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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北方早晚温差大,微凉的海风吹动浪潮,形成持续而绵长的白噪音,盖过了码头上夜间作业偶尔发出的一两下机械碰撞。
  海面如同泼了浓墨一般漆黑。停泊在岸边的几艘消防艇随着海浪此起彼伏,火红的色彩与背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辆熄了火的勤务车停在高处,车窗下摇,车里人目光比海还要深沉几分,遥望被乌云遮去半边的月亮,捕捉海平面尽头一颗忽明忽暗的光点。
  那是灯塔发出的亮光,终年累月不休,为航行的船只指引方向。
  如血液如火焰般的红,总是预示着危机与险情,在直观上给予人们警告。人生本是灰白,家庭、事业、友情、爱情......无一不为之增添了数种色彩。但对于干消防的人来说,红色几乎占据了生命的全部,带来的只有恐惧和伤痛,久而久之,会忘记它还有另一层面目,比如热情、比如喜悦。
  靠海而居,膝盖的旧伤发作地越来越频繁,时常难以安眠。痛感让他偶尔记起曾经属于自己的那片红,是台上的一束灯光,是舞动的绸带,是面颊上的一抹绯色,是掌声的热烈,也是无比的骄傲和荣誉。
  还有心上那一簇早已式微的火苗。
  身心如同被海水浸透,习惯了蚀骨的冰冷,即使靠近熊熊大火也无法回暖。然而某一天,一个人的出现仿佛带回了一丝熟悉的温度,只有一丝,却也灼人,他不敢靠得太近。
  夜晚与大海抚平了心绪,直到狂躁的警铃声响起,将所有平静打破。
  ...
  这是周童人生当中第一次被真实的警铃声惊醒。接警中心的语音广播伴随着刺耳的鸣响回荡在整个营区上空,警灯瞬间将黑夜划破,所有人的心跳频率和肾上腺素猛然飙升,犹如离弦之箭般飞奔向集合地点。
  进入炎热的夏季,特勤便时常处于备战状态,周童和所有人一样是穿着上衣和长裤入睡的。警铃比新兵连里的集合号更有紧迫感,他从上铺一跃而下,却发现房门大开,下铺空空如也,向副队长早已冲出门去。
  二楼以下即是车库。但夜间出警时人不清醒,容易发生事故,因此近几年已经不再提倡使用直通滑杆。周童跟随其他队员快而有序地奔至一楼,找到了张思琦,在他的帮助下手忙脚乱地穿起了灭火防护服。
  眨眼不过40秒的功夫,两个灭火中队、一个救援中队在向宇的指挥下纷纷登上了消防车和运兵车。武炜钻进云梯车的乘员室,后面周童立刻跟上,不料一只脚才刚踩稳,身体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背后猛地一拉,瞬间从梯架上跌了下来。
  云梯车拉响警报,下一秒就紧随前车开出了车库。还处在受惊状态、不明所以的周童连拖拽他的人是谁都没看清就被塞进了勤务车的后座。等车开出营区,借着路灯的照明定睛一看,前排赫然坐着两个人,两个不知是何时、从何处赶回来的,身穿战斗服的人。
  对讲机“滋啦”声不断,奚杨一边开车一边向坐在副驾驶的涂科陈述警情。根据中心提供的消息,失火地点是位于城南的一间服装批发商城,背后即是成衣加工厂,西邻环城公路,南侧有一座正在建造施工中的写字楼。
  火情发生在二十分钟前,现场已有辖区和邻近共三个消防中队在执行扑救,但由于临时摊位和施工搭建占用了周边通道,消防车无法近距离操作,灭火效果达不到预期,加上建筑老化,大量服装、针织品、化纤品等易燃物导致火势正以极快的速度向上及一旁蔓延,急需增援。
  涂科面无表情地听完,非常不满道:“奚队,你是不是该去给接警中心解释一下‘直属’这两个字的意思?市特勤不能去吗?”
  奚杨默不作声,半晌才答:“一样的。我们近些。”
  “放屁。”涂科手肘搭在车窗边,磨着牙说:“用屁股也能猜到是讲旭那只老狗干的。”
  奚杨:“......”
  “涂队,教导员,我......”
