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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阿克西尼娅!”马丁·彼得罗维奇喊道,他的声音使得邻近燕麦田上的白嘴鸦成群地飞走了。“你在洗你丈夫的裤子吗?”
              老农妇马上回过头来,深深地鞠一个躬。
              “老爷,是洗裤子,”她小声应道。
              “怎么样!你看这儿,”马丁·彼得罗维奇一边让马顺着半朽的篱笆缓缓地跑着,一边说下去,“这是我的大麻;——那边是农民的;你看出差别来吗?这儿就是我的花园了;苹果树是我种的,柳树——也是我种的。要不然,这儿连一棵树也没有。你看那个——你可以学到一点东西!”
              我们弯进围着篱笆的院子里去;正对着院子的大门,有一所年久失修的侧屋,干草铺的屋顶,门阶上支着柱子;大门旁边另外有一所较新的有小阁楼的侧屋——就是这一所也是歪歪倒倒的。“这儿你又可以学到一点东西,”哈尔洛夫说;“你看,我们父辈住的是怎样的小房子;现在你看,我自己在那边建筑了一所怎样的大宅子。”这所“大宅子”好像是纸牌搭成的屋子。五六只狗,一只比一只更显得毛茸茸,更显得难看,汪汪地狂吠着欢迎我们。“牧羊狗!”马丁·彼得罗维奇说,“真正的克里木的纯种!嘘嘘,你这个疯子!瞧我不把你们一只一只捉来吊死!”在新宅子的门阶上出现了一个穿粗布长袍的年轻人,他是马丁·彼得罗维奇的大女儿的丈夫。他轻快地跳到马车跟前,恭敬地搀扶他那位正在下车的岳父的臂肘——另一只手甚至朝前动了一下,好像想接住他岳父那只巨人的脚一样,这时他岳父正向前弯着身子,提起脚跨过了座位;然后,他又扶我下马。
              “安娜!”哈尔洛夫大声喊道。“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的儿子光临我们家来了;我们得好好地款待他啊。可是叶芙兰皮优什卡[9]在哪儿?”(他的大女儿叫安娜,小女儿叫叶芙兰皮亚。)
              “她不在家,她到田里采矢车菊去了,”安娜从门边一扇小窗里探出头来,答道。
              “有奶渣吗?”哈尔洛夫问道。
              “有。”
              “也有鲜奶油吗?”
              “有。”
              “好,把它们端上桌子吧,我现在要带他去看看我的书房。请您往这儿走,这儿走,”他朝我转过身来,用食指邀请似地对我说。在他自己家里,他不用“你”来称呼我了:他觉得做主人应该有礼貌。他带我沿着一条走廊走。“这是我住的地方,”他一边侧着身子跨进一道宽门的门槛,一边说。“这儿就是我的书房。请进来吧!”
              这间书房原来是一间没有粉刷过、几乎空空荡荡的大屋子。两根马鞭子挂在随便钉在墙上的钉子上面,一顶变了色的三角帽,一支单筒枪,一把马刀,一副样子古怪、挂着许多金属片的马轭和那幅绘着“风中残烛”的画;一个角落里放的一张木制长躺椅上铺着一条花毯子。上百只苍蝇密密地聚在天花板上嗡嗡地哼着;然而这间屋子很阴凉,只是它有马丁·彼得罗维奇身上永远有的那种特别的树林气味,而且非常强烈。
              “怎么样,我的书房不坏吧,”哈尔洛夫问我道。
              “好极了。”
              “你看,那儿挂着我的荷兰马轭,”哈尔洛夫接着说,他对我又恢复了“你”的称呼,“很出色的马轭!我跟犹太人换来的。你来好好地看看吧!”
              “马轭很好。”
              “很实用!你来闻闻……多好的皮子!”
              我闻了闻马轭,除了腐臭的鱼油味外——再也闻不出什么了。
              “好,请坐吧——坐在那边那把小椅子上,做我的客人吧,”哈尔洛夫说,他自己就靠在长躺椅上,仿佛要打瞌睡的样子,闭上眼睛,甚至喘起气来了。我默默地望着他,我不能不感到十分惊奇:他是一座小山——再没有别的话可说了。他突然惊醒过来。
              “安娜!”他大声喊道,他说话的时候,他那个大肚子一起一伏,好像海洋里的波浪似的。“你在干什么?赶快啊!难道你没有听见我的话?”
