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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笑了笑,打袖起身道:“不知夫人有没有看过新刊?若是有,那就应该知道,新刊中有一篇章,名为宗法之于女性。若是无,今日我可以抽些时间,来给夫人讲讲。”
        宗法之于女性?!墨炆猛地抬头去看李照,他有些激动,因为这篇章给他的触动要远远超过同期的其他章,如重锤锤在颅顶,叫人无法自持。
        “礼教是吃人的!它吃女人!也吃男人!”背诵着章段落的墨炆有些激昂,他握拳在身前,目光含泪地说:“我们男人,或毫不知情,或心甘情愿地做了那伥鬼!须知,我们也是被吃的人!”
        “麟玉!”听着儿子胡言乱语,美妇人胸口大起大伏之下,转身又想教训儿子。
        此时,墨炆朝后退了两步,避开了美妇人的手,令其打空之余还踉跄了几步。
        李照见墨炆不仅看过,且还能背出其中几句来,有些欣慰,但她接下来要说的,却是相当沉重的话题。沉重到当时那篇宗法之于女性出来时,铁龙骑里的几位女性都不由得掩面痛哭,甚至是松无恙,都红了眼眶。
        “白虎通义中说,阴卑不得自专,就阳而成之。”
        “其意为何?”
        “意为女子生而卑贱,意为女子从一出身,就被剥夺了生而为人该有的自由与权利;意为女子只能被规训为菟丝花,被扼杀人性、自我、情趣。”
        “也还是这位先生说:夫者,扶也,以道扶接。妇者,服也,以礼屈服。如此,便是将女子钉在了屈服顺从的低贱被动地位之上,叫女子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他们说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
        “他们说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妇不事夫,则义理堕阙。”
        “他们说妻者,齐也。贞齐于夫,从一而择。”
        “他们不许女子求学明理,不许女子应举,更不许女子走出那一室之外。”
        “古往今来,那些风雅儒士笔下蘸着的,是血,是这滔滔历史长河之中,千千万万女子们身上的鲜血。”
        “女德?”
        “夫人,何为女德?”
        李照坐了回去,虽是仰视,却给人一种睥睨众生的感觉。
        她就那么温和地看着美妇人,不咄咄逼人,也不盛气凌人,但叫美妇人脸色骤然一摆,捂着胸口朝后练退了好几下,撞在了墨炆的怀里。
        “母亲,我体谅您,知道您因为这身份而顾忌良多,知道您不怜爱我是因为担心待子嗣偏颇而受人指摘,只是母亲也该放开儿子了。”墨炆扶稳了美妇人之后,拂袍跪了下去。
        “我严格待你,便成了我的过错了?”美妇人眼里噙着泪,颤抖着手指着墨炆说道:“我十月怀胎孕你,自生产那道鬼门关一过,便再不能为夫君绵延子嗣。如此,我没有一句话苛责过你。之后,我不过是希望你在家中孝顺父亲,善待兄长,怜爱妹妹,少于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戒了那迟早会害死你的五石散,便成了我的不怜爱你?”
        墨炆却是没有任何触动,他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逐一回答:“我敬重母亲,不单单是因为母亲十月孕我,不单单是因为母亲饱受生产之痛,跟因为母亲这些年在家中的付出。”
        后头的李照能清楚地看着墨炆说话时,手背上绷紧的青筋。
        啪嗒。
        美妇人的眼泪落在了地上。
        而墨炆还在陈情。
        “三位兄长,从没有一日将我当做手足,进学时栽赃我,游玩时推我下水,待我远远避开他们,他们却在我的酒水中偷下五石散,叫我成瘾。这些事,我并不是没有同母亲你说过,可您是怎么说的?您说兄长们芝兰玉树,断不会做此恶毒之事,叫我自尊自立,休要诬蔑兄长。”
        “父亲公务繁忙,后宅之事从不过问,您不救我,我便当真孤立无援,从此堕入泥塘之中,无法自拔,只能与那些酒肉朋友一聚。也正是因为这样,三位兄长才放过我一马,叫我苟延残喘了几日。”
        “可随后呢?您认为我无药可解,便将秦姑姑送到我身边,本意是要规劝我,助我迷途知返,实际上却是想着将秦姑姑嫁与我,做我的妻子”
        秦秋淑是什么人?
