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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从背着伤员、拖着张思琦带着堵威一起出现在商城正门入口时,那道目光就像长在了他的身上,紧紧追随,不敢有一刻停歇,好像一不小心一眨眼,他就会再次消失不见。
  所有人都沉浸在悲喜交加之中,恨不能立刻听他亲口讲述刚刚经历过的危难,又绞尽脑汁花招百出要逗他开心,试图让他忘记那濒临深渊的记忆,就像涂科,明明急红了眼却不肯透露一丝担忧之情,仿佛那会否定、伤害他的能力和自尊,是不该赋予一个浴火归来之人的情感。
  只有周童,眼里的恐惧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奔涌席卷着击垮防线涌进胸膛,将干涸的心泡胀得酸涩发软。
  于是忍不住迎着目光走向他,无视横穿而过的人和地上横七竖八的阻碍,暂时放下维持了太久的理智,放任自己踩在失控的边缘。
  脸颊因高温的炙烤而滚烫发红,沉重的隔热靴让迈出的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但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停顿,也不忘将掌心的汗渍和污泥在身侧偷偷一抹,到了跟前却只淡淡一句,路过一般无心又无意,仿佛不是为他而来。
  “别站在这里,回车”
  像初见时的握手一样,周童不错眼珠地看着奚杨走近,不等他把话说完就突然敞开胸怀,给了他一个意外的拥抱,姿势和力度如同某种年幼而莽撞的兽类,默不作声地伏在他肩头,好像下一秒就会向他摇尾乞怜。
  “哥......”
  浅浅的目光一滞,眉头拧起又舒展,反复几次,张开的双唇顿时再吐不出半个字来。心跳陡然加速,甚至比刚刚死里逃生时还要剧烈许多,只有大脑短暂地空白,一时思考不出任何自救的办法。
  身旁纷乱嘈杂,脚步匆匆,他却抱得这样天经地义、旁若无人。少时,奚杨抬起那只擦净的手轻拍几下周童后背,用只有他才能听清的音量安抚道:“没事。”
  别害怕。我会回来。
  心里泛着复杂、无奈又矛盾的情绪,不由地暗暗苦笑一声,这是怎么了?为何每每与他对视,彼此都像是在看另外一个人。
  年轻而充满生命力的心跳,胸膛结实火热。这世上哪有不扑火的飞蛾,躲在阴暗里太久,怎么会不渴望光明与温暖。
  ...
  大火在凌晨时分被彻底扑灭。起火原因初步判断是电路老化,加上消防设施不健全,值班人员企图逃避处罚,没有第一时间报警,而是选择自行灭火,直到火势无法控制,延误了扑救时间,最终酿成悲剧。
  周童并非真的看了一夜。后来他也奔走在消防车之间,帮忙扛水带、搬空呼,给一批又一批冲进去再出来的消防员们拆卸装备,搀扶伤员,但始终处在奚杨视线范围内,但凡离远一点点,就一定会被发现,继而被喊回。
  收队时张思琦不在,周童便跟随武炜几人上了云梯车。车窗外晨光熹微,刚刚支起的早点摊子沿路可见。折腾了一夜的小伙子们没几句话的功夫就靠在一起一个接一个地睡着了,只有周童还很精神,瞪着眼睛盯着驾驶员开车,脑子里一片混乱就在几个小时前,根本没进火场的他却不知为何头脑四肢一起发热,鲁莽地拥抱了他的上级,他的教导员。
  僭越、冒犯、失礼什么的都顾不上想,怎么开始又怎么结束的也记不清了,唯一深刻的感受,是怀里人除了脸红得厉害,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很冰凉。一个刚从火场走出的人,裸露在外的手臂、无意间触碰到的耳垂,就连汗水和呼出的气息,都不是该有的温度,不符合基本的人体物理现象。
  他是......体寒吗?
  一场火灾下来体力消耗巨大,几车人累得东倒西歪,回到营区就集体瘫倒,衣服、鞋子脱得乱七八糟,装备也都扔在地上等着留守中队来检查整理。
  食堂煮好了野菜馄饨和鸡丝面。一进门就看见抱着塑料箱的闻阅跟在老方后面给队员们分发汽水,心里顿时踏实不少,身体也开始有了饥饿和疲惫的感觉。
  “喂,小阅阅。”周童快步到他身后,吓了他一跳。
  闻阅心事重重,一见周童才明显松快下来,塞两支汽水到他怀里,满脸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无所谓:“出警去了?怎么样?”
