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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许云清不在身边。
  半边床铺犹有余温,陶立阳洗漱了穿上衣服出去,许云清正坐在露台上,望着对面的江和更远处绵亘不断的青山出神。
  “我记得酒昨天晚上已经喝完了。”陶立阳看见他手里又拿着一杯酒,不赞许道。
  “我以为你叫了两瓶。”许云清回过头来,觑了眼陶立阳,若无其事改口,“好吧,那也有可能是我点的。你要再喝一杯吗?”
  他说着玩笑话,但神色并不是这样的。陶立阳走过去,扶住他后颈,低头吻了一下,他尝到了很淡的柑橘的味道:“不用,这就够了。”然后顺势拿过面前的瓶子放到一旁,又拖过一把椅子,在他身侧坐下:“别瞪了,你手里这一杯我就不没收了。”
  许云清垂下眼睛,一手托着腮,轻轻晃了下杯子。陶立阳看了眼时间,还不到七点,他们倒是很少这么早都起了。清晨霜寒露重,空气中带着若有若无的冰渣感。
  旁边的玻璃桌上放着那个鲁班锁,许云清将它全部拆开了。陶立阳拿起来,他小时候并没有玩过这种东西,一时有些摸不着关窍。许云清就轻声提示他,颇费了一阵功夫,总算拼好。
  许云清伸手接过去,认真把玩一会儿,又放回桌上。毫无征兆地低声说:“我没有资格责怪谁,但我还是没有办法谅解,永远也不能。”
  “你不用原谅任何人。”陶立阳一直看着他,这时倾身握住他的手,“我只希望你放过你自己。”
  许云清没有抬头:“为什么?”
  这是一个再清楚没有的请求,所有的疑问实则都等同于拒绝。陶立阳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但毫不气馁,只是微笑,给了他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为了我。”
  许云清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深深地垂下眼睛。
  陶立阳还是带着笑意,拉了他一把,让他靠自己更近一些。许云清手腕挣了一下,但是陶立阳坚持。于是许云清索性直接站起身,赌气似地面对面跨坐在他腿上,声音还是有点闷:“做什么?”
  “怕你跑了。”陶立阳说,揽住他的腰背,笑着叹了口气,“你啊,你说你轻成这个样子,心思怎么这么重。”
  许云清瞄了他好几眼,面无表情,但是什么也没说。
  “云清,你实在是我见过最擅长自苦的人。于我而言,这是你唯一的缺点。它不止是你的,也是我的。”陶立阳一寸寸摸过他的脊柱,温声缓缓说,“因为我不忍心也不愿意看见你这样……但这件事情上,我又实在束手无策。每一次看着你痛苦、烦恼,都是在彰显我多么地无能为力……可是云清,我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所以我只能来求求你。”
  他的声音低沉,似乎夹杂着万种情愫,千回百转,然而当一切都沉寂下去,能留下来的,分明又是同一种,从来都只是那一种。
  怀里的身体闻言一颤,又僵直了。陶立阳察觉到了,转而更用力地抱住许云清,将脸埋在他的脖颈间。
  半晌,许云清身体略微退开一点,仿佛陌生一样,久久地注视着他。然后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贴在他耳边,语气听不出喜怒:“陶立阳。你是不是笃定,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绝对不会生你的气,也对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是这样吗?”陶立阳轻声问。
  “是这样的。”漫长的沉默之后,许云清叹息一般说,唇齿间有方才喝过的清淡的柑橘酒的香气,“如果是为了你,那么好吧……我试试。”
  他们在这里逗留了小半个月,陶立阳要回去开一个剧本会,许云清也要准备配合新戏的宣传活动。在临行的前一天,许云清说要出门一趟。他没有要陶立阳一块的意思,但当陶立阳提出同行之后,犹豫半晌,还是同意了。
  陶立阳原本以为,他会再去一次墓地或者回市中的老房子,车停下来之后,眼前却是一间废旧的医院。
  几乎一瞬间,陶立阳明白了这是哪里。
  “太不吉利了,所以我不想你来。”许云清试图表现得更轻松一些,但这样的情况下的确很难。
  “没关系,我不在意这些,我陪你进去。”  陶立阳在他说出下一句话之前,温和地截断了他。