              “什么都准备好了,亲爱的爸爸,请过来吧,”他女儿的声音应道。
              我看见马丁·彼得罗维奇的命令执行得这么快,不禁暗暗地感到惊奇;我跟着他走进客厅,在铺上红底白花的桌布的餐桌上,已经摆满了点心:乳渣,奶油,小麦面包,还有捣碎的砂糖和生姜。我在对付乳渣的时候,马丁·彼得罗维奇亲切地嘀咕着:“小朋友,吃吧,小家伙,吃吧,不要嫌我们乡下的食品啊。”他又在角落里坐下来,仿佛又在打瞌睡了。安娜·马丁诺夫娜低垂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站在我面前,我从窗口可以看见她丈夫牵着我那匹德国种的跑马在院子里来回走着,两只手一边在搓马嚼的链子。
              七
              我母亲不喜欢哈尔洛夫的大女儿,她管她叫骄傲的女人。安娜·马丁诺夫娜几乎从不来拜访我们,她在我母亲面前举止庄重而冷淡,虽然由于母亲的恩惠,她才能够进寄宿学校受到教育,才能够结婚,才能够在举行婚礼的时候收到一千卢布和一条稍微用旧了的黄色的土耳其披巾。她是一个中等身材、瘦弱的女人;她的举动非常灵活,轻快;她有一头浓密的亚麻色头发;在她那浅黑色美丽的脸上突出来一对虽然有些古怪、却也动人的淡蓝色的细长眼睛;她有一根笔直的、瘦削的鼻子;她的嘴唇也是薄薄的,下巴像“发针”的样子。无论谁看见她,一定会想:“唔,你是一个多聪明的女人——可是没有好心眼!”但是,她身上却有一种动人的力量,连她满脸荞麦似的黑痣也跟她十分相称,而且更增强她给人唤起的那种感情。她把双手插在头巾里,偷偷地——由上到下地(我坐着,她站着)——看我;一种恶意的微笑在她的嘴唇上、她的脸颊上、她的长睫毛的阴影里出现了。这微笑好像在说:“哼,你是个娇生惯养的阔少爷!”她每一呼吸的时候,她的鼻孔总要微微地胀大,这也有点古怪;可是我依然觉得,要是安娜·马丁诺夫娜居然爱上了我,或者只是想用她那冷酷无情的薄嘴唇来吻我,——我就会高兴得直跳到天花板那样高。我知道,她非常严厉,而且苛求,乡下女人和姑娘们看见她害怕得像见了火一样。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安娜·马丁诺夫娜暗暗地激动了我的幻想……然而,那个时候我只有十五岁,——就在那样的年纪!……
              马丁·彼得罗维奇又醒过来了。
              “安娜!”他喊道,“你还是弹弹钢琴吧……年轻的先生爱听这个。”
              我朝四面看:屋子里有一架类似钢琴的可怜的东西。
              “好吧,亲爱的爸爸,”安娜·马丁诺夫娜回答道。“只是我给他弹些什么呢?他对这个不会发生兴趣的。”
              “那么,在寄宿学堂里人家教你弹什么呢?”
              “我全忘光了……而且琴键也走音了。”
              安娜·马丁诺夫娜的嗓子很好听:响亮而又带凄凉……好像猛禽的叫声。
              “好吧,”马丁·彼得罗维奇说,他又沉思起来了。“好吧,”他又说,“那么您去不去打谷场看看,有兴趣吗?沃洛季卡[10]会给您引路。喂,沃洛季卡!”他大声唤他的女婿,那个人还牵着我的马在院子里遛来遛去。“你就带他上打谷场去……把我的农场……大概地……指点给他看看。可是我得睡一会儿了!好吧!祝您好运气!”
              他走出屋子,我跟着他出去。安娜·马丁诺夫娜马上敏捷地,仿佛还带着怨恨的神情动手收拾桌子。我走到门口,还转过身子向她行礼;然而她好像没有看见我在鞠躬,只是又笑了,而且比上一次笑得更带恶意!
              我从哈尔洛夫的女婿手里牵过马来,拉住它的缰绳。我们一块儿走到打谷场去,可是因为那里没有什么特别有趣的东西,同时他也不能想象:像我这样一个年轻的孩子对农业会发生特殊的爱好,所以我们便穿过花园回到大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