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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页


              “瞧,开枪了,我的弟兄们!那不是冒白烟了吗?”韦连丘克说道,他站在我们后面稍远地方的一小群士兵中间。
              “大概是瞄准我们开的,混蛋!”另一个人说道。
              “瞧那树林后面,他们出来多少人啊,大概是看地形,想安炮哩,”又有一个补充说,“朝那人堆里打一发榴弹去,他们就会骂娘了……”
              “老兄,你以为能正好打到那儿吗?”奇金问道。
              “五百俄丈,要不五百二十,不会再多的,”马克西莫夫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样子很冷静,尽管他也分明像其他人一样,满心想开炮,“独角兽炮用四十五俄分打,就能正中目标,没错。”
              “听我说,现在如果朝那堆里打,准能打中人的。瞧,现在他们正好聚集在一起,请快命令打吧。”连长一再请求我。
              “下令瞄准吗?”安东诺夫突然用断断续续的低沉声音问道,摆出一副阴森的凶相。
              说实在的,我自己也极想开炮,于是就下令第二门炮瞄准。
              我的话音刚落,榴弹的信管就给塞足火药,装上膛,安东诺夫紧贴着炮架,两只粗大的手指按在后挡板上,已经指挥着把炮架尾向左右转动了。
              “稍微向左……向右一点点……还不够,再来一点……这样行啦。”他说着,露出高傲的神气离开炮。
              步兵军官、我、马克西莫夫,都先后贴到瞄准器上看过,说出自己的意见。
              “真的,会打过头的。”韦连丘克咂着舌头说道,虽然他是从安东诺夫肩后看的,没有任何根据可以这样推测,“真—真的,会打过头的,直要打到那棵树上去了,我的弟兄们!”
              “开炮!”我发出口令。
              炮手们散了开来。安东诺夫跑到一旁,想看炮弹的飞行;信管突然一亮,铜件铿锵作响。就在这一瞬间,硝烟向我们兜头盖脸扑来,令人震惊的隆隆射击声中有一种唰唰的金属飞行声,像闪电一般迅速地传开去,在一片寂静中消失在远方。
              在那小群骑马人后面不远的地方,升起了一团白烟,鞑靼人纷纷跑散,接着爆炸声就传到我们这边来。
              “打得好!叫他们那个跑呀!瞧,那些家伙不喜欢哩!”炮兵和步兵队伍中纷纷发出称赞和欢笑的声音。
              “要是稍微打低一点儿,准能中了,”韦连丘克说道,“我说过会打在树上,果然不错——偏右了。”
              六
              我让士兵们继续议论鞑靼人怎样一见榴弹就逃跑,他们到这一带来是为了什么,他们在树林里的人还多不多等问题,自己和连长走到几步开外,坐在一棵树底下,等候连长请我吃的肉饼热好送来。连长博尔霍夫是团里被称为“崩茹尔”[4]的军官之一。他有财产,以前在近卫军中服务过,会说一口法语。虽然这样,弟兄们还是喜欢他。他相当聪明,在穿彼得堡常礼服、吃上好饭菜、说法语方面很有分寸,不致叫其他军官太过不去。我们闲扯了一阵天气、军事行动和两人都熟悉的军官,从一问一答和双方的观点中,觉得彼此已颇为了解,于是就不由地谈得比较投机了。在高加索这个地方,同一个圈子里的人相遇,总是有一个心照不宣的问题,那就是:您为什么到这儿来?——我仿佛觉得,我的对方正要回答我这个不便出口的问题了。
              “这次出征什么时候能结束?”他懒懒地说,“无聊得很!”
              “我不觉得无聊,”我说,“待在参谋部里才更无聊呢。”
              “哦,待在参谋部里要坏一万倍,”他愤恨地说,“不!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完全结束啊?”
              “您要它结束干什么呢?”我问道。
              “我希望一切全都结束!……怎么样,肉饼得了吗,尼古拉耶夫?”他问道。
              “既然您这样不喜欢高加索,”我说,“您又为什么要到高加索来服役呢?”
