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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页


              八
              我跟哈尔洛夫的女婿很熟。他姓斯廖特金,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斯廖特金;他是一个孤儿,给我母亲办事的一个小职员的儿子,而且是由她抚养大的。起先他给安置在县立学校里,以后他进了“世袭领地办事处”,后来又给安插在国营商店里做事,最后他跟马丁·彼得罗维奇的女儿结了婚。我母亲老叫他“小犹太”,事实上,他的鬈发,他的永远潮润的、像煮熟了的李子般的黑眼睛,他的鹰钩鼻子,他的鲜红的大嘴都使人想到犹太人的样子,只是他的肤色白皙,而且从整个来说,他倒是个非常漂亮的男人。只要跟他个人的利益没有冲突的时候,他倒乐于给人效劳。要是牵涉到他个人的利益,他因贪欲马上会失去自制的力量,甚至会到痛哭流涕的地步。为了求得一块破布,他会纠缠你一整天;要是你许他的事情没有立刻做到,他会上百次地提醒你,会抱怨,会唠叨不止。他喜欢提着枪在田野里游荡;他偶然猎到一只兔子或者野鸭的时候,他会带着特别的感情把他猎到的东西扔到猎袋里去,一面说:“喂,现在你没有办法了,逃不掉啦!现在可要让我享受了!”
              “您这匹小马很好,”他一面扶我上马鞍,一面用不大清楚的声音说;“我多么希望有一匹这样的马!但是我哪儿会有呢?我没有这样好福气。要是您肯替我问问您母亲……提醒她。”
              “可是她允许过您吗?”
              “要是她允许过,那多好!没有;可是我猜想,照她莫大的宽宏大量……”
              “您最好向马丁·彼得罗维奇要吧。”
              “向马丁·彼得罗维奇要!”斯廖特金拖长声音重说了一遍。“在他看来,我跟那个不中用的小听差马克西姆卡没有两样。他多么虐待我们,从他手里你就不要想看到什么劳动的报酬。”
              “真的吗?”
              “真是凭天老爷说的话。那时候他会说:‘我的话是神圣的!’就这样斩钉截铁地回答你了。问与不问——有什么两样!而且我的老婆,安娜·马丁诺夫娜不像叶芙兰皮亚·马丁诺夫娜那样得到他的宠爱。”
              “啊,我的老天爷,我的老爷子啊!”突然他自己改变了话题,绝望地拍起手来了。“请您看吧:哪个坏蛋把整整半‘阿西明尼克’[11]的燕麦,把我们的燕麦割走了。怎么样呢?这是什么世道啊!强盗,强盗!真的,别人说得太好了,不要相信叶西加沃,别西加沃,叶烈诺,别里诺。”(这是四个邻近村子的名称。)“啊,啊!这是怎么啦!足足损失一个半卢布,也许还要损失两个卢布呢!”
              斯廖特金的声音里差不多有了哭声了。我用腿夹一下马肚皮,便从他身边跑开了。
              斯廖特金的叫声还传到我的耳朵里来,突然,在路的拐角,我遇见了哈尔洛夫的第二个女儿叶芙兰皮亚,正如安娜·马丁诺夫娜所说,她是到田里去采矢车菊的。她头上戴一顶用矢车菊编得密密的花冠。我们互相默默地行了礼。叶芙兰皮亚也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并不比她姐姐差一点儿,不过完全是另外一种类型的美人。她的身材高大,身体结实;她身上的一切全是大的,不论她的头,她的手,她的脚,她的雪白的牙齿,特别是那对懒洋洋的、含情脉脉的眼睛,像玻璃珠子似的、深蓝色的鼓眼睛。她身上的一切,甚至可以说是壮丽的(她才不愧为马丁·彼得罗维奇的女儿),然而她很美。显然,她不知道怎么来处理她那粗粗的金色大辫子,就把它在头顶上盘了三圈。她那玫瑰一样鲜艳的嘴唇非常可爱,她说话的时候,她的上唇的正中部分非常动人地微微朝上翘起来。然而她的大眼睛的眼神却有一种野性的,几乎可说是严峻的东西。马丁·彼得罗维奇总是这样说她:“任性的孩子,哥萨克的血统!”我有些怕她……这个威严的美人叫我想起她的父亲来。
