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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堕指挫肤


  这几日陆延青也偷跑来了豫地。
  其实他身上的伤并没有向傅弈亭禀报的那样严重,他也不是贪生怕死,他只是单纯不想再往东北去——东北离南部太远了,他的行动将会十分受限,也见不到想见的人,因而在京城当他的兵部尚书是最便宜的选择。
  每至年节,或者平日里南下办差,他总以变着法往家里去,而后偷偷绕道向西,来到汴州,只为见一见苏云浦。
  此时萧阁和温峥打算离开豫地,苏云浦为了等待陆延青,故意找了理由推脱,未跟他们同行,萧阁倒也不多问,只与温峥一同返回了扬州。
  汴水悠悠,枯柳在冬风中缓缓摇曳,苏云浦与陆延青在虹桥边的盛德鲜鱼坊里相见,二楼雅间内炭火生得正旺,即便是临窗也不觉寒冷,而桌上摆好了香煎青鱼、紫酥肉、龟蛋羊肉汤,热腾腾香喷喷,喜人得很。
  陆延青一见这满桌菜肴,还有桌子对面清秀俊逸的人,只觉浑身舒爽,平日里在京城的烦忧事儿顷刻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边说笑吃菜,边向冬河上望去,只见几个披着红黄袈裟的少林僧人正迈进船篷中去。
  “这些少林的僧人要渡河?”
  “开春便是三年一度的武林大会,是江湖人士的盛会,这次在酋云会所在的清凉峰举办,因此各帮派筹备大会的人士都渐次往那里赶路。”
  “他们倒是自在悠闲的很。”陆延青欣羡地说道。
  “陆尚书也有烦心事么?”苏云浦淡淡笑着。
  “皇上尚武,把兵部看得比吏、户两部都重,可想而知我身上的压力……”陆延青连连摇头叹气,“北边毛子也不安分,烦心事何止一两件。”
  听到他提毛子,苏云浦心里微微一动,继而略带嘲讽地道,“江平真的烦忧么?我看你倒是乐在其中呢,这不正是你想要的高位?你想要的重权?”
  陆延青被他揭穿,无言辩驳,哈哈笑道,“给你哥子留点面子不好吗?”
  “得了便宜还卖乖,说得就是你。”苏云浦捻了几朵干玫瑰,放到茶碗中,水中氲起丝丝缕缕烟雾状的蓝紫色花素,他脸上的笑容却退隐下去。
  “江平,我要成婚了。以后……不要再见了吧。”
  陆延青正满腔欢欣,闻此言当真如同雷劈,他像个傻子般愣了片刻,才颤抖着问道,“谁家姑娘?”
  “庐州刺史刘庚国的女儿,王爷做的媒。”苏云浦脸上没什么表情,“人我见过了,很合心意。既然要成婚,该担起家庭的责任,因此……”
  “好啊,好啊。”陆延青觉得自己耳朵里嗡嗡直响,他知道苏云浦的意思,他们二人不清不楚地纠葛这几年,其实早该结束了。想到这里,他狠狠一拍桌几,喝道,“小二!上一坛黄酒!”