              “原因您是知道的,”他十分坦白地说,“是听信了传说的缘故。对于高加索,俄罗斯不是有非常奇怪的传说吗,说什么是任何不幸人的一个福地。”
              “是的,这话有八九分对,”我说,“我们大部分人……”
              “但是到头来,”他打断我的话,“我们所有听信了传说来到高加索的人,都完全失算了,我根本看不出因为情场失意或者败家破业,为什么偏要到高加索来服役,就不到喀山或者卡卢加去。在俄罗斯,总把高加索想象得那么雄伟美丽,有千年不化的处女冰,有湍急的河流,有匕首和毡斗篷,还有契尔克斯女人——这一切都好像不平常,实际上一点也没有让人可乐的。但愿他们至少了解,我们从来没有到过处女冰上,而且那里也根本没有可让人乐的;他们还应该了解,高加索分为斯塔夫罗波尔、第比利斯等几个省。”
              “是啊,”我笑着说,“我们在俄罗斯对高加索的看法跟在这里完全不同。您有没有过这样的体会?好像念一首用您不大懂的语言写的诗:你会把它想象得比实际上要好得多?……”
              “我不知道,真的,但是我一点也不喜欢高加索这地方。”他打断我的话。
              “不,对我说来,高加索就是现在也是好的,只不过是从另一种角度来说……”
              “也许是好的,”他没好气地接口说,“我只知道我在高加索并不好。”
              “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呢?”我没话找话说。
              “第一是因为他欺骗了我。我听信了传说,到高加索来想治愈的所有病痛,来了以后样样都照旧,不同的只是以前在大梯子上爬,现在在又小又脏的梯子上爬,每爬一级我都遇到无数小小的惊恐、丑事和屈辱;第二是因为我感觉到我的情绪一天比一天低落了,主要是感觉到自己没法在这里服役了,因为我经不住危险……一句话,我不勇敢……”他停住,老老实实看了我一眼。
              这种自我招认虽然叫我大为惊讶,我并没有去反驳他,我的对方说不定倒是想要我去反驳的,我偏要期待他本人推翻自己的话,这也是在类似的情况下常有的事。
              “您知道,我这次出征,是第一回参加战斗,”他继续说,“您想象不到我昨天的情形。当司务长带来命令,派我的连参加纵队时,我的脸就变得像纸一样白,心里慌得连话也说不出来。您真想不出我昨夜是怎么过的!常说人因为受了惊吓头发都会变白,这句话要是不错的话,那么我今天就该是一头白发了,因为没有一个被判处死刑的人一夜之间所受的痛苦可能会比我更大;就是现在,虽然比夜里稍微轻松一些,可是我这里头还是一个劲儿翻腾着哪。”他拿拳头在自己胸前转动着补充说。“好笑的是,”他继续说,“这里正在演出非常可怕的悲剧,自己倒在吃煎肉饼配洋葱,并且要别人相信心里非常快乐。有酒吗,尼古拉耶夫?”他打着呵欠补充说。
              “那不是他来啦,我的弟兄们?”这时传来了一个士兵的惊恐的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一齐转到远处的树林边上去。
              一团淡蓝色的烟云在远处扩散开来,随风飘飞着,升高着。我明白了那是敌人朝我们开的火,眼前的一切顿时都有了一种新的雄伟的气氛。无论是架起来的枪,无论是篝火的烟,无论是蔚蓝色的天空,无论是绿色的炮架,无论是尼古拉耶夫那张留小胡子的晒黑了的脸——所有这一切都似乎告诉我,那颗已经从炮口里射出、这一瞬间正在空中飞行的炮弹也许会正中我的胸膛。
              “您从哪儿弄来的酒?”我嘴里懒懒地问博尔霍夫,内心却有两个声音在同样清楚地说话:一个说,主啊,请平平安安接受我的灵魂吧;另一个说,希望炮弹飞过的时候,我不至于低头弯腰,而是面带笑容——正在这一刹那,有个东西带着讨厌已极的声音从头上掠过,一颗炮弹轰然落在离我们两步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