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都市言情 > 醉扬州 > 第66章 难辩日月

第66章 难辩日月


  萧阁只听闻秦都发生了一场兵变,但具体情况并不知晓,正暗自为傅弈亭捏了一把汗,却听闻西部各州渐次传来告急号角,再站到邺台之上,才发现此刻已是大军压境,望不到边的金色兵甲缓慢逼近,弥漫起滚滚尘烟,直入长江霭雾……
  算算傅弈亭发兵的时日,大概正是自己吞灭川蜀之后,萧阁哪里知道那人心思,只认为他见不得自己再扩大版图。
  他就这么想置我吴军于死地么……此时此刻,萧阁并不畏惧,内心反而冲涌着一种奇异的情绪,他望着江对岸那大片的金甲,脑海中浮现出傅弈亭披甲挥鞭的模样。
  两年前他们共同驻兵太行山下,傅弈亭寅时六刻便晨起视察练兵,那时他们已经彼此生分,萧阁恭维他带兵勤勉,傅弈亭却似是玩笑似是认真地道,你吴地富饶丰利,能解决许多问题,我秦地没那么多优势,靠的只有铁骑!
  这些兵是他的命啊……
  虽然他早在骊山的时候就派兵追杀自己、虽然他曾为了宝藏害得自己陷入流沙险些丧命、虽然他在攻入云都之后立刻反扑吴军、虽然他即位以来从来没有南下过一次……
  萧阁眼眸随着江雾飘袅逐渐氤氲起来,他知道他们之间终有一战,可他这一刻实在不忍……
  他自幼成长环境优渥,受到良好的教育,被周围人尊敬夸赞,骊山初见之时,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纨绔倨傲、孟浪风流的少年。那时他心中充满了鄙夷与不屑,可在他们在村子里遇到汤城的时候,他看到傅弈亭眸子中的湿润……他便已经开始心疼他了,若换做是自己长在骊山,又做得能比他优异几何?
  他记得在松泉斋傅弈亭看着那些画的艳羡,他说也想学画,只是自小没人教。萧阁那一刻其实在想,我愿意教你……只教你一人……
  萧阁也记得东山雪帐内他对自己的依恋与不舍……他在背后抱着他的时候,他的心早已软化成一弯月湖,他已尽力想要陪他,可是……他位及天尊,早已不再需要。
  情由怜起,无法终了。原来自怜惜一个人开始,爱意便开始如榛莽野原般肆意扩张。
  身旁吴军将士早燃起了斗志,他们大多是与秦军共行过的,早想与之比试较量了,一个个高呼请求出征。
  萧阁这才从回忆中抽回神来,他对他们的呼喊置若罔闻,只命令了一句,“严守江岸!避战不发!”随后回身下阶走到帅帐里去。
  这样大规模的战役绝非小事,稍有不慎或思虑不周,就会改变整个华夏百年内的情形境遇。
  萧阁才与陈广族交战过后没多久,西南局势还需安定,他也听闻秦地春日暴风骤雪频发,推迟了耕种,想来对于傅弈亭来说,这场战争的代价也过于沉重了。
  萧阁从砚上提笔,他还是想为两地都争取一些缓和的机会,他下意识落笔写下“启韶”二字,又忽而愣住——这样的称呼未免太过亲密了,于是他扯下这张纸来,又改为“前夏广陵郡王萧阁,致大秦开国君皇陛下”,自觉无露心迹,这才向下书写……
  傅弈亭收到此信之时,他本人已在南下的路途中。郑迁与罗刹勾结的这一场兵变前几日被彻底平叛,考虑到伊凡在罗刹国内的地位,他未处死伊凡,只将他遣送回东北边境,他自认这已是他容忍的最大限度,罗刹国天皇经此事也自认丢脸,不敢再提更多的要求,连兴安盟附近的毛子都安分连许多,北疆一时无事。
  傅弈亭坐在马车上,踌躇很久才去拆这封书信,撕开火漆的时候,手指都在发抖,他几近疯狂地揣测着萧阁会对他说什么,这些日子他一直在避战,难道此信是来请和的?
  他还真没想过他会请和……傅弈亭想到这里已经开始心软了,继而他又冒出一些可笑的念头:他是不是对我还有那么一丝眷恋,他若是说起我们之间的事,又该如何回复呢?
  待他拆开信来看到那生疏的称谓,已是心凉了一半,再翻下去,更不禁火冒三丈——若论此文本身,堪称蹙金结绣、不易一字,足见萧阁操翰成章的文采风流,放到文试里头也绝对是一篇上乘的策论,但是他从征税说到用兵、从回疆说到蒙北,苦口婆心呕心沥血地劝服分析,主旨自然是延缓战事,但就是半个字没提他对傅弈亭的感情,甚至连句类似于挂念惦记的话都没有……
  傅弈亭盛怒之下,站起来掀开马车上的香炉盖子,便把信扔了进去,眼见着那信燃了起来,又实在不忍,便不顾火焰,径自上手去里头捡,汤城骑着马在外头看见,忙跳下马钻到车厢里头拦着,“陛下,让我来!可别烧了手!”
  傅弈亭却是已把那几张只剩半截的信纸抢了回来,盯着其上俊逸字迹不发一言,那火焰燎得他修长指侧一个大泡,他也似乎感受不到疼痛。
  “陛下,我去问贺大人要烫伤膏!”汤城瞧着他神情恍惚的模样也觉心痛。
  “叫秦兵暂退江北。再容朕想想……”傅弈亭把他拉住,命令道:“这几日继续向南……驻跸龙门吧。”
  第二日夜晚,水军前哨来到邺台禀报,满岸金甲终于往北退回到沙地上驻营扎寨,萧阁这才舒了口气,继而他又在发愁下一步了,傅弈亭只是暂退,在此后的战场上,岂容得他再次心软?
