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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头顶的探照灯和衣服上反光条发出的亮光在浓烟弥漫的空间里不断地闪动,两个人,一只狗,就这样凭借着自身的力量,一点一点地扒开了废墟,合力将沉重的酒柜抬了起来。
  隔热靴上明黄的色块在焦黑的废料中格外显眼,看见的那一刻,周童的心仿佛被人用力地捏爆,炸得血肉横飞惨不忍睹,全身的血液顺着脊柱冲上了头顶,脑子里“嗡”地一声,差一点支撑不住瘫倒在地。
  是奚杨!哪怕被掩埋的那具身体只是穿着跟其他人一样的灭火服,以一个单手护住头部的姿势蜷缩着趴在地上,第一眼完全看不清面目,但周童还是立刻就跪了下来,飞快清理掉他身上最后一点残渣和碎屑,小心翼翼地翻过他的身体,一边寻找他的呼吸和脉搏,一边大声地呼唤:“教导员!能听见吗?我是周童,杨杨!杨杨!”
  没有,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感受不到,他的皮肤如同覆了霜雪一般冰冷,颈侧的动脉里就像根本没有血液在流动,毫无声息,一只小臂从关节处脱离开来,像断了线的木偶一般瘫在身侧,五指紧紧地攥在一起,朝着一个不符合正常生理弯曲的方向,左腿膝盖处大量的血迹渗透了里面的作训服和外面的灭火服,已经连同厚厚的布料一起被火烤得干涸僵硬。
  是他,是我的他!沉默的他,温柔的他,多情的他,坚强的他,曾经在舞台上恣意奔放的他,逆着人群走向大火的无畏的他,此刻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像一只被人不小心弄丢的,沾到了灰烬和污渍的洋娃娃,遍体鳞伤却依然清秀,依然那么的安静,完美无瑕。
  “杨杨,疼坏了是不是?我知道杨杨其实最怕疼了,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来晚了......”周童的心已经痛到麻木,双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扣在奚杨脸上的呼吸面罩。“没事了,我找到你了,休息吧,我陪着你。再也不会疼了,不怕,有童童哥哥在,再也不会让你疼了。”
  伤处太多了,堵威甚至无从下手去做急救措施,不敢去碰那些数不清的,穿透灭火服扎进奚杨身体里的玻璃碎片,只好摘下手套抹了抹满脸的泪水,抱起小扁,把它重新装进自己的灭火服里,扒拉出两块能用的木板,简单固定住奚杨受伤的前臂和左腿,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对精神已经有些恍惚,却仍然在执着呼唤着的周童说:“想想教导员教过我们的,别放弃,一定还有救,走,先走。”
  船身倾斜得越来越严重,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很多年后再次回想这场经历,周童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堵威,他也许早就跟奚杨一起死在那艘游艇里了。
  从找到奚杨,抱他在怀里的那一刻起,周童就已经踏实下来,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准备。
  应该说,从爱上对方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许下了生死相随的约定。
  这大概就是人们说的不求同生,但求共死吧。只要是在他身边,能与他共赴,周童就不怕,因为他一直都相信,死亡也无法将他们真正分离。
  他们的爱是源源不断为彼此输出的能量,会以不同的形态附着在不同的物质上,永远不会消失。
  可是,真实可触的奚杨又是那么的美好,那么的珍贵,让人无缘无故多了软肋,多了渴望,让周童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多想再听他说一句话,再看他久一点,抱他久一点。
  “我可能......已经没办法像你一样勇敢了。”
  “我也好爱你,三亿分之一秒前的你,明天的你,也想跟你过平凡的生活,守着你走完剩下的人生。”
  “我很累,走到这里走不动了,想歇一歇,你还能再背一下我吗?”
  “周童好棒。”
  “我在这里等你,快点回来。”
  “周童,一步不离地跟紧我,必须活着。”
  “童童,要我,吻我。”
  还有呢,他还说过什么?周童跪在地上,无助地揉了一把脸,想起最后一次分别时奚杨曾吻着他的胡茬对他说过,这次回去别再忘记刮了,我帮你好不好?
  好,我们回家,我带你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回家。
  搬运伤员是干预小组最重要的训练内容之一,在堵威的协助下,周童尽可能小心地扶起奚杨,将他的上肢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一手抱住他的腰,一手托起他的大腿和臀部,根据现场的环境做出了判断:“原路返回来不及也行不通了,想办法破窗,呼叫海面让他们接应。”
  见到周童终于振作起来,堵威也跟着立刻开始行动,先通过对讲汇报了他们的情况,请求支援,紧接着又一面打火,一面开辟出一条通向窗边的路,取出随身携带的破拆工具,几下就敲碎了一整片钢化玻璃。
  “你带教导员先走!”他把驾驶舱内唯一一件尚能使用的救生衣往周童胳膊上套,然而没等套好,脚下就突然猛烈地晃动起来,顷刻间,一股巨大的力量“轰”地一声自下而上地迸发出来,瞬间将七层甲板全部震断!
