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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溪畔暖桃


  舞马是前朝为君主祝寿的特殊表演,此前几乎已经失传,驯马师也垂垂老矣、流落四方,不过傅峘在世时,特意差人去民间探访,并于北郊筑建骢阊,将驯马师带到此处,这才将驯马的技艺留存下来。不过现下参与舞马的良驹数目不多,这精妙绝伦的表演也仅有秦地少数显赫的王公贵族得以一见。
  厅外响起马蹄款款踏阶之声,百匹玉骢颈系金铃、背披锦绸,随乐韵躞蹀俯仰、旋转如飞,中央几十名男子共举一鎏金纹银榻,两骏马奋首鼓尾,时而双蹄高抬,时而屈膝衔杯……自高台宝座上望去,既可欣赏整体队型的精心排布,又能观察到前排马匹的装束细节。
  汤城和几个侍卫早看傻了眼,萧阁虽见多识广,却只在史书里了解过舞马,此刻也在心里暗暗赞叹。
  一曲终了,众人方如梦初醒,纷纷鼓掌喝彩。
  萧阁却是已转移了目光,他早注意到舞马场一旁有一座特殊的马厩,两座大山似的黑影在里面晃动,因天色渐暗,看不太真切。
  傅弈亭顺着他眼神看去,轻笑一声,对身旁的侍从使了个眼色,侍从敲了敲身旁的栏杆,马厩里的灯火骤然亮起,围栏打开,那两团黑影奔了出来。
  这是两匹稀有罕见的汗血雄马,淡金色的名为“熠日”,纯黑色的名为“踏夜”,体型比寻常良驹还要大上一圈,身段矫健野性,黑缎金箔似的毛发上流淌着周遭火烛灯花的光彩,它们旁若无人地昂首阔步,飒抖身体,与舞场上精心打扮、训练有素的舞马形成鲜明的对比。
  傅弈亭缓缓走下庭台,他本就穿着一身窄袖皮衣,此刻便只接了侍从递上来的手套和鞭子。踏夜一个月前被他驯服过,此刻他很想在萧阁面前耍耍威风。
  傅弈亭上前试探着抚摸着它的鬃鬣,踏夜今日却不给面子,一个劲儿地闪躲,无论傅弈亭怎么安抚,它都不停踏蹄旋转,不肯屈服。傅弈亭余光看到萧阁也下了庭台在后面静观,心里有些急躁,便一个飞身跃起,直接落座到马鞍上。
  “四爷,不可!”
  有马倌从场外冲出来喊着,手举套马杆想要控制住烈马,可是为时已晚,傅弈亭已经跨坐了上去,踏夜受了惊,前蹄高高扬起,长嘶一声,想把身上的人甩下去。众人吓得慌忙围在骏马身边,生怕这小王爷出事,饶是萧阁一直置身事外,也不禁上前两步,替马上的人捏一把汗。
  太冒险了,也太猛烈了,一人一马的撕搏僵持中,傅弈亭双手双腿已然发麻,而踏夜的背上也渐渐渗出一滴滴血色的汗水,它狂躁地飞奔旋腾,傅弈亭整个上半身几乎已经整个要俯在地面之上,只有双腿还如铁钳一般紧紧夹住马腹,他一手挥鞭,一手勒缰,又借助踩镫之力腾旋起身,拉住笼头上的辔绳,用尽全力拽起,后又狠狠将马头按下,这一下力道极大,烈马竟整个被压倒在地面上,掀起一阵无奈的沙尘。
  踏夜见识到了主人的力量,黯然嘶鸣一声,终于停止了挣扎。
  众人开始高声喝彩,极尽溢美之词。
  傅弈亭带了十二分的得意,又将马牵起来,骑着它走到萧阁面前。
  萧阁仰望着马背上的人,宽肩窄臀,英健地握着鞭,棱角分明的脸上敛了放荡,只剩下自得和挑衅,暖风将他身后天际边一缕染了绮丽夕阳的薄云缓缓抹开。
  他父亲傅峘也应该是这般英姿勃勃,嵚崎不群,不然父王怎会与他保持多年的交情。对上那人黑如点漆的眼瞳,萧阁略略失神,恰好熠日走到他身边,他便下意识地抚摸了它金灿灿的皮毛。
  “你若能驯服它,这马便归你了。”
