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夜晚九点钟的时候,谈琛在马路边走下出租车,只身走进路灯昏暗的望街旧巷子。
自从他和梁落安一起上大学之后,其实回来的次数就不是很多了,再加上后来离开的时间,竟然少说也有了十年。
丰朝市是个小城市,很缓慢地发展,但因为十年真的太长了,质朴的小巷变成了和谈琛记忆里不太相像的样子,多了许多没有见过的街边店铺,牌匾上亮着鲜艳刺眼的彩灯,在充满寒意的夜风中安静闪烁。
但要说是完全陌生,谈琛在夜色中一眼望去,好像也依稀留存了一些他所熟悉的角落。
巷口那一家刨冰店的台阶碎了一角,牌匾落满灰尘,门口的低功率灯泡发出做旧一样的暖黄色光,发际线后移的老板正站在的水泥平台上,百无聊赖地眯着眼抽烟。
谈琛打过招呼后走进去,店铺的柜台上不见了简陋的手摇刨冰机,代之以城市里水吧都会有的先进机器,墙边摆放着几排大型冰柜,已经改作冷饮批发店。
“买什么自己拿。”
老板递过去深蓝色的塑料筐,打量了谈琛几眼,掸掉燃尽的烟灰,又放进嘴里吸了一口,“诶,你是不是老梁家那个干儿子啊,以前总带着那娇滴滴的小孩儿来我这儿买柠檬冰。”
谈琛微微颔首,似乎有些遗憾地说:“现在不卖刨冰了吧。”
“买的人少,但手艺还在。”
老板走到柜台后,从冰箱里舀出一杯冰块,问道:“要来一杯吗?”见谈琛点点头,老板便着手做起,一边操作先进的碎冰机,一边笑呵呵地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柠檬冰还能有回头客啊。
放心吧,都是老味道。”
做生意的人很擅长聊天,冷饮店老板是,但谈琛有些失常。
由一杯平平无奇的柠檬冰开始,沿着记忆微不足道的一点交集,他们难以避免地聊起那个钟爱柠檬刨冰的人。
“梁家小儿子跟你一起回来了吗?你俩以前可好了吧。”
老板动作很快,把碎冰装回杯子里,找来罐装柠檬酱,“今天的冰还是给他买的?”谈琛没有立刻回答,看着老板把粘稠鲜亮的柠檬果酱浇到沙冰上层,插上廉价的彩色一次性勺子,将结了薄薄寒气的塑料杯子递给谈琛。
“有机会就多回来看看,这杯冰哥请你们吃。”
谈琛接过柠檬冰,向老板道过谢,没有多说什么,然后离开。
他在落叶铺陈的街道上走了一会儿,走到因年久失修而损坏的某盏路灯下,将一勺果酱丰厚的柠檬冰送进嘴里。
冰很凉,在深秋的孤夜里冰得人牙关打颤,但寒冷中始终有让谈琛无法忽略的味道。
在某个很好的盛夏里,梁落安曾带着这样的味道,幸福地吻过他的嘴唇。
他也很幸福,也贪心不足地想过,他们能这样一辈子幸福。
原来很多事情禁不得细想。
商户陆续打烊,彩灯一盏接一盏熄灭,把空气变成沉闷的颜色。
谈琛漫无目的地继续向前走,走到转进居民区的巷口拐角,视野变得昏暗幽深,黑洞洞的转角,像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谈琛有些迟钝地停住了脚步。
这似乎就叫作“近乡情更怯”。
怯,因为还有情。
被否定着,被坚持着,明知故犯地难以割舍。
谈琛在黑暗中茫然地站了一会儿,放下手里的勺子,没有再吃一口柠檬冰。
细碎冰晶很块地融化,杯壁上的水珠渗进谈琛的指间,把他的手变得很冷。
直到皮肤感到麻木,杯子里的冰全部化完了,谈琛才转身,看到巷口的空间染上弥漫开的路灯光线,他却反常地感到迷茫。
他穿着精致的皮鞋在夜色里踟蹰流浪,踏入明暗交界处时,他听到巷口枯叶飘摇的落地声,以及很明显的、不属于他的慌乱脚步,带着急促呼吸的回响,在黑暗中有种很不真实的虚妄感。
