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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页


              “假如我是拿破仑或者腓特烈,”这时博尔霍夫十分沉静地转向我说道,“我准会说一句称赞你的话。”
              “您现在不就说了吗?”我回答说,一面好不容易掩饰着心中被刚才的危险引起的惊恐。
              “说了又怎么样呢:谁也不会记下来。”
              “我来记。”
              “您就是记了,那也是为了批评,像米先科夫说的,”他微笑着加添说。
              “呸,你这该死的!”这时安东诺夫在我们后面说道,并恼怒地往旁边啐了一口,“差一点儿擦到腿上。”
              听到这一声老实的喊叫,我突然觉得我那故作镇静的一切努力,我们的滑头的谈话,都蠢到无以复加了。
              七
              敌人果然在鞑靼人跑散的地方安了两门炮,每隔二、三十分钟向我们伐木的人开一次。我的排推进到空地上,受命进行还击。树林边上升起一团轻烟,传来开炮声、啸声,接着便会有一颗炮弹落在我们后面或前面。侥幸的是,敌人的炮弹都落空,没有造成伤亡。
              炮兵们像往常一样,做得好极了,他们敏捷地装炮弹,尽力瞄准白烟升起的地方,一面若无其事地彼此说笑。打掩护的步兵没有事情,默默地卧在我们旁边,等待着执行自己的任务。伐木的人只管继续干着,树林里的斧声更加急促密集;只在炮弹啸声传来的时候,一切才立时静了下来,而在死寂中可听到不很平静的语声:“躲开,弟兄们!”接着所有人的视线就集中到那颗在篝火和砍倒的粗树枝上蹦跳着的炮弹上。
              朝雾已经完全升起来,形状像云,渐渐消失在深蓝色的空际;太阳露出脸来,灿烂夺目,把欢乐的朝晖投在刺刀的钢刃,大炮的铜件,解冻的土地和满眼的霜华上。空气中可以感觉到晓寒的清新,同时又有春阳的温暖;千奇百怪的影子和颜色在树林的枯叶上晃动,平坦光滑的路上已清楚地现出轮胎和马掌铁脐留下的痕迹。
              两支部队之间的行动变得比较剧烈和明显了。四面八方淡蓝色的枪炮硝烟越来越频繁地升腾起来。龙骑兵挥舞着长矛,矛头上飘动着小旗子,向前走着;步兵连里歌声昂扬,运载木柴的辎重殿后。将军走近我们的排,下令准备撤退。敌人埋伏在我们左翼对面的灌木丛里,一个劲儿用枪火骚扰我们。左边树林里唰地飞来一颗子弹,打在炮架上,接着又飞来第二颗,第三颗……卧在我们旁边负责掩护的步兵哗啦啦爬起来,拿起枪,拉开了队伍。枪火越来越猛烈,子弹越来越密集。随着撤退开始,真正的战斗也就打响了,这在高加索已成为一种常例。
              显而易见,炮兵是不喜欢子弹的,就像原先步兵不喜欢炮弹一样。安东诺夫微微皱起眉头。奇金滑稽地摹仿子弹的呼啸,拿它们取笑;但是显然他并不喜欢它们。他说有一颗子弹“好像赶路”,说另一颗是只“蜜蜂”,第三颗从我们头上飞过时有些缓慢,并且带着凄厉声音,他就说那是“孤儿”,这话引起了一片笑声。
              那个新兵因为不习惯,每颗子弹飞来的时候他都要歪下头,伸长脖子,这也引得士兵们发笑。他们对他说:“怎么,你们认识?怎么点起头来了?”韦连丘克一向对危险毫不在意,这时却焦灼不安,大概是因为我们没有往子弹飞来的方向打霰弹,他心里有气。他好几次用不满的声音说:“就让他老是白白的揍我们?要是把炮口转到那边,用霰弹一轰,大概就会安静了。”
              确实该这么做了,我就下令打掉最后一发榴弹,装上霰弹。
              “霰弹!”榴弹刚发出去,安东诺夫就大叫一声,手拿通条在烟雾中敏捷地走到大炮跟前。
