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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吉普车的引擎盖尺寸很宽敞,奚杨靠着挡风玻璃盘坐起来,周童就顺势滚进了他的怀里,晃荡着两条长腿枕在他的大腿上,牵他的手放在自己唇边,摩挲每一根手指,亲吻他的指尖,静静仰望着他和他头顶的熠熠星河,簇拥翻滚着的片片云海。
  “真美......星云、尘埃、淡蓝色的月亮,还有你,都是我最喜欢的。”
  月光和奚杨皮肤的温度一样都是凉的。从这个角度周童看到他脸上柔和的线条,朦胧的表情,感受到他手指细细抚过自己脸庞时融化在眉毛与眼睫上丝丝痒痒的爱意,心脏勃勃跳动,饱胀无数强烈的情感,脑中涌出了许许多多从前不曾有过的念头,皆是因为他,便忍不住一样一样说给他听。
  “教导员,我还记得你去接我,第一次跟你见面的时候,崇拜你也有点怕你,又觉得你很温暖很熟悉,让我很想接近,但从没想过会有一天可以这么近。”
  “你知道吗?光的传播需要时间,我们看到的每颗星星,也许是十几年前的样子。前一秒的月光来自八分钟前太阳的温暖,就连现在你看到的我,也是三亿分之一秒前的我。”
  “你想过以后吗?我现在开始想了。我想一直跟着你,陪在你身边,想和你过平凡的生活,工作、旅行、像这样待在一起虚度光阴,守着对方走完剩下的人生。”
  “不许笑我,这是我能想到,会用的所有语言了。”
  “我们现在是在谈恋爱,我是你的男朋友,你也是我的男朋友,跟每一对普通的情侣一样,可以这样称呼彼此,对不对?”
  “嗯,不管别人怎么看,我都要做你的男朋友。你喜欢我吗?我好喜欢你。不,我觉得自己好爱你,不可思议地爱你。”
  ......
  珍视他眼中闪动的光,爱他这样直白的表达、略显青涩和笨拙的言行,还有那颗饱满真诚的心。面对此时的周童,奚杨第一次发觉自己从前对爱的感受是那么贫瘠,描述是那么乏力,斟酌很久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怎么回答都不足不够,只好统统转为指间与口中的温柔,捧着他的脸问他:“很孤单吧?亲人都离开的时候。我的童童吃苦了。”
  “嗯......”周童认真地想了想,边回忆边说:“真的很孤单,很想念他们,但我还是替他们感到高兴。”
  感到......高兴?
  奚杨不解,接着便听周童继续说道:“我经常告诉自己,他们逃脱了时间的桎梏,变回了宇宙里最原始、最单纯的分子和原子,也是我生活中最密切的参与者、目击者。”
  “我现在抬头看天,看身边的一切,就会想到他们可能是一颗星,一道光,一片为我遮风挡雨的树叶,走过的道路和桥梁。”
  “我好像能从他们留给我的每一件物品,每一个记忆中亲近他们拥有过的碳原子,能量守恒定律让它们一直存在在我周围,永远不会消失,只是不那么有序而已。”
  奚杨听过很多这样的话,“他们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他们将与时间和历史并存”,等等等等,诸如此类,却没有哪一种说法如此细腻又如此理性。“他们”所代表的这一群人总是比普通人更接近死亡,也在时刻探寻、追求着生死与坚守的意义。他或许接受过深刻的思想教育,也已从无数次的亲身经历中懂得许多,而这个十九岁的孩子却一次又一次让他感到意外,也坚强懂事得让他心疼。
  因为周童,他从渴望被保护、被宠爱的角色转变成了一个施与者,并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了施与的快乐,是比享受,比获得别人的给予更加充实、满足的快乐,让他得以看见烈火深处的永生,长夜尽头的黎明,让曾经的伤痛有了存在的意义,也有了痊愈的可能。
  如果真如周童所说,离开的每个人都以另一种形态构成了他们生命中的其他一切,那么这一刻,周熠也许正在看着,目击着他与周童之间发生的爱情。他会允许并欣然接受吗?还是会愤怒、会生气?但奚杨想,无论如何只要永远守住那个秘密,就能一直保护周童,拥有他的心,他热烈深沉的爱。
  他想问问周熠,问那些也许附着在花蕊、微风中,清晨的雾气里,飞鸟的羽毛间,无数看不见摸不到却一直存在的碳原子,等到肉体消亡之际,我们得以重逢,你是否会因目睹过我的疼痛和悲伤而最终选择原谅我?