  “你受伤落了病根儿,早说了你饮不得酒!”苏云浦制止。
  “你别管!今日是最后一次了!”陆延青拿过酒坛,不由分说给自己倒满一碗,仰头饮了下去。
  苏云浦只得静默地看着对方痛饮……直到天色渐晚,那人似哭似笑地醉倒在桌上,他才将他搀扶回驿站去,打来热水,轻柔细致地给他擦洗着身体。
  其实他哪里会成婚,全然是骗陆延清罢了,但也是没法子的事,依他之见,南北分治的局面还要持续很久,那秦皇傅弈亭又是个多疑狡猾的,陆延青总是冒险南下,实在不妥,真要是出了些什么事,他此生都会为之悔恨愧疚,因此才……
  苏云浦心中为难,又在擦拭间看到那人身上的旧伤,再也忍不住,低头抽噎起来。
  烛火跳动,滑落下几滴滚烫的烛泪,在铜台上凝固冷却,屋外有个身影晃动几下,而后悄然消失在夜色当中。
  *
  正月初八夜里,郦元凯于寿禄殿溘然辞世,傅弈亭以国丧之礼送了这位忠心辅佐傅家四十余年的老人最后一程,皇城的积雪还未消融,又被漫天的缟素所覆盖,给肃穆威严的宫殿带来孤清冷绝的意味,天气已是堕指挫肤之寒,满眼灵白,更是冻彻众人心扉。
  傅弈亭着一身素服,在角楼之下颙望皓天,良久又低了头望着结了冰的御河出神,他手上拿着一张字条,是《五帝本记》里的一句: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
  这字条是郦元凯留在桌案上的,字迹凌乱,想来是他撑身起来,在案前颤抖着写下的。
  傅弈亭看到之后,悲痛之余,内心又有些许不悦,这话里好像带着对己方不利的预判,他似乎能够揣测到一些,但又不能全然猜透,可郦元凯已撒手人寰,他也无处可问,因而只当是他对自己的训诫,深埋于心。
  “万岁!臣有事禀奏。”这时候郑迁从礼部过来,站在墙下仰望着正在独自出神的皇帝。
  傅弈亭拾阶而下,摆手示意他开口。
  郑迁略带得意地道,“郦太师此前交给臣的选妃之事,臣与礼部马尚书已经全部安排好了,待大丧一过,开了春儿,皇上便可以……充实后宫了。”
  傅弈亭听着别扭,遂皱着眉道,“取消了吧,郦先生都走了,也看不见了。”
  郑迁闻言一脸苦大仇深,“万岁,正是因为郦先生去了,这事儿才要办得妥帖……怎么说,认识郦先生九年,这是他老人家交代给臣的最后一件事儿……”
  傅弈亭盯着他看,笑道,“朕知道你筹备这事花费了不少心思,这样,宫女照选,只是这皇后妃子,朕现在真没这个心情。”
  郑迁狡黠一笑,他隐约知道皇帝心里的症结所在,因而从怀里掏出几个姑娘的小像儿来,“陛下,您知道我为寻这几个人,花多大心力……您好歹瞧瞧?”
  傅弈亭有些好奇地接过,这些个小像上的姑娘都是黛眉水目、滴粉搓酥,矜庄神情中又含了些妩媚,傅弈亭草草扫了一眼,先是不解,后郑迁又笑着让他再仔细瞧。傅弈亭这才发觉眼熟,原来这些女子都是照着萧阁的模样寻的!眉目之间多少都与那人有三四分相似!
  郑迁瞧傅弈亭脸色变了,手也开始发抖,正在暗自得意,脸上便被狠狠掴了一巴掌!
  这一下太过突然,傅弈亭用力又猛,郑迁一个踉跄便跌倒在地上。
  “郑迁!你是活腻了?!”傅弈亭气的浑身乱抖,大口吞吐着寒空中的白气,俯身揪住他官服的领子道,“朕的心思也是你来胡乱揣测的?!”
  郑迁已经全然懵了,面前天旋地转,眼冒金星,他只讪讪道,“臣,臣知错……”
  不远处站着的太监们还从没见皇帝发这么大的火,也从没见这平时耀武扬威的内务总管大臣如此狼狈,谁也不敢上前来扶,只在一旁战战兢兢地看着。
  “你根本不知!”傅弈亭松开他的领子,把他掼在地上,怒道,“朕素来喜你有几分小聪明,办事灵活,但朕最恨你把这种小聪明用在朕身上!你把朕当什么了?嗯?!”
  郑迁在心里默默叫苦,他自恃是拍马屁从不失手的,怎么此次拍马蹄子上了……再者,皇帝也太不讲理了……在骊山时自己投其所好,献进的宝物这位主子不都照单全收了!还高兴得跟个孩子一样,现在这是怎么地了呢……
  他趴在地上苦思冥想自己哪里出了差错,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位大秦皇帝就是个炮仗性情,而那广陵王萧阁就像火把,可不就是一点就着?!
  郑迁想明白了这一点,发誓再也不提萧阁,同时又为自己前途担忧,皇上不会一气之下把自己赶走了吧?就像前段时间滚回西北的李密一样?
  他仍趴在地上,贼眉鼠眼地抬头去看皇帝,发现那塞满了火药的炮仗已经又站回到城墙上了,居高临下地问,“郑迁,地上暖和吧?舒服吧?”
  郑迁知道他发作一通,气已消了大半,于是狼狈地爬起来,哈着腰道,“回皇上!暖和!舒服!”