  许云清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走吧。”
  医院的位置有些偏僻,车一路开过来,两边几乎没有看见任何的行人,只有郁郁葱葱的树,多年未经修剪,杂乱无章地蔓延交错。
  “荒了也有个八九年了吧,同性恋从精神病名单剔除之后,这里还是私下在接,后来又闹出了几场人命案子,压不住了。院长贪污受贿被捅出来,赶上市里班子换届,靠山倒了就跟着倒了。”他们从医院破败的大门走进去,许云清抬头看了一眼勉强能辨认出市精神病院几个字的牌子,轻描淡写地说。
  “本来就在老城,离新区远了点。又死过太多人,开发商心里多少避讳,这么些年,就一直荒在这里。”
  医院不算大,统共就三栋楼,前方有个小小的花园。水池里面都干涸了,只剩下腐朽的青苔。杂草深到脚踝的位置,走动间,有不知名的鸟雀从中蹿出来。
  “小心点。”陶立阳踩到一块碎瓷砖,许云清拉了他一把。抬脸看了一眼正对面的大楼,“我以前觉得这栋楼好高……原来就只有这么几层。”
  他语气中带着一点说不出的感慨,陶立阳按了下他的肩。许云清摇摇头:“没什么,我随口说说,进去吧,楼梯在左边。”
  楼道的地砖有些破了,扶手上随处可见斑驳的锈迹。看得出来,这里当年倒闭得匆忙突然,大概除了重要的医疗设备,大部分的东西都没有被转移走。走廊的地板上散落着碎裂的输液瓶,旁边甚至还有一箱没有拆封的针头,随便一间病房看过去,已经陈旧的被褥还堆在病床上。
  这时正值中午,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倒是驱散了不少阴暗的气息。他们都不是胆小的人,去过的悬疑片片场里,比这个可怖的都不少。但这里毕竟对许云清来说是不同的,陶立阳想到他竟然打算自己回来,还是忍不住觉得心疼。牢牢握住了他的手腕。
  许云清看起来对这里异常熟悉。轻车熟路,中途没有任何的犹疑停留。
  “你后来又来过这里吗?”陶立阳忍不住皱眉。
  许云清好像没听清他的问题,陶立阳重复了一遍,他摇头,笑笑,轻而肯定地回答:“没有。”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三楼。许云清在尽头处的病房前停下了脚步,手搭上门把手,轻轻转了一下,确定没有被锁上之后,他没有立刻拉开,偏头对陶立阳道:“行了,真的不要你陪。我自己进去。”
  陶立阳没有再坚持,吻了一下他眉心:“好,我等你。”
  这间病房的窗户在另外一面,他进去之后关上了门,陶立阳看不见他,也并不担心。这是许云清经年不散的梦魇开始的地方,但他知道自己在外面等,就一定会快快出来。
  走廊上灰尘厚重,被风带起来,陶立阳轻轻咳嗽了一声。往旁边挪开几步,踩到地上一张纸,他瞄了一眼,是张病例。病房旁边往右一间是医生办公室,病例就是从里面被风刮落出来的。
  陶立阳弯腰捡起来,病例是多年前的了,泛黄的纸张上,他在其中辨认出了同性恋倾向几个字。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走进办公室去。和医院其他地方一样,里面乱糟糟的,还有遗落的听诊器、原子笔、白大褂……病例是从旁边的立柜上落出来的,还有不少装在文件夹里面竖放着。柜子上了锁,但玻璃已经坏掉了。陶立阳看了一眼,是按首字母和年份排列的。
  他迟疑片刻,想要看一看其中有没有许棋明的病例,便把x开头的那一沓全部拿了出来。
  时间太久,有些年份已经模糊不清难以辨认。好在不算太多,他迅速一张张地翻了过去。或许是被放到了其他地方,其中没有许棋明的。
  然而翻到最后两张,出乎意料地,陶立阳看见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
  风吹在玻璃上的声音,说不出名字的鸟雀的叫声,在那个瞬间,全部都消失了。陶立阳唯一还能感觉到的,唯有自己的心脏剧烈地颤动着。他像被四面八方而来的网缠住了,丝毫不能动弹,呼吸都无以为继。
  他呆呆地站着不知道多久,直到门外走廊边的细微响动打破了沉寂。陶立阳回过神来,将那张病例迅速折好,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许云清在走廊边四下张望,看见他,脸上仓皇的神色才消失:“我还以为你不见了。”
  “怎么会,说了等你。刚才有野猫跑过去了,我看一看。”陶立阳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笑容,走上去牵住他的手,“可以走了?”
