认出他。
于是有人叫道:“那是西风小手寿雪风!”
本就有些意动的江湖人张了张口,似乎就想顺遂心意地同意林天娇的说法。
——林天娇说的这些话,其实并不是说给东街的百姓们听。
她在说给江湖人听。
说给这些在东街站着、坐着,吃着面,品着茶,始终没有下定决心的人在听。
白阳山庄的事情,江湖皆知,可每个赶来的江湖人,也都能察觉出这里的安静。
所以他们的确缺一个带头的人。
只要有一个人带头,那就是一呼百应。
林天娇还不够带头的资格,寿雪风或许有,却还不足以让这么多人下定决心。
最终让他们下定决心的,是另一个人。
那人登上台时,用了五步。
每一步的距离,肉眼可见地相同。
他站上来,手里握着把裹着漆黑剑鞘的长剑,他着黑衣,眉眼深邃。
他也像林天娇那样举起一块令牌。
但这块令牌,比通州天意镖局要响亮数千倍。
他举起来的,是武林盟的令牌。
他说:“我代表中原武林盟,受盟主朱子平之命令,前来此地,调查白阳山庄真相。”
仅此一句,整个东街轰然炸响。
的确是一呼百应。
作者有话说:
大家懂上台子这个顺序吧,就像不断加码一样,给一点,再给一点,当重到一个程度的时候就会获胜。
因为要保证一定会赢,所以寿雪风不可以先上,林天娇也不能在最后。
最后的要最沉,最开始的要轻但有用。
——教主的布局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