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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到底在兴奋什么呢


  这半学期被雁椿藏得严实的不止身上的伤,还有他整个人。
  在一中这种遍地精英的地方,他从不打算让自己过于突出。
  常年在底层摸爬滚打,他早就清楚一个道理,当你没有傲视众生的资本时,越不起眼越容易安全地活下去。
  开学时,大家还因为他的外表和名字讨论过他,但第一次月考之后,他排名全班倒数第十二,关于他的讨论便渐渐平息。
  尖子生们终于发现,他这个转校生的到来不会对他们产生太大的威胁。
  倒数第十二这排名着实有些丢人,但雁椿自己还算满意。
  在一中理科实验班,即便是倒数第一,那也是远超重本线的。
  他从来没想过挤进前十,只需要慢慢进步,高考时冲到中上,名校就没有问题了。
  如果不是他一时脑抽,给自己改名雁寒屿,他的存在感恐怕还要更低一些。
  “你周末怎么不来上自习?”早读后有二十分钟休息,李华一边啃面包一边说:“你月考比期中考试还退步了两名。”
  李华是典型的实验班学生,几乎所有时间都拿来学习了,以前将雁椿视作对手,做什么题看什么书都遮遮掩掩的,后来发现雁椿威胁不到他,才开始想帮雁椿一把。
  雁椿心里好笑。
  他在一中考了三次,起起伏伏,自己都没算退步了几名,同桌居然记得。
  “我回家了。”
  不想说打工的事,雁椿随便找了个理由,“我家不在主城嘛。”
  李华继续唠叨:“但你这样很浪费时间。
  是我我就不回家……”
  荆寒屿正巧经过,听见这话,看了雁椿一眼。
  李华大声喊:“荆哥!”
  荆寒屿嗯了声,回到自己座位上。
  雁椿没由来地紧张了一会儿。
  他和荆寒屿接触不多,荆寒屿也没像转学第一天那样和他吃饭。
  但在这个班上乃至整个一中,荆寒屿是唯一一个知道他童年的人。
  这种感觉很微妙,他觉得自己可能有点怕荆寒屿,但为什么怕,他也说不清楚。
  就像刚才,他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跟李华说自己周末回家了,但被荆寒屿听见,他就没那么自在。
  上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
  体育课弥足珍贵,第四节课一下,男生就冲出教室。
  雁椿却不是很想参加。
  他腹部和后背的淤伤还没好,打球的话免不了被撞着,而且他肩膀上也有伤,被短袖挡住了,袖子如果拉扯一下,就看得见。
  “怎么不走?”教室只剩几个女生,荆寒屿不知为什么去而复返,停在雁椿桌前。
  “我……”雁椿赶忙扯过月考试卷,“我考得不好,想分析一下错在哪里。”
  荆寒屿却说:“周末不能分析?”
  这话完全就是针对他早上说的周末要回家。
  雁椿只好笑笑。
  “去上体育课。”
  荆寒屿的语气有点命令的意思。
  行吧。
  雁椿放下卷子,跟在荆寒屿后面去了操场。
  一中的体育课向来是大家自己决定玩什么,器材和场地从来不缺。
  荆寒屿要打篮球,叫了雁椿,分队时没分到一起。
  雁椿篮球其实打得不错,但怕把上臂的伤露出来,打得很拘束。
  但即便这样,还是被撞了几回。
  休息时调整队形,他被调到防守位置,不用在前面拿球了,但那就意味着得面对荆寒屿。
  荆寒屿在篮球场上就像换了个人,球风彪悍,平日的斯文被甩得一个影儿都没有。
  雁椿要是没伤还能跟他对抗,现在根本防不住。
  但在对撞时,疼痛带来奇妙的快感,和别人碰那些淤伤都不一样。
  雁椿亢奋又有些难堪,冲向荆寒屿时,头一次觉得自己有变态的潜质。
  到底在兴奋什么呢?
  双方比分紧咬,雁椿越打越痛,越痛越激动,背、肩膀、腰、腹部,都痛得难以忍受,全是给荆寒屿撞的,但眼见荆寒屿又一次接球突破,他还是迎了上去。
  荆寒屿运球转向,年轻的身体撞在一起,雁椿几乎听见了闷响。
  这次他脚步一滑,失去重心,摔倒在地。
  疼痛令他短暂忘记了上臂的伤,荆寒屿站在他面前,沉默地看他,不久向他伸出手,他抓住时,衣袖上滑,伤也露了出来。
  荆寒屿眯了下眼,他直到站起也没注意到荆寒屿发现了什么。
  比赛继续,但荆寒屿打得明显没之前猛了。
  雁椿追过去防守时,他居然直接就把球传给队友,让雁椿防了个寂寞。
  体育课放在上午最后一节是有道理的,短短四十分钟根本不够疯,女生还好说,男生一般会打到1点才收场。
  但下课铃一响,荆寒屿罕见地叫了停。
  其他人都很诧异,“不打了?这才12点!”
  “我今天有点事,先走了。”
  荆寒屿说。
  雁椿本来就是被荆寒屿拉来的,如果没人说结束,他当然不好走人,但荆寒屿都走了,他正好搭个顺风车。
  “我也走了哈,今天状态不好,可能是饿了。”
  篮球少两个人也能打,没人觉得奇怪。
  雁椿走出运动场,才发现荆寒屿就站在门口。
  好像是在等他。
  “你等我啊?”