  “不怎么样。”周童拧开橘子味儿的汽水猛灌几口,体内的燥热随着一个嗝被释放出来。“想让姚叔叔把你弄走,做个文职,要么去当个文艺兵?也不浪费你的才艺。”
  闻阅瞪他一眼,伸手向他要另一支汽水:“不喝还回来。两下就让你焐热了,别人还怎么喝。”
  周童不给,想了想又趁他不注意把汽水丢回箱子里,换了支冰凉的,扭头张望一圈儿,没见到人,于是问一旁埋头吃第三碗面的堵威:“教导员他们去哪了?”
  堵威身上的衣服湿了干、干了又湿,泛出一层层白渍,手臂酸痛得使不上力,一筷子面吃得哆哆嗦嗦:“应该去医院看思琦了。”
  闻阅发完汽水也端了碗馄饨跟他们坐在一起,听到医院二字便问:“怎么回事?严重吗?”
  回来的路上周童忍着没问,这会儿便赶紧盯着堵威,等他把嘴里的面吞下去。
  “不知道,被隔断砸了,还好没砸到头,不过伤筋动骨怎么也得养个十天半月的。”堵威眼神闪烁,又对周童说:“这几天你可以先睡他的床,不用在涂大爷那儿挤了。”
  碗端在手里喝着汤,眼皮都在打架。周童没忍心追问下去,转而看向同样在犯困的闻阅:“你没睡?”
  闻阅嘴里叼着筷子,松开手揉揉酸涩的眼睛:“没。警铃响我就起来了,但是班长没让我去。干着急也睡不着,就帮方叔打打下手,他说你们回来肯定饿坏了。”
  “想赶紧开始训练......”闻阅垂眸看着碗里的汤水,声如蚊吟。“还什么都不会......”
  周童比闻阅更急,却沉稳安慰着他:“回去好好睡一觉,有你练的,别急。”
  ...
  整夜作战结束后,三个中队的战士都狠狠睡了一觉,直到第三天才恢复训练。周童收了东西回宿舍,倒在张思琦的床上一头睡了过去。中途不知是几点也不知是日是夜,仿佛有人来过,脚步轻轻,在门外询问几声便离开,留下一丝洗不净的气味,让他在梦里回到了浓烟滚滚的火场。
  彼时烈焰还未熄灭,仍在疯狂叫嚣,但这一回他不再置身事外,而是扛起水枪跟战友们一同飞身跃入,拼命追赶着前方那个模糊不清又难以超越的身影。
  火灾过后第三天,省消防总队防火处的一间办公室里,堵威身着常服正襟危坐,面对包括讲旭和姚宏伟在内的一众领导有问有答,丝毫不惧。
  “......原路走不了了,奚队看过疏散图,知道隔壁有间员工餐厅,带我们用餐桌作掩护爬到厨房,里面有扇窗户,外面是食梯井,我们就是从那滑下去的。”
  姚宏伟面露几分欣慰。讲旭摘下眼镜问他:“营救前你们没有确认过被困人员的生命体征吗?”
  堵威眉头一紧,不假思索道:“当时已经发生轰燃和坍塌了!如果再多停留半秒钟,我们都出不来。之前救的那个有确认过的!”
  讲旭对他的态度不甚满意,闻言便打发他离开:“行了,你出去吧,叫奚队进来。”
  人来人往的走廊上,奚杨双手插兜立于窗边,看着随风轻摆的五角枫叶,回忆起昨晚在队员宿舍里看到的一幕。
  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
  空调那么凉他却光着膀子,被子蹬掉了半截,长腿委屈地支出来悬在床边,看上去跟所有十九岁的男孩子一样大大咧咧无拘无束,面容却有几分焦灼不安,像被什么可怕的东西魇住了。
  傍晚的残阳落在沉睡的侧脸,雕刻一般,半明半暗。
  是梦到了什么?
  “教导员......”
  收起思绪转过身,见到一脸犹疑、似难开口的堵威,奚杨整理本就一丝不苟的仪容,拍拍他的肩:“没事。”
  说罢便推门而入,昂首挺胸稳步行至桌前敬礼。讲旭端着架子,微微颔首示意,待他坐下便略过开场白直奔主题:“知道那两名战士的情况吗?一个到现在还没醒,一个已经死亡多时。”
  眼中黯淡无光,奚杨点头:“知道。”
  “为了救一个已经牺牲的战士,差点害你的队员也赔上性命?这就是干预小组的行动目的?”