  不出声差点被遗忘了。一头雾水的周童刚开口就被打断,奚杨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头也不回地对他说:“一会儿跟着涂队,不准乱跑,不要擅自违抗命令。”
  话鲠在嘴边,周童只能应道:“是......”
  尽管内心疑惑重重,还有些许不甘,但周童还是默默服从了安排。勤务车闪着警灯疾驰在深夜的马路上,头脑被窗外不断灌进的风吹得逐渐清晰,毕竟了解、看过和实际操作是两回事,新兵连也只是普通的内卫武警连队,在没有经过任何相关训练、不具备战斗条件的情况下,不让他进入火场不仅是对他本人负责,也是对其他战士的生命安全负责。
  失火建筑不高,但在距离还有一公里时已经能看见楼顶冒出的滚滚浓烟。特勤的车跟前序抵达的队伍一样也被挡在了外面,下车后涂科带队快步穿过乱糟糟的施工区域抵达火场外围,第一时间接过了现场指挥权,听辖区中队长和工厂负责人报告火情。
  站在警戒线外已经能感受到一股股热浪扑面而来。原本清凉的夜晚,所有人还未进入火场就已汗流浃背。周童紧跟在涂科身后,四处张望着寻找闻阅的身影,但现场穿着防护服戴着头盔跑动的人太多,一时难以分辨,只能焦躁不安地观望,默默祈祷同样没有经验的他被留在了营区。
  描述完失火单位的基本构造和消防设施情况后,中队长接着说:“里面货架实在太多了,火已经形成立体,爆炸两次,能动作的防火门只有一半。四楼以上有明火,框架结构,已经烧到后面的厂房了。还好人不多,值班的、加班的工人加起来搜救出三十来个,周边已经疏散完毕,排烟口也开了。市政调了铲车和自卸车过来拆除搭建,马上就到。”
  涂科看了看时间对他说:“把前期内攻人员全部撤出。”跟着又指挥向宇:“特勤上,把西面和南侧防守住,用水炮冷却承重构件,不能再往写字楼烧了。”
  “搜救小组情况怎么样?”奚杨在一旁问道。
  “进去了三组,刚出来,确认内部已经没有被困群众了。”中队长如实说道:“但是我们的人少了两个,都在六楼。”
  奚杨扭头喊来张思琦:“带四个人,调好对讲。”
  “收到!”张思琦立刻带领队员奔向消防车器材箱,十几秒就配齐物品进入了战斗状态。奚杨又对涂科说:“等不了清障了。给我两支水枪掩护,我从楼梯上。”
  “嗯。”涂科朝向宇点头,示意他去做准备,接着再看奚杨:“我给你十分钟。这楼顶不住了,不排除内部有增建,小心轰燃。”
  “知道了。”奚杨应道,接着就要转身离开,涂科突然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低声对他说:“记住,干预小组的必要性不是一次两次就能证明,不要勉强。有我在,没人敢说你一个不字。”
  那一刻,紧绷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容。不,那不能称之为笑,只是飞快地牵动了一下嘴角,紧接着就被负压面罩盖住,没了表情。
  周童以为自己看错了。
  看着奚杨带领队员步履坚定地跨过火线走进火场,周童内心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涩。周熠也曾是这样吧,无数次背向牵挂他的人负重前行,突然有一天就再也没有回来。
  ...
  火场撤离不能仅限于原路进出,向宇安排几人分别守在正面和南侧,确保两个出入口的通畅,一分钟后,干预小组成员进入商城,开始沿着消防通道向上行进。
  供电已经中断。四楼以下未被大火波及,勉强可以通行。五楼开始能见度降低,整个楼梯间充斥浓烟,伸手不见五指,并且到处都堆着货物,阻碍重重,前行变得十分困难。
  绕过一个拐角摸索至六楼,呼救器的高分贝响声越来越清晰。头顶灯光照到防护服上的反光条,一名腿部受伤的消防员倒在无法完全关闭的防火门前,只戴着头盔、面罩和空气瓶不见踪影。
  武炜第一时间上前检查脉搏与呼吸:“还有!”
