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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照叫了一声好,冲着秦秋淑边笑便鼓掌,说:“秦姑娘能想明白其中的道理,能主动挣脱开三从四德的束缚,摆脱这吃人礼教的桎梏,实在叫人佩服。”
        那些在沁园学堂里学习的女孩子,往往从明理起就已经在被灌输了独立自主的概念。而武林中的女子则大多数难以被礼教掣肘,便是被牵绊着,也不过是路边石子,踢踢踏踏的影响走路罢了。
        然闺中女子不同,尤其是世家贵女。
        她们生在礼教最为森严的深宅大院之中,耳濡目染的都是温顺、忠贞、节义,终生围困于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一日之计中。
        是以,秦秋淑此时能站出来反驳美妇人,这在李照心里,可要比墨炆的一举一动来得更加意义深远一些。
        秦秋淑兀的红了脸,攥着包袱带子的手下意识扣紧了些。
        当然,墨炆和秦秋淑到底是没能顺顺利利地离开墨府的,一方面是美妇人始终一手拽一个,眼泪一刻不停,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墨本申又来了。
        墨本申在进屋时,先是多瞧了李照几眼,随后才甩袖阔步走到墨炆面前,蹙眉威严道:“胡闹!你自己想一出是一出也就罢了,怎么能带着秋淑闹起要离家?眼下看着母亲如此悲伤难过,你却犹不知悔,仍然一意孤行,是要我给你上家法吗?!”
        “父亲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只是儿子意已决,家法也好,杖责也罢,父亲想来哪样都可以便是残了,也断不掉儿子要离开的心。”墨炆背着他那一背篓的章,梗着脖子说道。
        秦秋淑也跟着昂头,目光在与墨本申相交时,微微抖了一下,却仍旧强打了勇气,开口说:“老爷若是要请家法,便也一并给秋淑请了吧。秋淑今日听了姑娘一席话,此后便不愿意做那只能依附他人而活的菟丝花,再继续昏昏沉沉度日。”
        “混账!”墨本申怒斥着抬手。
        这一家子的,动不动就是一巴掌打下来,也难怪墨炆是个这种眼泪包的性格了。李照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如此想着甩手,掷了桌上茶盏的瓷盖出去。

369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瓷盖摔在地上,哐啷几声裂成了数片。
        墨本申被打得朝后踉跄着撞在门框上,手腕通红一片。他一面揉着手,一面抬眸凝视李照,鹰目一眯,说:“李姑娘到老夫府上,便是来行凶的了?”
        李照听墨本申点名道姓,便打了打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起身朝墨本申拱手道:“不敢,只是听说武川如今是整个陇右道上的桃花源,故而慕名前来,了解一二罢了。”
        美妇人拭了眼泪,提裙过去想要查看墨本申的伤势,却被墨本申给拂开了。
        墨炆趁机拉着秦秋淑往后走,一同站到了李照的身侧。他们两个人说到底还是有些惧怕墨本申的,所以即便心意已决,此时也不太愿意和墨本申正面交锋。
        那厢,拂开了美妇人的墨本申却并没有针对李照表现出什么不悦,甚至乎,他在听到李照这明显的嘲讽之后,脸上还带了一抹笑。
        如今的端朝,皇帝与安阳王在长安斗法,东北方有张敬忠盘踞,欧阳宇则是在南边蠢蠢欲动。
        人人都在为那一己之利费尽心机。
        而这时,李照这个名字在其中,便显得有那么一些突兀了。
        这位被众人猜测是最有可能为李程颐女儿的姑娘始终不承认自己与李程颐的关系,并长期游离在李氏秘藏之外。她与李玉然和李端那种大唱高调的做派不同,却更能让其他人对其抱有一点期待。
        墨本申第一次听说李照这个名字时,便是听说她手底下的铁龙骑被她解散了。当时他就心想,这个姑娘有点意思,能得铁龙骑庇佑可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她却能毅然决然地将这一份谁都想要的力量给散了去,足以见得其心志之坚定。