  许云清颔首,小声说:“我要说的,都和爸爸说了……我必须要来这里告诉他。”
  “伯父一定听得见。”
  许云清抿抿唇,又回头看了一眼病房的门:“走吧。”
  返程的机票在第二天清晨,吃过晚饭回到酒店,他们简单收拾了行李。许云清白天去了一趟医院,多少伤神。整理好了衣物,确定没有什么遗漏之后,早早就上床睡了。
  陶立阳陪着他睡着,等他呼吸平稳下来,才放轻动作起床,走到客厅,从外套兜里,拿出了白天匆忙收进去的病例。
  病人姓名那一栏,写着许凝。
  许云清七岁那年改掉的名字,再度出现在他十九岁的病历上。
  入院理由,同性恋矫正。①
  陶立阳再一次回到了医院,他大概不应该来,可他不得不来。凌晨的夜里,黑暗与寂静中笼罩着太多的未知,然而令陶立阳心惊和恐惧的却是那些已知的消息。
  他走进面前的大楼。三楼尽头处,白天他没有进入的病房。陶立阳抬头看了一眼病房号。原来这不止是许棋明的,也同样出现在许凝的病历上。他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走进去。
  没有电,灯也早就坏了。陶立阳打开手机,调出了手电筒。
  整间病房和医院一样都带着沉甸甸的时间的痕迹。病床是那种老旧的铁架子床,窗户上钉着木头条,坏掉的灯和吊扇挂在天花板上。病房翻修过,地面和墙壁上虽然脏污但并没有血迹。地砖上依稀有些脚印,是许云清白天留下的。
  陶立阳站在病房中央。他想看见什么?他又能看见什么?已经十年了。
  陶立阳一直记得那个暑假,他陪陶成去云南的寨子里采风,山里没有信号,上山前他发给许云清的最后一条信息没有得到回复。回来之后,许云清说,你别喜欢我了,行不行?
  明明临行的前一晚,他还对许云清说你等我。许云清说,没有信号你就给我写信。
  陶立阳真的写了,满心欢喜,走了很远去找一个邮局寄给他。
  信上说,‘你背上有颗星星。’②
  可原来那个夏天,那颗星星,他心上的那轮月亮,被关在这里。
  陶立阳的眼睛在这并不算宽敞的空间中扫过。愤怒而茫然。他不能回到许云清七岁那年,也不可能回到十年前的夏天。时间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遗憾又残忍的东西。
  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了窗户旁边的一个木柜子上。他觉得自己被刺痛了,但下一秒,他还是走了过去。
  心若擂鼓。好几次都没能把柜门打开之后,陶立阳才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他喉结上下动了动,盯着柜子,仿佛里面藏着洪水猛兽。
  他握住了自己颤抖的手腕,咬着唇拉开。陶立阳以为或许空空如也,又或许可以找到一点,七岁时躲在柜子里的许云清的痕迹。③
  但没有。
  柜子打开之后,里面堆着一些陈旧的杂物。推开它们,陶立阳看见了其他的。
  那是他自己的名字。
  陶立阳三个字,密密麻麻地写在柜子内壁上,像一句咒语。可写下的人,甘之如饴。因此受困,也为此逃离。
  这是多年前留下的了,墨汁深深地透进木头的纹理里。陶立阳轻而易举就可以认出这些,较如今略显青涩的,但是依旧熟悉的笔迹。以至于有一瞬,他觉得自己打开的不是一扇柜子,而是十九岁的许云清的心脏。
  当然,也是现在的。许云清的心,始终如一。
  借着手机的光亮,陶立阳一寸寸地抚摸过柜壁,抚摸过许云清写下的自己的名字。直到在柜子最隐蔽的角落中,他看见了另外三个字。
  写得小小的,我爱你。
  那一处的灰尘已经有被人擦拭过的痕迹。十年前,许云清写下它们。今天,在陶立阳不知道的时候,他再度悄悄地拂拭过。现在,这三个字,经历漫长的岁月,终于送到了陶立阳面前。
  许云清逃不出童年梦魇的牢笼,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痛苦与狼狈,说你别喜欢我了,但从来都不是我不喜欢你。
  他的月亮被埋进黑夜中,仅剩的光辉也始终向着他去。
  陶立阳忍不住笑了,为他一直寻求,又分明早就得到的。笑着笑着,不知何时起,很多年没有过的眼泪,滑过了他的脸颊。
  “立阳,你在哪里?”刚出电梯,他接到了许云清的电话。
  陶立阳温声说:“刚出去了一趟,回来了。已经到走廊上了。”
  他话音一落,不远处的房间门就打开了。陶立阳快步走过去,许云清笑了一下,又板起脸:“你去哪儿了?”