  傅弈亭拿出一掷千金的架势来,其实又想看他笑话。这马外表看着稍显温和,实际烈性根本不啻于自己身下这匹。傅弈亭暗暗想着,一会萧阁若是难堪地被甩下马来,自己便一个闪身过去将他揽抱住,他那张白净的面皮不得红涨得很,思及萧阁尴尬的神情,他嘴角不禁扬得更高。
  “马自然是好马。只是我没有启韶驯马的功夫,要看它与萧某有没有缘分了。”
  萧阁脱下身上外褂递给随从,又接过手套、拿住缰绳,拉它转到自己面前,他轻轻将前额抵在马额上,然后温柔真挚地望进那动物特有的澄净眼眸中,手上轻缓地捋着它的鬃鬣。
  熠日比傅弈亭身下的踏夜年纪稍小,它还未曾被人这样对待过,此刻有些发怔,萧阁对它耳语几句,而后轻盈起身上马,将俯下身子贴在它的鬃毛之上,马儿此刻倒没有抗拒,只是神色有些警惕,它频频抬首向后,想看看身上的人欲做什么。
  萧阁试探着用马镫触马,带它缓慢前行,见它还算温和,又将手上的砂糖喂给它,马儿甩了甩头,逐渐沉溺在口齿间的甜腻中。
  眼见时机到了,萧阁狠狠鞭策在它的后臀上,它被骇了一跳,身上烈性一下子被全部激发出来,立刻长嘶一声撞破了围栏飞奔出去。
  傅弈亭愣了须臾,即刻策马跟上。
  西围以外是一片桃林,那一人一马已经深入林泉,看不到身影,此刻落日已经昏黄,暖艳融酥的桃花翩翩而起,落了他满头满脸。
  他拂去脸上花瓣,追赶到林中,轻轻勒住了马。
  马儿的咴咴鸣叫、周遭桃花的簌簌随风、溪水琮琮跃石的清脆叮咚,还有一声声磁性的低喝,再仔细听,仿佛还能听到那人粗重的喘息……
  怎么连喝马的声音都如此好听。
  身上的血液霎时间沸腾起来,冲涌得周身发烫,给傅弈亭英气的面容上也填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红色,好在此处无人望见,他上了瘾一样听着那一人一马撕搏的声音,直到林子深处没了动静,才定了定神,翻身下马,向里面走去。
  待他寻到深处,但见簇簇晚光错落,耀得溪水粼粼灿灿,地上是骏马碰撞下来踩踏过的落花,溢出撩人香气扑面而来沾满衣袖,萧阁安然立于马上,入了这仙境般的溪畔桃林图。傅弈亭看着,不免又呆了须臾。
  经过刚才一番折腾,萧阁面颊有些发红,神情却已平静下来,只有胸膛还在大幅度地起伏,身下的马也是累了,俯身饮着溪水,毛发上滚落下一颗暗红色的汗水。
  萧阁低下头,用那双好看的手梳理着它的毛发,标致的脸上逐渐退却血色,白皙得像块美璞。
  傅弈亭回过神来,不禁又妒意横生,他原以为萧阁只是个模样好看的花瓶,那些赞誉都是浪得虚名,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发现此人确为人中龙凤,文韬武略样样出尖儿,就算生长在扬州那样氤氲的温柔乡,马上功夫也颇为不俗。
  他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道:“看来熠日还是稍好训些。”
  “是啊,不过驯马是个长期的功夫,倒不能一蹴而就。不过依启韶方才所言,这马便归萧某所有了。”萧阁抬眸看见傅弈亭黑着脸一副肉疼的模样,笑问,“启韶不会舍不得吧?”
  “本王像是那么小气的人么?”傅弈亭咬紧了后槽牙。
  萧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伸手折了根桃枝作鞭,策马离开了溪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