  萧阁转头看了看帐内专注饮茶的温峥,暗自讶异他的不置可否,虽然现在难以开口询问,但他也隐约猜到温峥在酝酿等待着冬天的到来。
  温峥在这次僵持中没有劝谏萧阁发兵,实是他预见到了这场战争的走势。他近来对历代异常天象进行归纳,又在一只前往西北的商队中安插了一个信使,五日向他一汇报当地的气候与作物长势,他是个有心的,在之前萧阁与傅弈亭联手之时,也在暗自留心秦军的粮储……这些方方面面的信息与结论汇总起来,已然昭显了傅弈亭的弱势,因此吴军需要做的,就是避战不发,或者适当予以拉锯战的调动,只要耗尽北岸的粮草,萧阁便能不战而胜,若再来一场风雪,吴军便已胜券在握!
  温峥当真有极深远的洞见,几日后他矗立江头,便见对岸天空的云极速浮动,被冰寒之气冲得散乱歪斜,不禁喜得一把拉住萧阁,“主公,大业将成!”
  萧阁此前见他去稻田盐场里铺棚防备,便知他的意图了,还未等开口,漫天的冷雨便席卷而来打得他周身湿透,还夹杂着一些雪雹,对岸的天气恐怕更加恶劣,这对于傅弈亭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萧阁真不知该喜该忧,只与温峥退回到账内,喃喃道:“下了这般雪雹,赈灾都要好些时日,若他仍执意出兵,那必定是有外援的。”
  温峥闻言眉心不禁一跳,结合到他打探到的消息,他明白萧阁意指什么。这湿冷的气旋自西波尔而来,径直往东南斜入了大秦境内,北边的罗刹却幸运地躲过,不受侵害,加上他们本就是冷惯了的,战斗力未必薄弱。
  “苏大人从豫地回来便说过毛子在东北作乱的事儿……南北战争一发,他们难免不会横入其中捞取利益。”温峥看向一旁的舆图,“如果真是如此,此事便全系在傅弈亭身上了。”
  萧阁此刻已想透彻,琥珀色的眸湿亮如泉,轻声道:“好在我们还有湖广的良田,冻害最多延至扬州……他们若真联手,那此仗必是要打的。”
  温峥舒了口气,“主公,我还在担心您心软……既如此,我也便放心了。”
  “世上的事,不能一退再退……”萧阁苦笑一声,“我已给了他太多机会,前几日避战便是最后一次缓和,大是大非之前,容不得半点……”
  他本要说私情,却及时隐去了话头,温峥却听明白萧阁的意思,心境一下变得比帐外的雨还乱。  我真应当再狠心些的。温峥转过头去,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桌子对面龙龙的小床。
  这波雹灾已然造成秦地大片麦田冻毁,傅弈亭只得派官员前往各地发粮蠲缓赈济,他再恨萧阁,也不能不顾自己子民。
  到底是祸不单行。雹灾过去,秦地又断续飘起了盐粒似的霰雪,麦子能照常收割的不足十之二三,仓廪已是只出不进的状态,户部粗略估计下来,几十万大军的粮草只够撑到年末,傅弈亭国库里的真金白银除了向一些富商大贾购置余粮,竟没有别的用处,他向来不缺兵戟战器,却真如郦元凯所说,最关键的粮食出了问题。
  罗刹国果然开始蠢蠢欲动,这对他们来说又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并且局势转换,此时罗刹无疑占领了高地,伊凡以施舍者的态度南下,到达龙门之时,陆延青给皇帝的奏本也适时传到,他称北疆大雪纷飞已近十日,天际尽白,难辩日月,军中营帐被积雪压倒数次,兵士饿冷难堪,抓着兵器的手几乎都要冻僵,十里开外的官道都被大雪尽数覆没,别提作战了,就是干守在营地,也几乎等于送死,亟需各地疏通粮道援助。
  其实不需他多言,有心者也能猜测到北疆的情形,伊凡迈进行宫之时,随军南下的一众大臣都鹄立不语,唯傅弈亭身边秦将是狂硬到底的,见伊凡没有行礼的意思,林益之等人便伸手要按他到地上去,“见本国天子,怎敢不跪?!”
  “陛下,恕我只能对我们的天皇行此大礼。”伊凡倨傲地扬起下巴,满脸轻蔑之色,果然这世间,谁有资本和能力,谁便能占据高位。
  “入境问俗。你此刻站在大秦的国土上,就得守我大秦法规。没想到你们罗刹的使者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傅弈亭冷笑道:“来人啊,送伊凡使者出殿。”
  伊凡当然听说过傅弈亭的做派,上次兵变失败,他也深深惊叹于这年轻皇帝的深沉心机,但此刻局势对大秦极其不利,他想仗着这场大雪给大秦皇帝示威,但这傅弈亭居然丝毫不肯妥协服软!在这样下去恐怕连谈判的机会都无,伊凡迫于压力,只能拂开周遭侍卫,讪讪单腿跪了一跪,立刻直起身来。
  傅弈亭看在眼里,也不想再去计较,只耐着性子问道:“听说罗刹天皇愿为大秦将士提供军粮……朕感激不尽,请问贵使,这笔交易的条件是?”他有的是银子,已做好了对方狮子大开口的准备。
  伊凡狡猾地笑了笑,“我们罗刹国素来友好文明,不会趁火打劫,因而只需要一些小小的条件——陛下只要许给我国松花江以北的矿区开采权,军粮必按时送到,甚至陛下要借兵对付萧阁都可以,我们联手,必能在三年之内收复南地,生擒萧阁!”
  作者有话说:
  启韶会向罗刹低头吗,请看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