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决意赶去白阳山庄的时候,已过了三日。
武林盟将白阳山庄所做之事传遍江湖。
于是他们人人都来到这里。
上至八大门派,下至各类江湖组织,浩浩荡荡来了许多的人。
聚在北地。
聚在扶义城里。
不曾牵扯进江湖烽烟中的百姓们受过白阳山庄的恩惠。
如今却也清楚,白阳山庄要倒了。
会倒在谁都没有预料到的时候。
——白阳山庄没有为了弘扬正义而死,没有为了锄强扶弱而死。
白阳山庄死在了“正义”里。
他们就这样赶了过去。
在白晃晃的天色里。
衍缜是带队的人。
他要把朱子平交代的事情完成得很漂亮,他的任务也不仅如此。
其余七大门派的掌门并不会现身。
即使如今他们所做的事情,等同于围攻飞花宗时那般围攻白阳山庄。
但这还是不同的。
七大门派的掌门与黎明达有旧。
无论是五蕴庵的庵主洪念巧,还是翠羽会的掌门聂兴发,亦或者多年不见影踪的斩月宫宫主夏侯寒云——
这些人,都是黎明达的知己至交,过命兄弟。
八大门派存在了多久,他们的感情就有多久。
人或许会为了利益放弃很多东西。
但人也绝不是因为利益,就必然会变得六亲不认。
不来有不来的意义。
不来也有不来的好处。
至少在很多江湖人的心中,这些人不来,才证明了世上还是有那么一些感情。
就算是站在江湖顶峰的八大门派。
也无人能够免俗。
——于是所有人都站在了白阳山庄的门前。
乌泱泱一片,尽是人海。
黎明达就站在门口。
他手里握着自己的剑——他成名之时的那把剑。
他望向人群时,神情很坦然,甚至可以说是漠然的。
这样的神情放在一贯以温润儒雅为名的黎明达脸上,就让人们胆颤。
黎明达往前踏一步。
剑尖拖在地上,发出尖锐刺耳,让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有人下意识往后退去。
站在最前面的人却没有动。
衍缜冷着脸,只把手中的剑握得更紧。
他说:“黎庄主,再近,就不要怪我们动手了。”
声音比黎明达的神情还要冷漠。
黎明达深深看他。
黎明达开口说话:“衍缜,是你来。”
衍缜道:“该我来,我就会来。”
黎明达便点了点头,他抬起眼帘,目光在四周逡巡片晌,忽而道:“谁都没来。”
衍缜道:“他们不会来。”
黎明达没有接这句话。
他依旧是神情冷漠的,背挺得很直,握剑的手也极稳。
他在江湖上成名太久。
他的名声也响亮至极。
——纵然到了此时此刻,证据摆在面前,白阳山庄再无重来之日。
也仍旧没有人敢质问他。
这是不是真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白阳山庄今时今日的风光繁荣,还不能满足他人性中的贪欲渴求?
黎明达的目光停在乌压压的人群里。
他高声道:“不错,这些事情,都是我授意做的。白阳山庄里的人,有的,是忠心耿耿、立誓要追随我。有的,是被我喂下天地蛊,不得不追随我。还有的——是被我拿捏住命脉、把柄,迫不得已追随我。”
这么多的人,他的声音却能传得很远。
安静。
死寂。
甚至是落针可闻。
黎明达漫不经心地把弄着手中的剑柄,缓缓道:“他们不愿意加入白阳山庄,宁可在江湖上漫无目的漂泊,帮助一个又一个未必需要帮助的人,这只是在浪费时间。这世上有些人,救过一次,还有两次三次,永无止境,而又有些人,即使活在这世上,也没有任何价值。他们不需要活着,因为活着也没有价值,那就更不需要被帮助,只要有人帮过他们一次,就是在浪费时间拯救一从杂草、一片枯叶,毫无意义。”
“所以我把他们锁进地下的山庄里,让他们臣服于我,效忠于我,把所有不应当的帮助摒弃出去,只剩下最适合的善良。这难道有错吗?这其实没有错——”
黎明达的声音至此停顿了片刻,他嗤笑出声:“但这只是我对他们的说法而已。”
他的神情变了。
变得更冷,更硬,仿佛石头或冰雪在他的脸上堆积出皮肤的颜色。
黎明达沉声说:“他们有人相信我的说法,也有人不相信我的说法。可无论他们相信或者不相信,最后都会选择追随我。因为这将是他们最后的选择,他们别无选择。”
“我没有任何苦衷,也没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过去。”
黎明达冰冷的声音拢在风中,吹得人心生寒。
“我要他们加入白阳山庄,是想维持白阳山庄在江湖中的地位,进一步扩张白阳山庄的势力。说我贪心也好,说我疯狂也罢,我俯仰无愧天地,也没有亏欠生我养我的北地,亏欠这座扶义城。”
他话至这里,有些人却也落了泪。
说动容,黎明达做的事情,已经不需要被原谅。
他剥夺了无数人的自由,也让那么多的人失去生命,他掌控别人的生死,现在,也就是迎来了报应。
可对于北地的人而言,尤其是对于扶义城的人来说——黎明达只是在漫长的善良之后,选择走了一条危险又疯狂的路。
他们恨他这么做。
又无法站出来指责甚至斥骂他。
黎明达踱步走回山庄的大门前。
他说:“他们都没有来,二妹没有来,四弟也没有来……都不来见我,怕我吗?不,他们不怕。他们如果怕我,才会来见我。”
代表七大门派而来的各弟子都面露动容。
唯有站在最前方的衍缜,他依旧冷着神情,眉眼锋芒毕露。
衍缜道:“他们迟早会来见你。”
黎明达深深看他,问:“朱盟主是个好盟主吗?他比之蔚盟主,又有哪点儿不同?”
