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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页


              马丁·彼得罗维奇又抬起眼光望母亲。
              “怎么,就是这个加夫里洛·费杜雷奇吗?请问,太太,您也指望他吗?”
              “我指望他。”
              “好吧,太太。嗯,您比我了解得多。至于叶芙兰皮亚,让我告诉您——我有什么,她也有什么:我们的性情完全一样。我们都有哥萨克的血,我们的心就像燃烧的炭一样!”
              “我的朋友,难道你真有一颗这样的心吗?”
              哈尔洛夫不回答这句问话。他沉默了一会儿。
              “你究竟要怎么样,马丁·彼得罗维奇,”母亲又说,“你现在打算怎样来拯救你的灵魂?你去瞻仰米特罗法尼[22]去,还是到基辅去呢?也许,还是到奥普季纳沙漠去吧,因为它就在这附近!我听见人说,那儿出现了一位这样的圣僧……他叫马卡里神父,再也找不到一个像他这样的人了!不管什么样的罪过,他都看得很清楚。”
              “如果她真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女儿,”哈尔洛夫声音沙哑地说,“那么我还不如亲手把她杀死!”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上帝跟你同在!你清醒清醒吧!”母亲大声说。“你说的是什么话呀!我看麻烦就在这里了!前几天你来找我商量的时候,你就应当听我的话!而现在,你不替你的灵魂打算,却来折磨你自己!你折磨你自己——可是犯不着后悔啊!是啊!现在你在诉苦,你害怕了……”
              这种责备仿佛刺痛了哈尔洛夫的心。他以前全部的骄傲又像潮水似地在他的心里涌起来了。他打起精神,他的下巴又朝前翘出来了。
              “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太太,我不是这种好诉苦的或是胆小的人,”他闷闷不乐地说。“我只是想对您,对我的恩人,我所尊敬的人说出我的感觉罢了。可是老天爷知道(他说到这里,把手举到头上去了),如果我违背诺言,或者……(他说到这句话甚至都噗哧笑了)或者感到害怕,或者后悔我做过的事,那比地球毁灭还难得多呢!这就是所谓原因了!我的女儿永生永世都要服从我的,阿门!”
              母亲掩住了耳朵。
              “亲爱的朋友,你为什么要像大喇叭似地大声嚷呢!要是在这件事上,你对你的家属真是这样信任的话,那真该谢天谢地了!你把我的头都震破了!”
              马丁·彼得罗维奇道了歉,叹了两口气,又不做声了。母亲又提起基辅,奥普季纳沙漠,和马卡里神父来……哈尔洛夫随声附和道:“这是必需的……必需的……应该的……替灵魂打算……”就只是这一类的话。一直到他离开的时候,他还是提不起兴致;他时时把他的手掌捏紧又放松,望着手掌心说,他感觉到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没有忏悔突然中风死去,因此他下了决心:不再生气了,因为心境变坏,会犯脑充血的……而且,他现在已经不管事了,为什么还要生气呢?现在让别人来操劳,来呕心血吧!
