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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檐下铁马


  自那夜之后,傅弈亭便不再对萧阁那样亲密,满腔情愫都被浓重怒火所掩盖,而萧阁本就是面冷心热的,对方不再热情,他也是绝不肯剖心的,只依着之前的约定,把金佛予了傅弈亭,而后南下撤到云滇。
  傅弈亭取了敦煌,恰逢殷野在回疆告胜,大军便渐次向东,往阿巴哈纳尔一带行进。他们二人之间的联络也愈来愈少,从一月一次发信,到一季一次,所言也具是战策时局,再没有丝毫私情流露,原是共过生死,难以割舍的深厚情意,他们却心照不宣地彼此疏离,渐行渐远。
  熙平二十六年春夏之交,休整一年多的大夏朝廷终于开始发动对傅弈亭的主动进攻,朝廷也知腹背受敌之难,因而竟破天荒地去联络萧阁,以携手抗秦。
  萧阁早厌恶朝廷到骨子里,根本置之不理,反倒传信给了傅弈亭,二人暂且抛却前嫌,共同制定了推翻大夏的最后计划。
  吴军分两路自南北上,萧阁领东路,从宿州、商丘、鹤壁直入冀南,而秦军分三路自北南下,傅弈亭领西路,从林西引朝廷兵马到朔州,歼灭十八万精兵,再加上陆延青带领部下的反叛,先入云都的胜算极大。
  从这两年不冷不热的相交中,萧阁猜到傅弈亭可能会反目,因而用了一计金蝉脱壳,假意留些兵马在邢台,又做了充足的埋伏,在秦军未入云都之时便带着大部分吴军南下据守广陵,但他没想到,秦军会这样来势汹汹,全然昭显灭吴之心……萧阁庆幸自己脱身之余,心底无尽寒凉。
  好在傅弈亭也意识到此时不是决斗的最好时机,于是各自息兵,西南陈广族偏安一隅,又被萧阁牵制,不起风浪,至此,吴秦南北划江而治。
  秦  宸天二年
  氤氲雨意之中,凌波微漾,河道上飘着一只轻巧的乌篷船,两岸菡萏半残,傅弈亭已忘了自己是怎么来此的,只将手伸到河中,一阵熟悉的凉意从指尖浸入。
  “新鲜莲子秦北少见,不晓得你能否吃惯。”那人坐在船头,剥了几个莲子抛给他,细密雨丝侵袭之间,他的眉目不很清晰,银狐裘也掩了身上曼妙轮廓,但傅弈亭知道是他。
  “怀玠这是‘无端隔水抛莲子’喽?”傅弈亭伸手接过那几颗莲子,握在掌心中。
  那人脸红了,只别过头去,看向船头方向。傅弈亭被他激得心痒,便上前枕在他膝上,“方才是玩笑……我倒是从未吃过鲜莲子,怀玠给我剥几颗吧。”
  那人淡淡笑了一声,低头摆弄那莲蓬,“你此时是皇帝了,什么吩咐我不敢听?”
  “那朕要你归依于大秦……”傅弈亭懒懒睁目,伸手抚摸着那人细柔的脸颊,“别再跟朕斗了,不成么?你知道这几年朕有多想你?”
  “有多想?”那人一改矜然,将脸往他手上贴的更紧。
  傅弈亭已是眼饧神摇,一下坐起来将他撂在身下,吻着他道,“时时刻刻、朝朝暮暮。”
  此时天色愈加暗了,雨也渐狂,他二人交颈缠绵,正待入港,那人却突然一把将他推开,冷冷道,“你这样的腌臜货,我宁死了也不会跟你一起!”
  傅弈亭在龙榻上一下惊醒,午夜更深,自鸣钟似缓慢似急促地滴答摇摆,他坐着怔了片刻,心里寒凉,身上却又躁热得紧,他起身缓缓走出内帐,推开梚窗,鹤羽似的飘雪一下子灌了进来,只听铁马被冬风吹得叮咚作响,对面宫殿檐角上的鸱吻衔月,亭榭寂寂,长雪澌澌,傅弈亭痴立着,心思不知飘到那里去了。
  外室的太监魏公公已感到了风意,被冻醒了,于是悄悄打帘起来,一看皇帝已经站在窗前,忙轻轻走过来道,“万岁……刚四更天,您穿得这么薄,在风口立着恐要着凉的……”
  “你见朕何时染过风寒……”傅弈亭回道,“朕只怕热,不怕冷的。”他径直掀帘走到外面去,魏公公稍顿了片刻,才敢去关那扇洞开的窗。
  傅弈亭坐在罗汉床一侧用了些茶,这寝殿之内依旧是无比寂寥,几个宫女太监内外侍立,也是半点儿人语声响不闻,傅弈亭四处环顾,自觉没趣,索性将前日没批完的奏本找出来翻阅,看了一会儿便皱起眉头,这幽州刺史明成文依旧没改掉老毛病,傅弈亭最厌烦官员在奏本中掉书袋,洋洋洒洒几千言,却一句没落到实处,他持朱笔将那些辞藻华丽、千斟万酌的语句一并勾掉,只批复道:文贵简!