——这个问题,却是薛兰令问过的。
衍缜没有回答。
衍缜只说:“黎庄主的话说得很漂亮,可如果在你残酷的刑罚里死去的人会说话,那会让你的话更漂亮。”
他一句话落了音,在旁边等了半晌也不见打起来的林天娇急了。
林天娇喊道:“你们还在这儿站着做什么啊?听一个疯子说他为什么要杀那么多的人、囚禁那么多的武林侠士?做了就是做了,错了也就是错了,我算是知道了,是黎庄主没有抓到你们的头上,你们才有闲心在这儿为他哭,觉得他不容易。”
“我却知道,如果一个人至始至终都是个好人,那他就算是死也做不成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难道还有比这更复杂的道理吗?没有人用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是不这么做就会死,可他就是要做,他根本不在乎别人的命。你们在这儿又哭又感动的,不过是黎庄主当初关人的时候没关你们,没拿那么长的鞭子抽你,没把你砍手砍脚砍耳朵。”
林天娇越说越气,她双手叉腰,喝道:“谁要是这么心疼黎庄主呢,那我也不介意让他去那座山庄里住住,每天用鞭子抽他两三个时辰,只给他喝汤吃糠,他要是骂呢,我就砍他的舌头,他要是瞪人呢,我就挖他的眼睛——”
林天真捏了一下她的手。
林天娇抬眼看了看黎明达的神情,也不说话了。
衍缜说:“黎庄主放心,这世上多的是像这个姑娘一样聪明的人。”
黎明达依旧看他。
哪怕林天娇方才说了那么多话,黎明达的目光还是在衍缜的身上。
黎明达说:“朱盟主在与虎谋皮,他未必有好下场。”
衍缜道:“朱盟主也托我带一句话。”
“朱盟主说,您是猛虎,也是豺狼,可猛虎掉了牙就不是猛虎,豺狼失了舌头就不会再吠叫。”
“朱盟主还说,希望您好自为之。”
黎明达就在这句话之后沉沉笑了。
他笑得很冷。
黎明达说:“很好。”
他猛地将白阳山庄的大门推开。
轰隆隆的声响。
又慢又快。
慢到每个人都听到了它,快到它仅仅只响了这么一刹那。
门后却不是空荡荡的。
门后也站着许多人。
飞云剑站在那群人的最前面,站在正中间,那位置,和黎明达错开了,却又好像正正比肩。
黎明达说:“这些人,都是曾经被我关在地下山庄的人。他们不愿意跟随我,可如今他们服下了天地蛊,每个人都会为我所用。”
直至此时,人群里才骤然嘈杂起来。
“你这个疯子!”
“我认识那个侠士!他以前救过我们村子!”
“黎明达,你禽兽不如!”
“八大门派里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黎明达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看着衍缜,道:“衍缜,我就在白阳山庄里面,等你们来拿我的命。”
然后他提着剑,不再让它在地上划出尖锐的响声。
他迈步穿过白阳山庄里的人群,走向了深处,走向了他这一生,或许就此止步的终点。
——外面一瞬死寂。
就好像最开始他说话的时候,落针可闻。
人们望着白阳山庄大敞的门口。
那背后是被迫服下天地蛊的各州侠士,他们或多或少都救过很多的人。
可他们此时此刻。
就要用救过人的刀剑功夫,拦住他们来救自己。
林天娇倏然落泪。
作者有话说:
黎庄主:我俯仰无愧天地。
谷主:哇,真的吗,我不信。
黎庄主:我没有亏欠扶义城!
谷主:哇,真的吗,我不信。
黎庄主:你什么意思?
谷主:薛兰令快出来看啊,有S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