  摆在腿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指尖嵌入掌心。
  “我来不及确认。他身边有两个空气瓶,所以我判断他跟之前那名消防员共享过呼吸器,认为他也是有救的。”
  “共呼吸法是你向支队建议普及的吧?”讲旭一改先前的平和,突然声色俱厉道:“如果其中一个没有把呼吸器摘掉,也许还不至于这么严重!”
  “他做的没有错。”即使感到心痛,奚杨还是心平气和地解释道:“一般情况下是不建议消防员之间分享空气的,但如果遇到被严重缠绕、无法移动的情况,共呼吸法是逃生的最后一线希望。我希望他们都能活下来。”
  讲旭最不喜欢他的一点就是永远不温不火。“什么话都让你说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懂什么牺牲?一个个都是理想主义者......”
  姚宏伟抱臂沉思,其余人也都屏息凝神,等着看讲旭发难。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突然被“哐”地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一阵风般呼啸而入,顶着数道惊讶的目光挡在奚杨身前,将对面那人剩了一半的话生生堵了回去。
  “谁允许你不经过我同意就叫走我的人了?”涂科双臂撑在办公桌上,俯身将讲旭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横眉怒目直逼他的双眼,质问道:“什么时候把自己的空气瓶让给队友也是错了?这不是你们一向推崇的舍己为人、无私奉献吗?找茬也找得有点水平好吗?”
  讲旭脸色阴沉,咬肌浮动,像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一般怒而不发。
  “涂科!”一旁的姚宏伟低喝一声,语气严肃却不严厉。“你是军人!注意纪律!”
  “不好意思,散漫惯了,忘了这是讲总的地盘。”涂科收起厉色,换上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转头问奚杨:“汇报完了吗?你救的两个人,一个确实在出来前就牺牲了,但如果没有另一瓶空气,他躲不到也撑不到你去就会被烧成灰。他的家属在队里等着感谢你背出他的遗体,没别的事情就赶紧跟我回。”
  众目睽睽之下,涂科大摇大摆将人带走。姚宏伟追出两步喊住奚杨:“周童学习成绩不错,别叫他落下,非要留在部队就走技术口,总之不能干一线。”
  奚杨点头答应。涂科见状凑过来没大没小道:“姚副,太偏心了吧,没见你对我这么好。有你这么托孤的吗?弄到总队来,搞个文职什么的不就完了么。”
  “少胡说。”姚宏伟瞥他一眼。“你给我收敛一点。讲队是你的上级,不管你们在家......”
  “啊啊啊”涂科幼稚地捂住耳朵。“不听不听,和尚念经。”
  姚宏伟:“......”
  ...
  堵威一下楼就撞见了等在值班室门口的周童,顿时好奇道:“你怎么来了?”
  “我书落涂队宿舍了,回去找的时候正好碰到,他叫我帮他开车。”周童朝他身后张望。“他们人呢?”
  堵威正要回答,一个佩戴技术领花、抱着一摞文件夹的女孩儿路过两人身旁,驻足打量着周童,朝他试探道:“周......熠?”
  猝不及防听到这两个字,周童心中一惊,但女孩儿没等他回应便看出了不同,尴尬一笑道:“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说罢转身就走,边走边闷头自语:“想什么呢......”
  看她离开的背影,那封奇怪的遗书同时浮现眼前。周童来不及细想便连忙喊住她:“等等。”
  女孩儿脚步一顿,回过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你跟周熠?你是谁?”毫无准备的周童一时有些词不达意。察觉到自己言辞失礼,他便赶紧自我介绍:“你好,我叫周童,是周熠的弟弟。”
  又补充:“亲弟弟。”
  “啊!”女孩儿恍然大悟又吃惊不已。“难怪这么像,我以为自己眼花了......”
  弟弟跟哥哥一样高大帅气,还多了几分开朗和阳光。女孩儿白皙的脸因按捺不住的激动而泛着红晕,不自觉地抱紧了怀里的文件夹:“我以前在崇怀消防支队宣传科工作,周熠他......”
  说到这她突然回过神来,甜美的笑容渐渐淡去,避开对面热切的目光看向别处,喃喃道:“是个特别好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