  在那之前,请允许我为这段不知何时会突然终止的人生再自私一回吧......
  周童没有发现奚杨在走神,忽然想起问他:“教导员,跟我说说你好吗?”
  “你的过去,你的父母和家庭,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我的过去?奚杨一愣。我的过去连我自己都不耻,想遗忘,又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呢?
  “我......”他稍作犹豫,之后才缓缓地说:“我没什么特别的。十八岁当兵,读了几年武警学院,一直待在消防部队......在小城市出生,家庭也很普通,父母都是基层干部。读书的时候......没有你这么聪明优秀。”
  周童听着听着突然翻身坐起,目光灼灼地看着奚杨:“那你以前谈过恋爱吗?”
  一双在黑夜中仍然透亮的眼睛近在咫尺。奚杨垂下视线,低着头说:“怎么......突然问这个......”
  周童又凑近了些,撇着嘴酸溜溜地说:“我想知道你以前也喜欢男人,还是只喜欢我啊?”
  “你......交过别的男朋友吗?”
  “没有......”奚杨被他问得心虚,只好胡乱敷衍道:“喜欢过吧......没有交往......”
  “啊......”周童脸上喜忧参半,隐隐得意的同时也想不通自己怎么变得像个缠着恋人打探他过往情史的矫情少女,好奇得要命,知道了又会妒忌得发狂,但还是忍不住追问:“为什么啊?”
  他嘟嘟囔囔,自言自语道:“你这么好,喜欢上谁,谁会拒绝呢......”
  “周童。”奚杨收回那只被他握着的手,轻轻叹气。“我很惭愧,你问的问题我都答不上来,也没有办法向你许诺一个你想要的未来。”
  “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同性之间的爱情。我喜欢过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很难会有一个好的结果。你应该明白,穿上军装、战斗服,我们所做的一切就不再代表个人,随时都会面对离别,怎么去负担一份长久的感情?并且,如果有一天被姚队知道,被其他人发现,我没有把握他们不会反对,不会把我们看做耻辱。这样的感情是不允许存在于军人之间的......”
  不否认听到这番话周童有些失望,在他眼里这些从来不是问题,也没想过对奚杨来说会是问题。
  奚杨的回应让他心里又出现了那种空空荡荡抓不住的无力感,于是忍不住地胡思乱想着,霍警官是因为职位高警衔高,又或者是身处的体制不同,所以能无视这些所谓的军纪作风、伦理道德,不顾世俗的眼光公开大胆地追求他吗?
  那闻阅呢?自己呢?因为不够强大所以没有资格与他站在同样的高度去争取吗?
  教导员喜欢过的人......一定很厉害很优秀吧,不然怎么会被拒绝,还认同这些想法。总觉得他不像是会顾虑这么多的人,明明众目睽睽下只对我一人宽容温柔......明明是非常在意我的啊......
  他说话的口气好熟悉,好像周熠!凡事总是先考虑别人,考虑压在肩上的使命职责,荣誉道德,可这样一比,自己好像又真的太肤浅,太差劲,太没有觉悟了!
  这一刻周童看奚杨就像他从前看周熠,仰慕佩服,却比不过也做不到,可想来想去他始终都不明白,这一切究竟跟爱情有什么关系啊......
  奚杨似乎很怕他继续问下去,急着终止这场对话,便先他一步下了车,背对着他说:“回去吧,太晚了。”
  等我。周童跟着跳下了车,望着奚杨单薄的背影默默道,教导员,等着我,总有一天我要穿着一身军装,带着满满的骄傲来吻你,牵你的手,不再只是跟着你,而是和你并肩走在一起。
  ...