以至于梁落安撞到他怀里时,那一瞬间,谈琛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落安?”谈琛拍着梁落安不断起伏的孱弱后背,有些不确定地叫他。
“……谈琛,谈琛。”
梁落安的头抵在谈琛的肩膀上,声音断断续续,剧烈咳嗽的间隔中,艰难地叫谈琛的名字。
谈琛感到突如其来的心悸,抬起梁落安的脸,在昏暗中看到他痛苦的表情。
梁落安哭了,目光恍惚的眼睛一直在淌眼泪,他的手紧紧攥着谈琛胸口的衬衫,把谈琛的心脏攥得很痛。
“落安,别怕,我带了你的药,别怕。”
谈琛一手扶着梁落安的身体,另一手从西装口袋中拿出一个白色药瓶,困难地倒出两粒药片,递到呼吸急促的梁落安嘴边。
“吃药,然后我们去医院。”
谈琛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很温柔地哄梁落安,“会没事的,别怕,我就在这儿。”
梁落安用正在下雨的眼睛迷茫地看着谈琛,似乎认出了面前的人,他很乖地低下脑袋,忍不住又咳嗽几声,无力的身体挂在谈琛身前,就着谈琛的手掌吃掉药片,艰难地吞咽下去。
“谈琛……”梁落安吃完药,继续无措地叫谈琛。
谈琛轻轻摸了摸落安的后背,告诉他说“我在,不怕”,然后把他背到背上,以最快的速度跑出街巷,在主干道上拦下一辆车子。
梁落安对自己的状况感到迷茫。
他似乎记得有一种迷信的说法,人在接近死亡之前,会在意识中快速回顾自己的生平,被称作走马灯。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做了一场梦,只是梦境过于真实,那些微妙的似曾相识感,真实到让人生出一种并不真切的错觉。
于是,正如现实那样,谈琛很早地开始在梁落安的眼前出现了。
那时候家里的柠檬树还长得很好,谈琛就站在柠檬树下,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可梁落安想要抱他。
谈琛的身体很暖,抱着梁落安的时候,有着环绕包裹似的安心感,像盛夏的温度催熟果实,在梁落安身体里催生出某种高热甜蜜的情愫。
在十八岁那年,苦夏时分,他们从院子里的柠檬树上摘下一颗柠檬。
未熟的柠檬酸涩异常,可谈琛给了他一个甜味的吻。
那个吻的滋味实在太过美好,无法复刻,以至于谈琛离开之后,梁落安每每想到他,都只能尝到药的苦涩。
不知道是因为苦涩的味道太刻骨铭心,还是因为思念谈琛的时间过于繁多,梁落安发觉自己似乎成为艾宾浩斯遗忘曲线的受害者,明明已经过去七年之久,却反复被迫强化着记忆,因此独独对那些感觉难以忘怀。
其实没有谈琛的七年,经历起来很长,回忆起来很短。
梁落安有些好奇,谈琛的七年究竟是什么样,他是从什么时间开始变得难过,又从什么时间开始变得习惯难过。
或许一切发生在更早之前。
梁落安试图回溯,却看见了母亲遍布眼泪的,憔悴的脸,她素来温和的双眼变得猩红,像滚烫的地狱,把他和谈琛变成了狼狈的囚犯。
他们不断下落,再下落。
某一瞬间,梁落安忽然感到飘飘然。
世界似乎下雨,他反常地开始逐渐上浮,很冷,失去温热触感的掌心空荡荡的——是谈琛放开他的手,然后掉进黑暗。
梁落安猛地睁开眼。
视野里只有空荡洁白的天花板,悬在架上的输液袋,正在运作的医疗仪器,以及爸爸妈妈投来的急切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