              他向母亲告辞的时候,带一种奇怪的神气,忧郁而疑问地望着她……他突然动作迅速地从衣袋里抽出了一本《勤劳者娱闲录》,塞到母亲的手里。
              “这是什么?”她问。
              “读吧……这儿,”他连忙说,“书角打折的地方,讲到了死。我以为它说得太好了,可是我怎么也不明白。恩人,您能不能给我解释清楚呢?我下次来的时候,您可要给我解释啊。”
              马丁·彼得罗维奇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
              “这个人有毛病了!嗳,有毛病了!”等他走出门望不见了的时候,母亲这样说,她读起《勤劳者》来。
              在哈尔洛夫打折的那一页上有下面这些话:
              “死是自然界的伟大而重要的工作。死也不过是这么一回事:精神因为比那些支配着它的原素,甚至比电的力量更灵巧,更细致,而且更深透得多,所以它会靠化学作用来净化自己,而且努力要达到一种跟它一样的精神世界……”等等。
              母亲把这一节念了两遍,叫了一声:“呸!”就把书本扔到一边去了。
              两三天以后,母亲得到她姐夫病故的消息,带着我动身到她姐姐的乡下去了。母亲原先打算在她那里住一个月,可是一直住到秋末,我们九月底才回到自己的村子里。
              十六
              我的听差普罗科菲(他自以为是地主家的猎人[23])出来迎接我,他报告的第一个消息就是:有很多的山鹬飞来了,特别是在叶西科沃(那是哈尔洛夫的产业)的白桦林里,它们更是大群、大群地飞着。这时离午餐的时间还有三个钟头光景,我马上拿起枪和猎袋,带着普罗科菲和一条有波形长毛的猎狗一块儿奔到叶西科沃林子去了。在那里,我们的确发现了许多山鹬——而且放了三十多枪,打死了五只山鹬。我带着猎物赶回家去的时候,我看见路旁有一个正在耕田的农民。他的马站住不动了,他一边带怨声凶狠地骂着,一边用缰绳毫不留情地抽它那个偏在一边的脑袋。我仔细地看看这匹可怜的瘦马,它的肋骨差不多全露出来了,而且它那热汗淋淋的腹部两边就像铁匠铺的风箱那样痉挛地、不规则的起伏着,——我马上认出它来,就是给马丁·彼得罗维奇拉过多少年车子的那匹肩上带伤的、又瘦又老的母马。
              “哈尔洛夫老爷还活着吗?”我问普罗科菲道。我们两个人那样“全神贯注地”热心打猎,一直到这个时候,我们还没有说过一句别的话。
              “活着,少爷。可是,少爷,您为什么问这句话?”
              “这不是他的马吗?难道他把它卖掉了?”
              “少爷,这正是他的马;说到卖,他才不会卖掉它呢;是他们从他手里弄走它的——而且把它给了这个农民。”
              “他们怎么弄走它的?他会同意吗?”
              “少爷,他们不会征求他同意的。您不在家的时候,那儿的一切事情全改变了,”普罗科菲脸上露出微微的冷笑说,作为对我的惊讶的眼光的回答。“灾难啊!我的老天爷!现在他们那儿是斯廖特金老爷在管理一切了。”
              “那么马丁·彼得罗维奇呢?”
              “马丁·彼得罗维奇可以说已经成了一个最下等的人了。他只是啃干面包过日子了——还有什么别的呢?他们把他完全毁了。说不定哪天他们会把他赶出来的。”
              这样一个巨人会给人赶出来,这个念头我怎么也想不到。
              “那么日特科夫为什么不照顾他呢?”我后来问道。“他跟哈尔洛夫的第二个女儿结了婚吗?”
              “结了婚?”普罗科菲跟着我说了一遍,这一次他很明显地冷笑了。“人家根本就不让他走进那所宅子。他们说,我们不需要你;他们说,往后不要来碰钉子吧。我说过:斯廖特金在主持一切事务了。”
              “那么未婚妻又怎样呢?”
              “您是说叶芙兰皮亚·马丁诺夫娜吗?唉,少爷,我怎么能对您讲呢……可是您太年轻了——就是这么一回事。这些事情还在那儿照样进行,咦……咦……咦!喂!季安卡[24]好像站住了!”
              我的猎狗趴在路旁一个幽谷的尽头,在一片茂密的橡树林前面,真的好像生了根一样地站住不动了。我和普罗科菲奔到狗跟前去:从林子里飞出了一只山鹬。我们两个人对它开枪,没有打中;山鹬飞到别处去了;我们跟着它追过去。
              我回家的时候,汤已经放在餐桌上了。母亲责备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带着不满意的神情说。“回家第一天,——你就要叫我等候你吃饭啦!”我把死山鹬提起来给她看:她连看都不看它们一眼。餐厅里除了她,还有苏威尼尔、克维钦斯基和日特科夫。这位退伍的少校躲在角落里——简直像一个犯了过失的小学生,脸上现出惶惑和懊恼的表情,眼睛通红……你甚至会这么想:他不久以前还哭过呢。母亲的心情一直不好;我毫不费力地猜出来,我回家迟跟这件事毫无关系。吃午饭的时候,她差不多没有说过一句话;少校偶尔抬起头来,用他那可怜的眼光看看她,然而,他的胃口倒不错;苏威尼尔战战兢兢;克维钦斯基保持他平日那种沉着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