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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页


              二十四
              管事把哈尔洛夫带进了绿书房,马上就跑去找女管家,因为床上还没有铺上被单。苏威尼尔在前厅遇到了我们,便一跳一蹦地跟着我们进了书房,他马上做鬼脸,哈哈笑着,在哈尔洛夫的周围转来转去,哈尔洛夫微微摊开双手,叉开腿出神地站在屋子当中。水还继续从他身上流下来。
              “胡瑞典人!胡瑞典人哈尔路斯!”苏威尼尔把身子弯到一半,叉住腰,尖声说。“著名的哈尔洛夫族伟大的始祖啊,请来看看你的后代吧!看他成了什么样子?你能够认识他吗?哈,哈,哈!您阁下,让我来吻您的手吧!您为什么戴着一副黑手套呢?”
              我想拦住苏威尼尔,使他感到惭愧……可是没有用。
              “他叫我食客,寄生虫!他说,‘你没有自己的屋顶![28]’可是现在呢,他也成为一个像我这个罪人那样的食客了!现在马丁·彼得罗维奇和苏威尼尔一样都是无赖了!他也得靠施舍过日子了!他们要拿着连‘狗闻了都会走开的’陈面包皮……说,来,吃吧!哈,哈,哈!”
              哈尔洛夫还是垂着头,张着手臂,叉开腿,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马丁·哈尔洛夫!世袭贵族!”苏威尼尔继续尖声地说。“他一向装得多么神气啊,呸,你呀,去你的!他说,不要挨近我,我要揍你!在他大智大慧地放弃财产、分产的时候叫得多么响!‘感谢!’‘感谢!’地叫着。可是为什么就欺负我呢?不送给我什么呢?也许,我会觉得好过一点!就是说,我说了真话,说他们会把他剥光的……”
              “苏威尼尔!”我叫道。可是苏威尼尔并不住嘴。哈尔洛夫还是站着不动,仿佛他现在才开始觉得,他身上的衣服多么湿,他在等着人来帮他把湿衣服全脱下来。可是管事还不回来。
              “还是一个军人呢,”苏威尼尔又说。“他在一八一二年还拯救过祖国!表现过英勇的行为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脱掉那些冻坏了的抢劫者的马裤——这倒是我们干的事情;可是碰到小姑娘对我们顿脚的时候,我们吓得灵魂都藏在马裤里面了……”
              “苏威尼尔!”我第二次叫起来。
              哈尔洛夫瞟了苏威尼尔一眼,好像他在这个时候以前,都没有注意到苏威尼尔在这里,只是听见我的叫声才引起了注意。
              “当心,老弟,”他沙哑地抱怨道。“不要跳出祸事来啊!”
              苏威尼尔捧腹大笑起来。
              “哈,您真把我吓坏了,最可尊敬的老兄!您是多么可怕啊,真是!您至少得梳梳头发!要不然,等它干透了(但愿没有这样的事),以后就洗不干净了;得用镰刀来割它了。”苏威尼尔突然来劲了。“您又神气活现了!讨饭的,还神气活现呢!现在您的屋顶在哪儿?您还不如对我说,您完全在吹牛吧?他说:‘我有家,你无家可归!’他说:‘我的屋顶是世袭来的!’”(苏威尼尔老是喜欢说这句话。)
              “贝奇科夫先生!”我说。“您在干什么?冷静一点。”
              然而他还是说个不停,还是在哈尔洛夫身边跳来跳去……管事和女管家还不来!
              我害怕了。本来哈尔洛夫在跟母亲说话的时候已经渐渐地安静下来了,到最后,他甚至安于自己的命运了,现在我却看到他又激怒起来:他的呼吸更急促了,他的耳朵下面突然涨起来了,他的手指抖着,他的眼睛又在他那溅满污泥的脸上的黑面具中间转动了……
              “苏威尼尔,苏威尼尔!”我大声叫道。“您闭嘴,我要告诉妈妈了。”
              可是苏威尼尔好像中了魔一样。
              “是啊,是啊,最可尊敬的!”他又滔滔不绝地说。“您看,现在我跟您的处境都是多么微妙!您的两个女儿和您的好女婿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他们都在您的屋顶下面狠狠地取笑您呢!您至少还可以照您的约言来咒诅他们啊!您连这个都做不到!真是,您哪儿能够跟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比呢?您还叫他沃洛季卡!对您,他哪儿是沃洛季卡啊!他是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斯廖特金先生,是地主,是老爷啊,至于你,你算是什么东西呢?”