  快速固定伤处后,昏迷的消防员戴上了呼吸面罩,被武炜和另一名队员背下了楼。防火门已经微微变形,火舌不断从门缝里向外舔舐,张思琦用消防斧将门彻底撬开,高温瞬间裹挟着烈焰扑了出来。
  火势比想象的还要猛烈,内部温度至少在六百以上。部分暴露在外的钢桁架已经明显开始削弱、伸长,这意味着天花板随时可能坍塌。呼救器的声音清晰可闻。面前几处明火被堵威用手持灭火器扑灭,开辟出一条通道,三人依次进入,终于看到不远处有红色的光点在烟雾与火光中闪烁。
  另一名消防员被困在一间尚有实体墙分隔的商铺里,距离消防通道七、八米远。倒下的货架和燃烧的货品将他阻挡,面罩已经破损,身体被电缆电线重重缠绕,一旁扔着两个空的气瓶。
  三人合力扑火,搬开货架将人拖出。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一阵建筑材料断裂的声音,张思琦立刻大声喊道:“快走!要塌了!!”
  话音刚落,只听“轰”地一声,面前所有的可燃物品同时起火,包括先前并未燃烧的和刚刚才被扑灭的,都重新窜起了火苗,瞬间将没来得及撤离的三人包围其中。
  与此同时,头顶早已无法承受荷载的天花板一块接一块坠落,扬起的大量尘土与浓烟一起,将视线彻底模糊。
  ...
  十分钟前所未有地漫长。商城外围的临时摊位和货物堆垛已经清除完毕,高喷消防车陆续进入,水炮再次做好了准备,就等干预小组安全撤出后集中将大火扑灭。
  每个人都听到了那声巨响。
  同一时间,背着伤员的武炜出现在了南侧入口。哪怕没有经验,周童也知道轰燃的原理和危险性,顾不上管什么命令不命令,当即飞奔过去高声问道:“教导员呢?!”
  武炜气喘吁吁,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涂科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一把推开周童,揪住他的衣领又问了一遍:“奚杨呢?”
  “在后面......堵威和张思琦......还有一个伤员......”
  涂科的脸阴沉地吓人,头也不回地对周童说:“叫向队搭云梯准备强攻,去拿空呼和热成像仪给我。”
  向宇已经跑过来了,一听这话连忙阻止道:“增援就快到了!你不能进去!现场还要靠你指挥!要去我去!”
  周童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自己的无能。学习好能怎样,当了兵又怎样。早知道有一天会站在这里,他宁愿当初追随周舰的人是自己,努力活下来,努力去挽救战友的生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等着,等一个也许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又一次。为什么......怎么可以!
  ...
  “教导员!!思琦”
  包括向宇在内的所有人同时奔向正门,每一声脚步都像踏在心口一样钝痛。
  “还他妈有我!”浑身没有一处干净的堵威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扒掉面罩摘下头盔,露出被熏得漆黑的脸朝冲上来围住他们的人抱怨道:“给我一瓶水啊!”
  防火服有几处边角已经碳化,一张清秀的脸上沾满了污泥。奚杨将伤员交给医生,又查看了张思琦的状态,目送两台担架上了救护车,对一旁黑着脸的涂科说:“别瞪了,就超了两分钟,该罚罚。”
  涂科半天不说话,看他掩饰到极致的惊慌,过了好久才哼笑一声道:“我看你是欠收拾,等着讲老狗找你麻烦吧。”
  看他走远,奚杨重重叹出一口气,揉乱自己一头汗湿的短发,无奈心说没进去之前还打包票要保我呢,怎么生死走一遭出来就变了?
  再看堵威,已经被队友用瓶装水从头到脚淋了个湿透。
  商城和工厂几乎烧毁,好在火势得到了控制,没有波及旁边的写字楼,就算打了胜仗。
  救援暂时结束,灭火还在进行,二期攻坚人员撤出,支队调来的后援再次补上,剩下的就是内外梯次同时进攻,消灭零星残火。但奚杨不打算休息,一面想着该抽空把这次逃生案例整理出来编进教材,一面迈开步子要往临时指挥处去,一转身却撞上一道滚烫的视线,隔着人烟,隔着喧嚣,隔着风声、水声和飘飞的灰烬,将他连同他身后的烈火和废墟一起定格。
  那是泪光吗?还是幻觉。为何似曾相识,又比记忆中的还要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