  十分钟前,安全员发出爆炸警示的时候,庞辉就已带领八名战士,在水炮的掩护下乘坐汽艇靠近了游艇,成功用泡沫钩枪挂住了船舷,对发动机舱进行冷却和灭火,可惜火势过于迅猛,爆炸还是无法避免地发生了。
  轰响中,不顾安危停留在海面等待救援的船只,以及码头上每一个正在后撤的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抱着救生衣的堵威从驾驶舱的前窗飞了出来,用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终结了所有的希望。
  “周童!”
  海风呼啸,烈火轰雷,一半是赤焰,一半是深不见底的冰冷漆黑,一如这一生饱受过的煎熬和孤寂,盼终结于此,再无世事可牵绊,但唯有你,是光,是热,是浩瀚星海,是我永恒的热爱。
  ...
  消防车、警车、救护车警笛齐鸣,紧随在十几辆开道的铁骑之后,无视交通信号灯一路疾驰,冲破黄昏的暮色,出现在战区总医院大门外数十名守候多时的医生的视线之中。
  “伤者呼吸道及肺部吸入性损伤,深度昏迷,全身多处被尖锐物刺穿,手臂粉碎性骨折,左膝盖有钝器伤,伤口深五厘米,韧带可能断裂,关节囊受损......”
  “叫血库备血,马上手术!”
  “地塞米松20mg静脉推入。”
  “准备除颤!”
  “一、二、三!”
  “砰!”
  “嘀”
  “再来一次!准备!”
  “一、二、三!”
  “砰!”
  “嘀嘀、嘀、嘀、嘀......”
  ......
  夜晚在不知不觉中来临,又在不知不觉中悄悄离开。时间前所未有过地漫长,九个小时过去,抢救室外姚宏伟依然在焦急地来回踱步,看一拨又一拨医生匆忙进出,一次次把病危通知书递到他面前让他签字,他也一遍又一遍地向对方强调,务必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救治。
  一夜白头的他看上去和天底下所有普通的父亲没有区别,他说,拜托你们了,那孩子两个月前才刚满二十八岁。
  走廊的长椅上,涂科把披在闻阅身上的外衣又拢了拢紧,尽可能地挺直腰板,让身上还穿着潜水衣,十指被海水浸泡得发白起皱,迟迟无法恢复的他睡得舒服一些。
  于迪和梁曦一直守到闻金宝夫妇赶来才跟霍辞回局里去做笔录。同为消防员的父母,有了他们的安慰和陪伴,奚杨的爸妈才勉强打起了一点精神,开始询问救出他们儿子的那个战士的情况,无论结果如何,都想向他和他的家人表示感谢。
  没有父母?爸爸牺牲了?哥哥也......牺牲了?奚杨的妈妈恍惚间好像想起了什么。“怎么会......这样......”
  “是啊,老天爷太狠心了,那孩子聪明,懂事,能干,是我们阅阅的好朋友。以后我们就是他的父母,一样的,一样的。”
  “是,是,都是好孩子,一样的......”奚妈妈鼻子一酸,转身握住了丈夫的手,眼泪再一次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我的孩子啊,是爸爸妈妈错了,让你一个人受了那么多苦。只要你好好地活着,跳不跳舞,当不当兵,喜欢和什么人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呢......
  十三个小时,抢救室的灯终于无声地熄灭,医生推门出来,用手背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肩膀一松,对立刻围上来的首长和战士,以及伤者的家属们点了点头。
  “还没脱离生命危险,气管切开感染的风险很高,但是,我们把他留住了。”
  留住了!一直处于崩溃边缘的奚妈妈当场失声痛哭,闻阅转身抱住涂科,把他的衣领攥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在他怀里喜极而泣:“师父......”
  “叫我什么?”涂科回抱住闻阅,用力拧了一下他的耳朵。“臭小子,哪天你要是敢像你们教导员这样吓我,就再也别叫我师父了。”
  “走吧,先去告诉周童,不然再等下去,我估计他就要拖着病床跑过来了。”
  “好,不过,霍辞哥是不是把手铐的钥匙带走了啊?”
  “呃......”
  “在我这......”姚宏伟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朝涂科抛了过去。站在他面前的医生摘掉了口罩,无奈地叹了口气。
  “首长,我可以理解大家的心情,但是你看。”他对着抢救室外站着的,坐着的,蹲着的,横七竖八睡着了的消防员们扬了扬下巴,又扭头望向窗外。“这里是医院,还有别的病人,你们的兵把走廊和楼下的公共场地都占了,这样很妨碍我们工作......”
  “好,知道了,马上叫他们走。”姚宏伟十几个小时当中第一次摸出烟和火机,攥在手中边往消防通道里走,边对李昂下最后的通牒。“听到了吧?已经没事了!赶紧带你的人回!像什么样子!再不走这个月所有的外出假全部给我取消!”
  ...
