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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页


              “一切都照您的意思!”县警察局局长连忙高兴地回答道。“马丁·彼得罗维奇,您知道,只有格式是免不了的。多余的细节可以省略。因为法庭不可能管有斑纹的乳牛和土耳其鸭子的事情。”
              “你到这儿来!”哈尔洛夫对他的女婿大喝一声,他的女婿还是跟着我们进屋里来的,却始终带着谄媚的神情站在门口。他马上跑到他的岳父跟前。
              “你拿去,念!因为我念起来吃力。只是要当心,不要含糊啊!要使所有在场的先生们都能够听明白。”
              斯廖特金双手接住了那张纸,开始胆小地,然而发音清晰,还带着一种津津有味、而且有感情的调子念起这张分产文约来。文约上非常明确地指出,属于安娜的是什么,属于叶芙兰皮亚的又是什么,以及应该如何分配。哈尔洛夫时时插嘴进来,打断了他的朗读:“听着,安娜,这是给你的,为了你的勤劳!”或者说,“叶芙兰皮优什卡,这是我赏给你的!”于是姊妹两人都向他鞠躬,安娜深深地鞠躬,叶芙兰皮亚只是点点头。哈尔洛夫带着阴沉的威严望着她们。“庄园”(指新的小宅)他送给叶芙兰皮亚了——“按照向来的习惯,属于幼女。”朗读者读到这些对他不愉快的字眼,他的声音响亮,而且发抖了;而日特科夫却在舐嘴唇。叶芙兰皮亚瞟了他一眼;要是我处在日特科夫的地位,这种眼光会使我不高兴的。叶芙兰皮亚像所有俄罗斯真正的美人那样,脸上常有一种瞧不起人的表情,这次并且带了特殊的意味。马丁·彼得罗维奇保留了他本人继续居住在他现在所住的房间的权利,而且在“口粮”名义下,给自己留了一份用“粮食实物”计算的充足赡养费,——和十个卢布一月的鞋袜、衣着费。哈尔洛夫要亲自来念分产文约的最后的一节。文约上这样写着:“所以遵照我做家长的意思,对我的女儿们来说,乃是神圣的,不可违背的,犹如我的训诫一样。因为我,仅次于上帝,是她们的父亲,家长,故我没有对哪一个人解释的义务,也不必解释。她们要遵照我的意思,而我,父亲的祝福将跟随她们;她们要不遵照我的意思(上帝不许这种事),则她们将永生遭受我做父亲的永不变更的诅咒,阿门!”哈尔洛夫把纸高高地举在头上,安娜马上敏捷地跪下去,叩头了;她的丈夫也跟着她弯身跪下。“那么,你怎么样?”哈尔洛夫对叶芙兰皮亚说。她满脸涨得通红,也跪在地上叩头了;日特科夫全身朝前弯下去。
              “签字!”哈尔洛夫大声嚷起来,他的手指指着纸的下端。“这儿,安娜,‘我感谢并接受!’叶芙兰皮亚,‘我感谢并接受!’”
              两个女儿站起来,一个接一个地签了字。斯廖特金也站起来,要伸手去拿钢笔,可是哈尔洛夫把中指插进他的领带中间,把他推开,吓得他透不过气来。沉默了片刻。突然,马丁·彼得罗维奇仿佛呜咽了,喃喃地小声说:“唔,现在一切都是你们的了!”他走到一边去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女婿互相看了看,便走到他跟前,吻他臂肘的上端[18]。他们够不到他的肩膀。
              十三
              县警察局局长读着真正的正式文约,马丁·彼得罗维奇起草的赠与证书。然后他跟书记官一块儿走到台阶上,对聚在门口的邻居,见证人,哈尔洛夫家的农民们,和几个家仆说明事情的经过。然后举行两个新地主接管产业的仪式。她们也在台阶上出现了,县警察局局长用手指着她们,他的一根眉毛微微皱着,他的无忧无虑的面孔一下子露出威严的神情,他告诫农民“服从”。其实他大可以免去这番告诫,我以为天底下决找不到比哈尔洛夫家农民的面貌更温顺的了。他们都穿着平常遇到隆重典礼时才穿的衣服:旧的厚绒布外衣和破烂的长襟皮袄,不过腰带都束得很紧,像石像似的,动也不动地站着,只要县警察局局长发出类似惊叹词的叫声:“鬼东西,你们听见了没有!魔鬼,你们明白了没有!”他们好像奉到命令一样,一下子全体鞠躬。这些“鬼东西和魔鬼”中的每个人,都用双手紧紧抓住帽子,眼睛一直盯住那扇窗户,在那里看得见马丁·彼得罗维奇的身形。就连那些见证人也都有点胆怯。
              “你们知道,”县警察局局长向他们嚷道,“马丁·彼得罗维奇的女儿和法定承继人承受产业有什么障碍吗?”