  “去给你买桂花糕,你不是说这家比较好吃吗?趁着还没走,又去买了点。早上第一炉,还是热的。”
  “也不和我说一声。”许云清撇撇嘴,接过他手里的纸袋子,放在一旁。转身去拿手机,“那你回来了,我就叫早餐啦?等下得去机场……”
  他话没有说完,就被陶立阳抱住了。
  “你干嘛?”许云清一愣,笑着推了他一下。
  “不干嘛。我抱你还需要理由啊。”陶立阳如无其事地说,“我一大早去给你买桂花糕,抱一会儿都不行,这么小气?”
  “你非要献殷勤,又不是我让你去的。”许云清白他一眼,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让他抱着。
  陶立阳侧过脸吻了下他的头发,许云清温暖的呼吸,落在他颈侧。
  毫无征兆地,在那个瞬间,不管愿不愿意,好多许云清无意间说过的话断断续续浮现出来。
  他说,“那个柜子很大,一个成年人也能缩进去。”,他说,“我当时不懂,后来全知道了。”他说,“陶立阳,你永远都想不到,人折磨起人来,有那么多的方法”……④
  陶立阳又记起刚刚被自己烧掉的那张病历上一行行的诊疗记录:“8月22日,患者治疗过程抵抗激烈,打伤医生一名,后采用安定静脉注射……”  、“8月23日,患者电击治疗后出现严重晕厥反应……患者出现意识障碍……”、“8月27日,患者试图自缢未果,引起短暂脑缺氧,颈部可见明显淤伤,建议暂停治疗……”⑤
  一共十七天,那些字迹冰冷,像漆黑的潮水涌过,不讲道理地把许云清拖进童年梦魇的更深处,也几乎要将陶立阳淹没。可现在许云清却只是那样温柔地笑着告诉他,‘没有,我没有回来过。’  许云清对他坦诚所有的秘密,唯独这一个,永远都不会说出来。如今这个秘密也变成了陶立阳的,他同样不会提起,因为谜底的另一头,早已交到了他手里。
  当一切消失,最后留下来的,不过一句,我爱你。
  小小的,害怕被人发现但又顽固存在着的,我爱你。
  原来还是有一些东西,是可以对抗时间留下来的。
  “云清。”陶立阳压下心头的酸意,不动声色地轻轻叫他的名字。
  “又怎么了?”许云清假装不耐烦地笑道。
  “你爱我。”他轻而快地说,带着竭力藏住的委屈。
  许云清不明白陶立阳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很惊讶地挑了下眉,愣过之后又笑了。
  “傻子。”他微笑着抱住陶立阳的背,面颊蹭一蹭他的头发,很满足地喟叹一声,“你才知道啊。”
  作者有话说:
  ①:云清进过精神病院见44章,②:写信:43章,信的内容:44章,③:躲在柜子里,62章,④:62章,⑤:云清自杀过:第29章  暗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