  荆寒屿冷着脸打量他,视线在他伤臂上多停留了会儿,“你手怎么了?”
  雁椿表情立即变得不自然,下意识就去扯衣袖,“没事啊。”
  “你有伤。”
  荆寒屿直白地揭穿,“怎么弄的?”
  事已至此,雁椿也不好藏着了,“撞到了。
  没事。”
  “和谁撞的?”
  “……门。”
  荆寒屿不像信了的样子,但没继续问,“走,吃饭。”
  雁椿搞不懂荆寒屿怎么又要和自己一起吃饭。
  据他了解,荆寒屿是有走得近的朋友的——班上的卓真,四班的许青成,吃饭也是和他们一起,莫非今天落单了?
  但雁椿不好问,拒绝的话还得解释,太麻烦,只得和荆寒屿一起往食堂走。
  结果荆寒屿不打算吃食堂,从食堂旁边的小路经过,要出校门。
  “去外面吃啊?”雁椿有点烦,吃食堂是刷饭卡,在外面吃就要花钱了。
  “去我住的地方。”
  荆寒屿停下几秒,又补充,“我爷爷让人送了汤来,我吃不了那么多。”
  “你爷爷?”
  “你见过。”
  雁椿想起来,荆寒屿的爷爷就是他在绯叶村见过的老人,慈祥又有风度。
  既然是这位爷爷送的汤,雁椿就不好不去,路上问:“你爷爷身体还好么?”
  荆寒屿没回答,经过一家药店时,进去买了一口袋跌打损伤的药。
  雁椿直觉那是给自己买的,但没问。
  荆寒屿住在离一中一公里的小区,两室一厅,很整洁。
  灶上果然有一罐鸡汤,火已经关了,但还是热的,说明煲汤的人刚走不久。
  桌上的两个菜也温度正好。
  荆寒屿给雁椿舀了碗汤,金黄的汤汁下有一个鸡腿。
  “谢了啊,荆哥。”
  来都来了,雁椿便不再客气。
  一顿饭吃完,他主动拿过碗筷去洗。
  荆寒屿这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肯定是不会洗碗的。
  雁椿洗碗时,荆寒屿就靠在门口看。
  雁椿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荆寒屿有话跟他说。
  荆寒屿说:“你周末不在学校?”
  雁椿手一顿,碗差点滑到水池里。
  回家这种理由也只能把李华糊弄过去,对付荆寒屿肯定不行。
  雁椿虽然不明白荆寒屿为什么会对这种事追根究底,但也只好说:“我周末去打工了。”
  荆寒屿皱眉,语气有一丝诧异,“打工?”
  雁椿想,荆少爷肯定不理解人为什么要打工,也不知道那语气有些气人。
  但他好像对荆寒屿发不了脾气,解释道:“我是镇里来的,家里条件一般,市里开销大,我勤工俭学攒点钱。”
  这样的话他绝对不会对其他人说。
  转学后的几个月,班里没人知道他是被一中买来的。
  即便是泥潭里的少年,也有脆弱的自尊需要
  维护,即便这自尊不值几个钱。
  但对荆寒屿,他好像就不那么急切地掩饰自己的窘迫。
  大概是因为童年那点牵绊,也或者只是因为,他不敢骗荆寒屿。
  荆寒屿有一会儿没说话,雁椿将碗放好,转过脸去看荆寒屿,猜荆寒屿应该在考虑是不是要直接给他钱,给钱这种行为会不会伤他的自尊。
  荆寒屿问:“你打的什么工?”
  雁椿模糊道:“服务生。
  打工其实很正常,不是所有家庭都像你们一样。”
  荆寒屿再次皱眉。
  雁椿是故意这样说。
  荆寒屿这种小绅士,听到这儿就该知道,有些痛点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戳。
  “你肩膀上的伤要上药。”
  荆寒屿果然没继续说,回到客厅,把药从口袋里拿出来。
  雁椿生怕他看见自己身上其他的伤,连忙道谢:“我自己来!”
  荆寒屿没抢,雁椿就拿着药进了卫生间。
  洗手池上有一面很大的镜子,灯很亮,雁椿把校服掀起来,不由得啧了声。
  他没这么仔细地看过那些伤,现在看见了,莫名觉得它们其实是活着的,在他的身体里生长,与他共存,是他的另一条生命。
  镜子上显出他古怪的笑容时,他怔住了,被自己的想法吓到。
  他为什么会这样想呢?怎么会觉得伤很好看?这是什么变态想法?
  他用力甩头,想将脑子里的水控出去。
  胡乱在淤伤上抹了药,雁椿心浮气躁地走出来,“我先回去了。”
  荆寒屿像是最后思考了一下,“你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雁椿笑道:“荆哥,你也嫌我成绩差啊?”
  荆寒屿不语。
  “我开玩笑的。”
  雁椿将口袋揉出细碎的响声,“谢谢荆哥!”
  回学校的路上,雁椿仍在想,荆寒屿最习惯的也许就是接受别人的感谢。
  但他其实并不需要荆寒屿的帮助。
  与其说是荆寒屿在帮助他,不如说是他在配合荆寒屿的慈善。
  换个人他不至于这么配合。
  接下去的日子,雁椿还是每周去夜场打工,弄自己一身伤,也弄别人一身伤。
  但在期末考之前,到底还是被荆寒屿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