  ICU每天只允许一位家属进去探视一次,逗留不超过三十分钟。周童不好意思占用机会,只能等奚杨的爸爸或妈妈出来后问问他们奚杨的情况,其他时间就偷偷地在门口徘徊,害得他的管床小护士挨了好几回批评,姚宏伟一来就哭哭啼啼地向他告状。
  姚宏伟管不了就去骂涂科,认定这都是他给周童出的馊主意。涂科冤枉死了,心说这又不是武警医院,不然他肯定会想办法把周童也弄进ICU里住个几天,毕竟从高空坠海不是开玩笑的,没摔散架算他命大。
  所有人都佩服周童,夸他不愧是海边长大识水性的孩子,只有闻阅心里清楚,他其实连船都不敢坐,从来不喜欢靠近大海。
  闻妈妈每天变着花样做好吃的,送到医院给周童补充营养,奚杨的父母也渐渐习惯看完儿子再去看看周童,不知道聊什么就听他说说儿子在部队训练和生活的日常。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熬了过去,三个星期后,奚杨终于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特护病房,又过了一个星期,周童拆了石膏,洗了脸,换上干净的衣服,推开那扇阻碍他们已久的门,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奚杨的床边。
  过去三年,时间也没能改变奚杨的容貌,而现在只是短短的一个月,他就瘦了好多,凹进去的双颊和嘴唇都没有一点血色。尽管已经度过了水肿期和感染期,也拆掉了插管,但吸入性中毒对他的肺部和大脑造成的损伤还需要几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去恢复。护士也拿不准他清醒的时间,只告诉周童可以试着多跟他说说话,但不能让他太累,也不要让他的情绪有太大的波动。
  奚妈妈把奚杨的手机交给了周童,起身让出凳子,说要回去拿几件干净的衣服,然后就离开了病房。
  奚杨的胸膛随着呼吸机工作的频率一起一伏,睡着的样子跟记忆中每一个清晨醒来后看到过的一样,安静而美好。奚妈妈每天都会用热毛巾帮他擦洗,让他即便卧床也保持干净整洁,周童在床边坐着,看了好久才敢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碰了碰他摆在身侧的手背。
  “教导员......你还疼吗......”直到这一刻,周童才察觉自己的心还在奚杨那里,见不到的每一天,他都跟已经死了没有两样。
  “我好想你......好想你......”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大概连醒着的人都听不清楚。“快点好起来吧,看看我,帮我刮刮胡子,再没人管,我就要变成流浪狗了......”
  “你是不是不喜欢住院?我也不喜欢,我们快点回家吧,我想回家......”
  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奚杨也没醒。中途护士进来换输液的药水,周童便让到一边,打开了奚杨的手机。
  备忘录里一共只有两个分类文件夹,一个记录的都是工作相关的内容,另一个名称就叫“童童”,里面除了周童的留言,他在武警学院三年的点点滴滴之外,还有一个新的文档,建立时间显示为四月十六日的凌晨,那天周童在参加集训,没有机会准时对奚杨说一句生日快乐。
  护士换好药走了,周童重新回到床边坐下,把那篇文档认认真真,一字不落地读了一遍。
  4月16日晴
  睡不着,今天也很想他。
  十二点刚过,其实也才二十八岁,可我总是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我真的很想把年轻的自己,最好的自己送给他,对他撒娇,让他喜欢,换走他的一整颗心。
  我该怎么做呢?我只知道,我曾经有多讨厌自己的幼稚和任性,现在就有多想把它们统统都找回来,永远地留在自己的身体里面,如果这是他喜欢的,只要这是他喜欢的。
  可是我找不到了,我已经习惯了做现在的自己,这对他很不公平。
  我经常问自己,他怎么会喜欢那样一个我?可他真的喜欢,是真的,凭不知哪来的自信,不,是从他那里,他的喜欢里找到的自信,我就是敢确定。
  原来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真的跟大多数人看到的,想象的不太一样。我们每天都在看、听、说,在学习,在积累,在锻炼,试图不被任何可以预见,可以掌控的东西打倒,像一个不断在自我优化的系统,逐渐趋于完美,也逐渐不能忍受任何的偏离,或是小小的失误,而他却是这套系统中最缜密,也最跳脱的元素,掌握着一切有序的规律,却总是在逆向运行,包容我,与我依存,带我在这个世界里找到平衡。
  按照经验,我们的故事应该更复杂,更曲折,充满彻底的疼痛和误解,也许分崩离析,不得善终,是他改写简化了既定的每一道程序,保护了我,他给我的永远是无限的可能和惊喜。
  他像天上的星,有时天真而浪漫地闪烁,是摸不到的幻想,是童话,有时又遥远而理性地存在于银河宇宙之中,是丰富的,炽热的,正在燃烧的物质。
  我能给他什么呢?把我和我的爱分解成无数最基本的粒子,能量不变,质量不变,就算世界被毁灭,也无法阻止我们成为整体,彼此作用,相互纠缠。
  我已经不再年轻了,但我还是想试一试。如果找不回从前的自己,就把现在的自己完整地交给他吧,不要担心,过去和未来都是不存在的,现在有他,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分别好像没有那么可怕,他说遥远的相似性总会让我们跨越时空,于万物之中找到彼此。
  可我还是想他。
  周童把下巴垫在奚杨的手背上,这辈子第一次哭得像个傻瓜一样,差一点没有听见病床上有人在用微弱的声音对他抱怨:“童......童......好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