  周围小太监们无不抿嘴偷乐。
  “以后好自为之。”傅弈亭撂下这句话便转身而去。
  郑迁这才松了口气,灰溜溜拍拍自己身上尘土,又捡起散落一地的小像塞进怀里,重新直起腰板儿,狠狠指着小太监们威胁,“这事敢说出去,别怪本总管撕烂你的嘴!”
  傅弈亭在城墙之上大步流星地走着,自中部神梓门疾步下阶,直奔承宇殿而去,这时汤城已下了太学,在这里等候了。这是整个皇宫中最小的一间宫殿,隐蔽在花园的假山石后,明为皇帝做私人书房而用,其实是傅弈亭处理机密事件的所在,也是他设立情报机关洞烛司的核心场所。
  “书念的还好?”傅弈亭迈进殿里,汤城已经把茶泡好了。
  “回陛下,好着呢。”汤城心虚地笑着,搔了搔头顶。
  “今天讲到《中庸》了?给朕背上一背。”傅弈亭喝着茶命令,他可算是爽快一把,此前被先生逼着背书的烦恼,如今全部转嫁到汤城身上。
  “唯……天下至诚,为能……啥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啥啥其仁!渊渊其渊……”
  傅弈亭听着他胡言乱语,掌不住一口茶喷出来,“别背了!不堪入耳!朕算看出来了,你不是念书的料!”
  “万岁,正是了……”汤城略带沮丧地道,“李将军怎么走了,我还想跟他学武艺呢……”
  “你现在身手可以了。不用他李密指教也能担当大任。”傅弈亭将他叫到跟前,“豫地的事儿,有反馈了么?”
  “萧王爷已回去了,又是在龙门呆了十余天……他好像生病了,这些天源源不断有属下从药铺拿药过去。”
  傅弈亭闻言眉棱一挑,而后喃喃道,“生病了都往洛阳跑,他到底有什么企图?!”
  汤城叹了口气,“萧王爷足不出户,没看出有什么筹谋,每年也只是年关才来……像是赴什么约一般……”
  “算了,不去管他。”傅弈亭仍未往那方面想,问道,“还有其他事儿么?”
  汤城低下头去,仿佛有些难以启齿。
  傅弈亭看他一眼便知有事儿,“汤儿,有话直言,可不能瞒朕。”
  汤城狠狠心道,“是陆大人……”
  “江平?!”傅弈亭倒真的有些讶异,他素来信任陆延青,这下心里一下子提了起来,“接着说。”
  “他这几日也去了豫地,不过是在汴州……直接去见了个人,倒也没旁的举动。”
  “朕想起来了。”傅弈亭起身缓缓踱步,“此前略有耳闻,是前夏户部的侍郎,叫苏什么的,归了萧阁的那位?”
  “苏云浦,是陆大人的同窗……”汤城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一张豫地发来的密报递给皇帝。
  傅弈亭看着其上“同宿”的字眼,冷笑道,“他们二人为竹马同窗,在大夏朝廷之中不算秘密,但朕还真没有想到,陆江平现在还有这个胆子!怪不得他一直不娶亲!”
  汤城又低了头不敢做声。傅弈亭倒对此事斟酌出七八分原貌来,陆延青此前与豫王抗争,可谓鞠躬尽瘁,平时行事谨慎,分毫不逾越,极懂自保之术,这次被洞烛司抓了把柄,想必是情之所致冲昏头脑……
  傅弈亭思及此不禁促狭一笑,继而幡然醒转,萧阁多次在除夕前来到豫地,又是为了什么呢?
  窗外疾风突然回旋呜咽,他终于适时地想起东山那个暧昧温暖的夜晚,是他俯在那人肩头发问,以后还能一起过年否。
  难道他是来等我……
  傅弈亭的脸“腾”地一下烧红了,拿着密报的手也开始发抖,上阵临兆亿敌军他也没这么慌乱过。
  绝不可能,定是我自作多情……必有其他缘由……
  傅弈亭怔愣想了片刻,又开始给自己打退堂鼓,汤城瞧着皇帝脸色忽红忽白,时而站起,时而坐立,熬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想笑又不敢。
  这时门口洞烛司侍卫来报,兵部尚书陆延青在颐章殿等候,有要事求见。
  汤城一听,便要回避,傅弈亭看他心虚的模样,只轻轻一笑,自己出门沿着蜿蜒斗折的回廊,往颐章殿而去。
  作者有话说:
  傅炮仗X萧火药  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