  后半段路程两人各怀心事都没怎么说话,回到营区后,周童还是偷偷把奚杨堵在车库的角落里,向他索要了一个吻,道了晚安,替他暖了暖冰凉的手才安心离开。
  深更半夜没人检查宿舍,郑疆早就睡了。奚杨在周童之前去澡堂洗了澡,洗完穿衣时在储物柜里看到了一颗中秋节那天他和周童在超市买的桂花牛皮糖。
  涂科不在,向宇又执意搬去了中队宿舍,奚杨也不想跟郑疆共处一室,左右睡不着,干脆放下东西披件外衣,带着那颗糖去了空无一人的办公室。
  桂花牛皮糖确实是云陵的特产。过去没什么零食,大人小孩都很爱吃,现在除了逢年过节拿来应景,供外地游客做伴手礼之外基本没人会买,太甜还粘牙,奚杨也很多年没有吃过了。
  今晚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在那之前奚杨还在找各种各样让自己自私一点,勇敢一点的理由,后来却莫名其妙地没了底气。想起周童失落的模样,他顿时有些内疚和自责,于是一到办公室就翻开日历算了算时间,拿起桌上其中一只被周童拆了一半的录音小熊,认真地思考起应该说些什么来补偿他。
  说什么呢?生日快乐,想你,喜欢你,谢谢你的出现?还是祝你平平安安,一帆风顺得偿所愿?好像都太刻意太无趣,太“教导员”了。
  再过一个多月周童就要满二十了,人生对他来说才刚刚开始,能祝福该提醒的有很多,可思来想去,奚杨发觉自己到底还是和从前一样任性,最想对他说的是拜托他能一直喜欢自己,永远喜欢自己,哪怕两个小时之前自己才违心地向他泼过一盆冷水,差点浇灭他的热情。
  回忆起他朝自己要这只小熊时孩子一般渴望而纯真的眼神,奚杨忽然意识到他想要的一切其实都很简单,也很容易满足,而自己根本做不到无视,也没有办法拒绝,接着便记起了那天经过唱K机时他想听自己唱一首歌的请求。
  那不如就,给他唱两句吧。
  存储时间只有几十秒,录好音后,奚杨把小熊重新装回袋子,跟另一只一起锁在了自己的柜子里。
  办公桌上的一切还保持着出警前被周童莽莽撞撞弄得凌乱的样子。他那本《时间简史》躺在一堆散落的纸笔与文件中间,因为翻看得太频繁,书角和书脊有些磨损,书页也不再贴合。奚杨拿起捧在手里,陈旧的触感让他仿佛看见了过去很长一段岁月中,教室的课桌上,寝室的被窝里,图书馆那扇洒满阳光的玻璃窗前,充满渴求的少年一遍遍逐字细读,不停地思考不停地发问,徜徉在宇宙起源、时间空间的浪漫幻想里,天真而理性,孤独而富有,像一颗独自徘徊在星系外围的无名小船,看似渺小,却心怀远方。
  奚杨又何尝不想拥有跨越时空的能力,回到他不曾参与过的周童过往人生中的任何一天,抱抱他,摸摸他的头,给他一点自己也缺失匮乏的温暖。
  这样一边想着,不知不觉中奚杨翻了很久,陡然翻到了书本正中夹着东西的一页。
  这是......
  时隔五年,第一眼看到那封发黄的信件时奚杨没有反应过来,但当取出后再一眼,瞬间他便认出了信封正面两个行书写下的小字。
  遗书。
  时间按下静止,画面开始倒带。五年前某个刮着大风的夜晚,逼仄的洗手间里,一盏微弱的电筒灯光,一张日记本里撕下的纸,一支不够顺畅的干涩笔尖,一个怀揣甜蜜与痛苦,卑微与向往之心的小孩......书本掉落在地,奚杨的十指猛然开始颤抖,蒙尘的记忆因手中那封烧成灰也无法忘记的遗书一触即发,顷刻便狠狠击垮了他所有心存的侥幸和信念。
  被泪水和湿气浸透,又被反复晒干,僵硬的纸张一如那时千疮百孔的心一样陌生,却连每一丝纤维的温度都和当年书写时奔涌在血液里的痴情一样滚烫。
  奚杨想,他错了,他再也没有信心能够守住这个秘密,就像他无法说服自己不去在意陶伟南的话,坚定周童会在某一天知道真相后,相信他哥哥的死只是一场意外。
  他告诉自己,他明白了,周童的出现并不如他所想,是周熠原谅他,给他重新面对的机会,而是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永远不要忘记曾经犯下的过错,要拿一生来背负,来慢慢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