  此间门外却晃起来憧憧人影,似有急奏传来,外侍太监猜想皇帝此刻安歇,未敢冒昧进入,傅弈亭做着朱批,微微抬了抬手,魏公公便小趋过去,将门敞开一条缝儿,轻声道,“送进来吧。”
  傅弈亭抬眼,来者是正在夜值的兵部郎中徐默。
  “臣叩请皇上圣安!”徐默跪着,双手呈件,“皇上,兵部六百里加急!虎威将军林益之的奏本,自大兴安盟州传来的。”
  魏公公把公文呈过来,傅弈亭拆着封口,心里暗忖,这西面刚平异族,东北难道也有祸事?
  他打开一瞧,果然是出了战乱。林益之上奏称,半月前大兴安岭地区有一些山匪肆意打家劫舍,扰乱治安,他们驻地已发了兵去镇压,但细查之后,竟发现他们背后是罗刹国人的唆使,林益之心知这事非同小可,毛子素来是北疆不安之因素,几年前大夏未亡时,便已蠢蠢欲动,与秦军对过一仗,那时是夏日,秦军作战没太大阻碍,因而击退了一些骚扰边境的罗刹散兵,但此时正值三九,天气严寒,北疆的一些驻兵又素来松散随意,真要动起手来,高下立见,林益之这才忧心忡忡。
  “徐默,整个东北现驻兵力几何?”傅弈亭问。
  “回皇上,现下东北各州约有朝廷驻防军六万、各州守军共十二万。”
  “这么大的辖域,确实薄弱……”傅弈亭站起身来踱步,“这样下去断然不行。”
  “皇上,其实原本前朝府兵有二十五万,改制募军后只剩十万了……”
  傅弈亭点头,“而今南北划江而治,百姓刚尝到安稳日子的甜头,听到征兵就心里打怵,豫州府前些天还有些乡民在闹呢。募军招不上来人,倒也正常。”
  徐默试探着道,“要不要采用府募并行的制度,再派几名将领协助林益之。关内人烟辐辏,精强的募兵便也够了。而北疆辽阔,暂保留府兵,这样如若罗刹进犯,说不定能做一番抵御。”
  傅弈亭笑了笑,“这想法你与陆尚书议过么?”
  徐默尴尬道,“还没。”
  “到底是书生之见。落实不得。”傅弈亭不留情地驳道,“兵贵在精,毛子有多凶悍你不明白,在强敌面前,再多的府兵上去也是送人头罢了,何况他们打心眼里就不想建功立业,内无斗志,外临猛攻,除了失守溃败不会有第二个结局。”
  徐默冷汗直冒,“陛下圣明!臣愚钝!”
  “不过你方才说派将领过去,倒是有理。”傅弈亭摆摆手,“下去吧,容朕想想。”
  徐默应声退下,此时天已微明,早膳传了上来,傅弈亭边舀着鹿胶粥,边翻着在籍将军名册,他向来多疑,登基之后新武将全部留在自己身边儿观察,唯有秦地老将他才愿意外放,眼见身边除陆延青、李密以外已没有合适的人选,他不禁有些为难。
  傅弈亭将名册撂在一边,三两口喝完粥,问魏公公道,“近日郦太师身体如何?太医的药可起了作用?”