              全体见证人一下子好像都把身子蜷缩起来了。
              “鬼东西,知道吗?”县警察局局长又嚷道。
              “没有,大人,我们不知道,”一个胡子和唇须都修得短短的、麻脸的小老头子勇敢地答道,他是一个退伍的士兵。
              “好呀,叶列美伊奇真有种啊!”见证人这样地讲他,一面朝四方散去。
              哈尔洛夫不管县警察局局长的请求,不肯跟他的女儿们一起走到台阶上来。“我不出来,我的百姓们也会服从我的意旨的!”他回答说。在办完分产手续以后,他感到了一种类似悲哀的感觉。他的脸色又变得苍白了。这种新的、以前不曾有过的悲哀的表情跟马丁·彼得罗维奇宽阔而肥胖的面貌是多么不相称,我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想才好。不会是忧郁病发作了吧?农民们也显然感到莫名其妙了。而事实上:“老爷活得好好的——他站在那儿,还是那么神气的老爷:马丁·彼得罗维奇!可是突然间,他不再是他们的主人了……真是怪事!”不知道哈尔洛夫是不是已经猜到他的“百姓们”脑子里的念头,还是想最后一次显显他的威风,他一下子打开小气窗,露出头来,就用响雷似的声音大吼:“服从!”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小气窗。农民们的迷惑当然不会因此消除或者减轻。他们显得更僵硬,而且好像连人也不看了。家仆们(他们中间有两个是健壮的女仆,穿印花布短衣,长着这样的小腿,好像只能够在米开朗基罗的著名的壁画《最后的审判》[19]中才看得到,还有一个非常衰弱、半盲的老头子,老得须发雪白,穿一身表面有绒毛的、非常粗硬的呢外套,——据说,他还是波将金[20]时代的号手,——和哈尔洛夫留给自己使唤的小听差马克西姆卡),——这一群人显得比农民们活跃得多了,至少他们还站在原地摇摆着身子。那两位新的女地主本身态度也非常尊严,尤其是安娜。她的薄嘴唇紧紧地闭着,她的眼睛老是朝下望……她的严厉的面貌对家仆们并不是什么好兆头。叶芙兰皮亚也不抬起眼睛,她只是回过头来一次,仿佛还带着惊讶的神情,把她的未婚夫日特科夫从头到脚地看了一眼,他认为自己也应该跟着斯廖特金站到台阶上来的。“你有什么权利站在这儿呢?”这对鼓起的美丽的眼睛仿佛这样说。斯廖特金这个人比什么人变化都大。他好像给贪欲浸透了一样,全身都露出一种忙忙慌慌的得意来;虽然他的头和脚还是像先前那样卑躬屈节地动着,可是他多么快活地伸开他的手臂,又多么起劲地扭动他的肩胛骨啊!他好像在说:“终于,弄到手了!”接受产业的“手续”完毕以后,县警察局局长因为快要吃冷盘,喝伏特加,已经在咽口水了,便做出平常干第一杯酒之前那种特殊样子——搓他的手,可是马丁·彼得罗维奇仿佛要先举行一次洒圣水的祷告。神父披上破破烂烂的旧法衣,一个半死不活的执事从厨房里出来,费力地吹燃一个古老的、教堂用的铜香炉里的神香。祷告开始了。哈尔洛夫不断地叹息;由于他身体肥胖,不能在地上跪倒,可是他一面用右手画十字,一面埋下头,用左手指着地上。斯廖特金红光满面,甚至淌下眼泪来了;日特科夫按照军队礼节,尊严地用手指头拨弄他的制服上第三、第四颗钮扣;克维钦斯基因为是罗马天主教徒,就待在隔壁房间里;书记官却那么虔诚地祷告,又那么同情地跟着马丁·彼得罗维奇叹息,而且那么激动地嚼着嘴唇在喃喃地念着什么,同时又抬起眼睛望着高处。我看见他这个样子,我也感动了,也热诚地祷告起来。祷告完毕,就开始洒圣水,所有在场的人,连半盲的波将金时代的“号手”,连克维钦斯基都用圣水弄湿了眼睛,安娜和叶芙兰皮亚遵照马丁·彼得罗维奇的吩咐,再一次跪在地上向他感谢;最后,早餐的时刻终于到了!食物很丰富,而且都是非常好吃的;我们大家都吃得非常多。一瓶不可少的顿河的酒拿上来了。县警察局局长比我们大家更熟悉交际的习惯,而且他是政府的代表,所以他先举杯为“美丽的女主人们”的健康干杯!然后他向我们提议为最高贵、最慷慨的马丁·彼得罗维奇的健康饮酒!他说到“最慷慨”这个字眼的时候,斯廖特金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跑过去吻他的恩人……“好,够了,够了,用不着了,”哈尔洛夫仿佛带了一点懊恼的神情含糊地说,一面用臂肘推开了他……就在这个时候,一般人所谓的一件并不太愉快的意外事情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