              我的马还不曾走了多远,我就听见她唱起歌来,她的嗓子平而有力,但又有点尖,是道地的农民的嗓子;后来她的歌声突然中止了。我朝四面望,看见她站在小山顶上,在哈尔洛夫的女婿身边,脸朝着那片被人割去了阿西明尼克燕麦的麦田。斯廖特金伸着手臂指来划去,她却一动也不动。太阳照亮了她高大的身形,她头上的矢车菊花冠发出蓝色的光。
              九
              先生们,我记得我已经跟你们说过,我母亲已经替哈尔洛夫的二女儿物色了一个丈夫。他是我们的一个最穷的邻人,退伍的陆军少校日特科夫,加夫里洛·费杜雷奇;像他自己不免有点自满地所说的那样,他已经不年轻了,而且他好像还介绍自己是一个“受过打击,经过风霜的人”。他不过略通文墨,为人十分愚蠢,可是暗地里却想当我母亲的总管,因为他自己觉得是一个“搞实际工作的人”。他常常几乎咬牙切齿地说,“至于另一方面呢,先生,就是农民的牙齿我都要数数呢——这类事我太清楚了,”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解释说,“因为我习惯了,我是指我从前的职务。”要是日特科夫稍微聪明一点,他就会明白,他绝没有机会做我母亲的总管,因为要他做总管,先得把现任总管克维钦斯基辞退,那是一个个性很强、非常能干的波兰人,我母亲对他完全信任。日特科夫有一张长长的马脸,他满头土白色的浓发,甚至长到眼睛下面、脸颊上来了;就是在严寒的天气,他也是满脸流下像露珠似的大汗。他见到我母亲,立刻站得笔挺,头也热心地晃起来,一双大手轻轻地拍着大腿,于是他的整个身子仿佛都在高声叫喊:“请吩咐吧!……我马上效劳!”我母亲对他的才能并不存幻想,然而,这并不妨碍她安排他跟叶芙兰皮亚的婚事。
              “我亲爱的先生,只是你对付得了她吗?”有一天,我母亲问他道。
              日特科夫自满地微笑了。
              “啊,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我把一整连的兵都管得很有秩序;他们在我手里可服帖呢;那么,这算是哪回事呢,太太?不费力的小事情!”
              “一连兵是一回事,我亲爱的先生,而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孩子,一个妻子又是一回事,”我母亲不高兴地说。
              “啊,太太!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日特科夫又大声说。“这个我们大家都很明白。一句话:年轻小姐,娇弱的女人!”
              “看吧!”我母亲后来决定了。“叶芙兰皮亚是不会让人欺负她的。”
              十
              有一天——事情发生在六月,将近黄昏的时候——仆人进来通报马丁·彼得罗维奇来拜访。我母亲大吃一惊:我们有一个多星期没有看见他了,而且他从来没有在这样迟的时候来拜访过我们。“出了什么事情吧!”她小声地嚷道。马丁·彼得罗维奇一进屋子,马上就坐到门口一把椅子上,他脸上带着那样不寻常的表情,显得那么心事重重,又那么苍白,连我母亲都不自觉地高声把刚才那句话又说出来了。马丁·彼得罗维奇的小眼睛望着母亲,他不说一句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便又沉默了;后来他终于解释地说,他为了一件事情来的……那……这种事……因为……
              他含糊不清地说了这些断断续续的句子,突然站起来,走出去了。
              母亲按铃,吩咐进来的仆人立刻去追赶马丁·彼得罗维奇,务必把他带回来,可是马丁·彼得罗维奇早已坐上四轮马车走了。
              马丁·彼得罗维奇的古怪的举动和他那异乎寻常的脸色不但使母亲惊讶,甚至叫她不安了,第二天早晨她正要差人到他那里去的时候,他自己又在她面前出现了。这一次他显得比较平静了。
              “说吧,亲爱的朋友,你说吧,”我母亲看见他,便嚷起来,“你遇到了什么事情呢?我昨天真的想过:老天爷!——我这样想,——我的老朋友会不会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