  魏公公应道,“回陛下,昨儿派人瞧过……怕是,不太好……其实太师嘱咐不让对陛下提起的……是奴才多嘴了……”
  “你做得对。”傅弈亭起身示意侍女为自己更衣,“上早朝听他们急赤白脸,还不如去看看先生,有事让官员上奏本吧。”
  郦元凯倚在软榻之上,听着外面的雪声,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他闭目想着秦地的往事、当今的局势、未来的策略,只觉心力愈发不支,他知道自己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因而他更要把能想到的全部过一遍,尽力守住大秦的江山。
  雕花木门被侍从打开,风雪一下子扑入室内,众人一见那玄色大氅下的明黄龙袍,忙都跪下请安。
  “皇上,太师在里间榻上。”
  “嗯。”傅弈亭脱下氅衣来,又在炉火旁稍站了片刻,待身上寒气消散,这才往里走。
  郦元凯睁开混沌的双眼,模糊看到那英俊挺拔的身型,便要从榻上起来行礼,这一动又剧烈地咳了起来。
  “先生,快别动了,安心歇着,朕就是来瞧瞧,没旁的事。”傅弈亭忙扶他躺下。
  “这时候正该上朝,你又停了早朝不是?”郦元凯颤巍巍举起手来指皇帝。
  傅弈亭顽劣地一笑,心里却一阵阵发酸,他自幼不知跟郦元凯犟了多少次嘴,骂了他多少回老头老东西,现下看着面前之人沟壑纵横的面容和虚弱无力的神情,明显是下世的光景,他此刻却深觉自愧难过。
  他去握住老人干枯的手,“先生安心养身子,朝里的事暂别想了,来日方长。”
  郦元凯也紧紧反握住那年轻有力的手,叹道,“我这身子,我自己知道,捱不过这个冬天了……有些话,赶快就趁今儿,说了吧。”
  傅弈亭知道这多半就是诀别,忍着眼泪点头。
  “我今日说话冒昧,皇上恕罪……”郦元凯强睁着双眼,“你在先主这四个孩子里,是天资最厚,却最难管教的,行事太过随意,且爱动歪心思,难以定性。我虽在幼时看你没娘被欺负,时不时照拂你,却不觉得你应继承大业……其实我内心暗许老三……那孩子直率洒脱,又有几分仁义,可惜他没这个福分。”
  傅弈亭再忍不住,用衣袖擦着脸上的泪,洇得龙袍袖口斑斑点点泪渍,郦元凯想起傅家几子的命运,也已是老泪纵横,“事实证明,你这孩子不赖,是能担当大业的,尤其自敦煌回来之后,换了个人似的,想来当真长大了,是老朽彼时愚钝……虽然如今大业未终成,却也压得那萧阁五分,不论未来结局如何,我已是知足了!”
  “先生,今生今世,朕定要彻底打败萧阁,统一南北!”傅弈亭咬着牙道。
  “维稳!不要冒进……咳咳,你不要太把他放在心上,求胜万不可切,先将这么大的秦地治理好再说。”
  “他瞧不起朕。”傅弈亭说着,脸色已变得苍白,“朕咽不下这口气!”
  郦元凯知道他在这上面仍是少年心性,不禁笑道,“我记得皇帝是最不顾忌别人眼光的。怎么到了萧阁这里,便如此在意?”
  傅弈亭脸上骤然由白转红,没言语。
  “司珉与萧文周相交一场,你们二人倒真是天生的冤家了……”郦元凯感慨,又道,“听着,当下有三件事是你要放在心上的。首先是粮食,民为国基、谷为民命,西北行军尤为重粮,北疆辽阔,最怕粮草短缺、转运不及。南部产粮周期短,有天然的优势,只是最怕洪涝,须得疏通河道,持续治水,而北部主要是蝗旱冻害,这些事情在前朝积弊太深,从官到民都需戮力同心,尤其是户部,要尽快想出未雨绸缪的法子。”
  “启韶记下了。”傅弈亭缓缓点头。
  “咳咳咳!其次是选人。”郦元凯咳了一阵,继续道,“疆域大了,可用的人还只是那么几个,这一点上又不及南部,历来举人多出浙徽江淮,到底是人杰地灵。北部尚武,虽然在行军作战上,秦可胜吴,可长远看来,政班虚空,让人忧心。须得公平选拔,加紧培养才是。”
  这话豁然将傅弈亭点醒,他想起大兴安盟的事,不禁叹道,“其实如今武将也没得可用,募兵也难,朕本想着再提军饷,不过依先生此言,是否该改革军中制度,畅通晋升之渠路,方能让地方有德才之人效力军中?”
  郦元凯点头,“前朝世家大族堵了募材之路,也堵了人心,该变!有了人智汇集,便可抵千军万马,至于财政,我并不担心,国库尚且充实,你向来对这些东西敏感,眼里又容不得沙子,若有贪墨之事,也必将明正典刑。”
  此时侍女端上汤药来,傅弈亭一勺勺喂着郦元凯吃了,郦元凯又道,“第三件事是即刻着手要办的,礼记中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却连个完整的家还没有……启韶,是时候成婚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诸位能看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