        当然,要是墨本申知道李照明里是解散铁龙骑,暗中却是要借此将铁龙骑名正言顺地散去各地,就不知是作何想法了。
        但总之,不管是彼时的墨本申,还是此时得见李照真人的墨本申,他对这个年轻不大的小姑娘的确是带着一丝欣赏的。
        “你到武川来,到底是想要做什么?武川没有九龙宝珠,也没有李氏宝藏,你来,只会失望而归。”墨本申故意问道。
        李照拢着袖子回答他:“在下来武川,的确是想见识见识,为什么武川能称为陇右道上唯一一处安定所在。毕竟外头可都是在传,是您墨知府背叛了端朝,成了那英吉利亚人的走狗,才叫武川至今都平安无事。”
        墨本申是不是叛国之徒,李照不知道。
        那些躲在武川的富商们给英吉利亚人提供钱财人力时,墨本申有没有插手,有没有默许,李照也不知道。
        但她认为,墨本申是一方知府,是武川的父母官,不管他从什么立场什么态度出发,最后能在战火纷飞的陇右道里保全了除富商之外的数万命武川百姓,叫这城中尚且能安居乐业,其实就已经十分可敬了。
        “于道义而言,老夫的确是背叛了朝廷,背叛了陛下。”墨本申说这话时,眼神没有闪烁,也没有回避,“但走狗一词,老夫觉得,武川之外的人,不配评价老夫。”
        李照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面色平静地说道:“凉州七日城破,刺史于泽伟领全府衙上下一百三十位官吏英勇赴死,其尸首被英吉利亚人的大炮轰烂,其妻子被悬于凉州城门之上,曝尸十日,骇人听闻。”
        那日的凉州,宛如地狱。
        一场被英吉利亚人蓄意点燃的大火从城头烧到城尾,从白日烧到月升,火光熄灭时,城中无一人生还。
        而这仅仅是英吉利亚人在陇右道上所造杀孽的冰山一角。
        如果不是李照派去凉州的那一支铁龙骑,如果不是铁龙骑队长程树从凉州寄给她的那一封绝笔信,她不会知道凉州发生了什么,也不会知道凉州城破之下,百姓与官吏们的英勇故事,更不会知道程树与队员们牺牲了什么。
        孰人不畏死?
        程树明明可以带着队员们离开,却依旧选择了留在凉州,与凉州的百姓官员同生死,共进退。
        于泽伟在城破之前有足以逃命的时间,却没有放弃他的同袍他的子民,直至与他们一起,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英吉利亚人要的是城池与人,所以那凉州城的百姓们或逃或降,都有苟活下去的机会。只是这两者选择之下,凉州便只会更快被攻破,于是他们宁死不退。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如今,于泽伟的衣冠冢如今就设在同昌城外的万人碑那儿,与他一起被列入英雄碑的,还有凉州城、陇右道上那些到死都不为世人所知的刚烈百姓。
        不降者,是英雄。
        “沙州刺史吕寿全,为保城中百姓无恙,主动开门投降。他向英吉利亚人陈情,表示自己愿意替英吉利亚人劝服沙州百姓,此一议,成功避免了沙州如瓜州、甘州那样,满城皆被屠,无一人生还。而沙州被保全之后,吕寿全却是自刎于自家书房之中,身边只留了一愧字。”
        无人知道吕寿全愧的是谁,但那一日,满城服丧,万民悲恸。
        降者,亦是英雄。
        墨本申听着李照对陇右道上的大小事如数家珍,脸上却并无意外。他垂眸抬手,抚了抚自己那花白的长须,说了句:“李姑娘听上去像是心系百姓之人。”
        “墨知府是哪一种?”李照问。
        然而墨本申却是大笑了三声,揉搓着手腕处,说:“老夫哪一种都不是。于泽伟与吕寿全都是忠义之士,是朝廷的忠臣。老夫却只是区区一介怕死的懦夫罢了,老夫自己怕死,亦怕家中妻子身死受辱,所以才不得不委身求全。”
        “老爷这些话何必与外人说道。”美妇人怜惜地仰视墨本申,柔声说道。
        “怕什么?当懦夫并不可耻,我这个懦夫,保了武川百姓之生命,保了家中妻子之安宁,便是受些唾骂,又如何?”墨本申毫不在意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