              这时我听见身后不远处一颗子弹急速的嘘嘘叫着,突然击中什么东西,声音就中断了。我的心猛地揪紧了。“大概我们有人给打中了。”我这么想了一下,预感到不妙,却又不敢回头看。果然,随着那声音一停,就听得一个人的身体沉重地倒了下去,受伤者的一阵“哦—哦—哦—哦”的呻吟声令人痛彻肺腑。“给打中了,我的弟兄们!”一个声音费劲地说着,我听出来了,那是韦连丘克。他仰面倒在前车和炮的中间。他的背包被甩在一边。他的额头满是血,一股浓浓的鲜红的血水顺着右眼和鼻子淌下来。他是腹部受伤,但肚子上几乎没有血;额头是人倒下来的时候在树桩上碰破的。
              这都是我过后好久才知道的;最初的时候我只看见一团模糊的东西和血,我只觉得血多极了。
              装炮弹的士兵谁也没有说一个字,只有新兵喃喃地说“瞧你出血啦”之类的话,还有安东诺夫皱着眉头,怒气冲冲地“嘿”了一声;但是看样子,每人心里都想到了死。大家行动更起劲了。炮弹转瞬间装上了膛,一个供弹兵送霰弹来的时候,在受伤者不断哼叫躺着的地方绕着走了两步。
              八
              凡是打过仗的人,大概都会对有人死伤的地方产生奇怪的厌恶感,这种感觉虽然没有道理,却总是十分强烈。我的士兵们需要把韦连丘克抬起来,送到一辆已经赶来的马车上去的时候,起初他们就有这种感觉。日丹诺夫恼怒地走到受伤者跟前,不管他嚷得越来越厉害,就两手伸到他的腋下把他抱了起来。“你们站在那儿干吗!动一动手吧!”他喊着,立刻有十来个帮手,甚至有用不着的,围到受伤者身边来。但是刚把他抬离原地,他就大叫大嚷,挣扎起来。
              “跟兔子一样嚷什么!”安东诺夫抓紧了他的一条腿,粗声粗气地说,“要不然我们就丢下你不管了。”
              受伤者果然静了下来,只是偶尔说一句:“哎哟,我要死啦!哎—哎哟,弟兄们!”
              他给放上马车以后,倒不再呻吟了,我听见他用轻轻的但是清晰的声音跟同伴们说什么话,大概是告别吧。
              战斗中谁都不爱看受伤的人,我也本能地匆匆躲开这景象,命令快把他送往救护站去,自己转到了大炮跟前;但是过不几分钟,有人告诉我,说韦连丘克在叫我,于是我又回到马车旁边。
              受伤者躺在马车里,两手抓住车帮子。他那张健康的阔脸在几秒钟之间完全变样了:他仿佛消瘦了,老了好几岁,他的薄薄的嘴唇没有血色,显然紧张地闭着;他的眼神慌张而迟钝,已没有那种明亮而安谧的闪光;血污的脑门和鼻子上已现出死亡的特征。
              尽管稍稍动一动都会使他痛得难以忍受,他还是要求把他左腿上装钱的小袋子[5]解下来。
              当士兵们给他脱靴子解钱袋的时候,他那条赤裸的白白的好腿在我心中引起了极为难受的感觉。
              “这儿有三个半卢布的银币,”他见我接过小袋子,说道,“您就把它保存着吧。”
              马车移动了,但他要求停下来。
              “我给苏利莫夫斯基中尉做大衣,他—他给了我两个银币。我买扣子花了一个半,还有半个同扣子一起放在我的背包里。请您还给他吧。”
              “好的,好的,”我说,“你好好养伤吧,老兄。”
              他没有回答我,马车移动了,他又哎唷哎唷地呻吟起来,那声音可怕已极,叫人听了心如刀割。仿佛他已把尘世上的事情了结,再用不着忍耐,认为现在可以这样来减轻痛苦了。
              九
              “你上哪儿去?回来!你上哪儿去啊?”我对那新兵喊道,他正把自己备用的点火杆夹在腋下,手里拿了一根小棍子,极其沉静地跟在运伤员的马车后面走去。
              但是新兵只是懒懒地回头看了我一眼,嘟哝了一句什么话,仍旧走他的路,于是我不得不派士兵去把他带回来。他脱下红帽子,傻笑看着我:
              “你要上哪儿去?”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