              一声狂怒的吼声压倒了苏威尼尔的话……哈尔洛夫爆发了。他的拳头捏紧,而且举起来了,他的脸色发青,他的全是裂纹的嘴唇中间冒出了白沫,他气得发抖了。
              “你说,屋顶!”他那钢铁一般的声音响了起来。“你说——诅咒!……不!我不要咒诅他们……他们不在乎这个!可是屋顶……我要把他们的屋顶拆掉……他们也会跟我一样,没有屋顶[29]了!他们会认得我马丁·彼得罗维奇的!我的力气还没有消失啊!我要叫他们明白:嘲笑我会有什么结果!……他们就会没有屋顶了!”
              我吓得发呆了,我一生从没有见过这种愤怒到发狂的样子。在我面前转来转去的,不像是一个人,倒像一头野兽了!我吓呆了……可是苏威尼尔呢——他早害怕得躲到桌子底下去了。
              “什么也不会有了!”哈尔洛夫发出最后一次的叫声,就从屋子里冲出去了,差一点把走进来的管事和女管家撞倒在地上……他没命地奔过院子,在大门外消失了。
              二十五
              管事带着惶恐的样子,向我母亲报告马丁·彼得罗维奇刚才又意外地走了的消息,母亲非常生气。管事不敢隐瞒马丁·彼得罗维奇离开的原因;我不得不出来证实他的话。
              “这全是你做的好事!”母亲对苏威尼尔嚷道,他像兔子似地窜上前来,甚至吻了她的手。“这一切应当怪你那该死的舌头!”
              “开恩吧,我麻上,麻上(马上,马上)……”苏威尼尔讨好地、结结巴巴地说,一面把他的臂肘放到背后去。
              “‘麻上……麻上……’我知道你那一套‘麻上’!”母亲带着责备的口气重说了他的话,就把他打发走了。然后,她按铃叫人把克维钦斯基找来,吩咐他马上坐她的轻便马车到叶西科沃去,无论如何得找到马丁·彼得罗维奇,把他带回来。“您不找到他,就不用回来见我!”她说。这个阴沉的波兰人默默地鞠了一个躬,走出去了。
              我回到我自己的屋子,又在窗前坐下,我记得,我又把我亲眼看见的事情想了很久。我糊涂了;我怎么也想不通:哈尔洛夫默默地忍受他的家属对他的侮辱,几乎从没有发过一句怨言,为什么他就不能够控制自己,不能够忍受像苏威尼尔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的嘲笑和挖苦呢。那个时候我还不明白,无谓的责备即使是出自他所轻视的人的嘴,有时也会给人带来多么无法忍受的痛苦。苏威尼尔提到的他所痛恨的斯廖特金的名字,就像火花掉到火药里面一样;那个最痛的地方怎么经得起这最后的一针!
              过了一个钟头的光景。我们的轻便马车驶进院子来了;可是只有总管一个人坐在车上。然而母亲明明对他说过:“您找不到他就不用回来见我!”克维钦斯基匆匆地跳出马车,跑上了台阶。他的脸上有一种惶惶不安的表情,——这几乎是他从来不曾有过的!我马上走下楼,跟在他后面进了客厅。
              “好?把他带回来了吗?”母亲问道。
              “没有,”克维钦斯基答道;“我不可能把他带回来。”
              “这是为什么?您看见他吗?”
              “看见了。”
              “他出了什么事情?中风了?”
              “并没有,什么事也没有。”
              “那您为什么不带他回来呢?”
              “可是他在拆自己的房子。”
              “什么?”
              “他站在新宅的屋顶上——正在拆屋顶。我敢说,已经扔下了四十块木板,也许还要多呢;椽子也扔下了五根。”(我记起了哈尔洛夫的话:“他们不会有屋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