        她是陈留贵女,是陈留第二大世家秦家的嫡女,其母亲更是贵为平阴郡主,身份何其显贵。将这样一个贵女放在他这样草包身边,不亚于在告诉那三位兄长,他正被寄予厚望。
        所以他故意顺着两家之间的辈分,称小他两岁的秦秋淑为姨娘,不仅如此,还逼着听雨轩及府里的人也如此叫她。
        这一叫,自然是没少得了一顿打。
        但墨炆偏就要叫,母亲不许他喊秦秋淑为姨娘,他就喊秦秋淑做姑姑,打折腿了也不肯改口。
        只是,饶是他做到此种地步,那三位兄长却仍旧没有对他放松任何警惕。
        在他们眼里,墨炆这个身体里流淌着谢家血脉的弟弟,不是他们的手足,而是来与他们争夺墨家荫封的敌人。
        听到这儿,李照算是清楚了许多。
        说来说去不过是名与利的争夺罢了。
        墨家那三个大的对墨炆以及墨炆身后的谢家忌惮,所以要将他逼成草包废物。而身为当家夫人的这位美妇人却是碍于三从四德,而不得不平衡自己对亲生与非亲生子嗣之间的感情。有时候,甚至为了让外人看上去是她更疼爱那三个非己出的孩子,说不定还得偏心一些,冷落亲生儿子。
        长此以往,墨炆就算没有养废,也会落得一个阴翳的性子,无法和自己,和母亲和解。
        但这些不管怎么说都轮不到李照来指指点点,刚才那一番关于女德的高谈阔论,不过是因为美妇人发难到了自己头上,而不得不震慑对方而已。
        墨炆说完就起身了。
        此时秦秋淑已经帮他整理好了行囊,除了些贴身衣服之外,就只有一堆书放在那背篓里。
        有些奇怪的是,秦秋淑自己臂弯里还吊着个大包袱。
        “秋淑秋淑你这是要做什么?!”美妇人瞥见她身上那包袱,登时慌了神,一面哭一面去夺她的包袱。
        秦秋淑垂头福身一礼,说:“夫人,公子说要走,秋淑自然也是要走的。当年秋淑应了谢先生的请,便会遵守诺言,践行到底。”
        她口中的谢先生,便是美妇人的爹,也是就是谢家家主谢仪。
        谢仪与秦家家主秦奉贤是结拜兄弟,两人的妻子还是表姐妹,所以墨炆叫秦秋淑一声姨娘,倒也不算叫错。只不过因为秦秋淑是秦奉贤的幺女,年级上要小墨炆两岁,所以秦秋淑入府后,便被美妇人强要墨炆以兄妹之礼相待。
        “他胡乱,你便也跟着胡乱嚒?你是要伤我的心吗?”美妇人泛着水光的眸子不住地眨着,眼泪不断,“秋淑,你最是懂事的,怎么也不帮着我劝劝麟玉?”
        劝?
        从何处劝?
        秦秋淑木然垂眸,瞧着自己那被美妇人牵着手,有些出神。
        刚才不管是公子的话,还是那位姑娘的话,她都听了个明白。这些日子里,她也时常跟在公子身边去看那些被外面称作歪理邪说的章与诗篇。
        也是因此,才叫她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如此广阔。
        居然还有人将她们女子当做独立的,不作任何人的附庸的存在来看待。居然还有人主张要女子入学,并当真就办了女子学堂。居然还有人说要带着女子站起来,如身边云云男子一般,顶天立地。
        那位叫做二十八画生的先生一句话,叫秦秋淑当日夜里辗转一夜,不能入睡。
        什么是妇女能顶半边天?
        如何去顶?
        她拿什么去顶?
        到此时,目睹着刚才那姑娘说话时的神情,与眼中的光,秦秋淑才明白何为能顶半边天。
        “夫人言重了,秋淑无能,做不到顺从夫人的意愿。”秦秋淑一点点将美妇人的手从自己手背上掰开,“往后,秋淑自当独立于公子之外,成为一个完整的,完全的人。只是君子有诺,既答应了谢先生要帮助公子回到正途,自然是要继续跟在公子身边,直至功成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