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散文 > 双重家庭 > 第3页

第3页


              “为什么这样伤心,母亲?在我做完这身连衣裙之前,毛利纳先生不会卖掉咱们的家具,把咱们赶走的;再熬上两夜,我就可以把裙子送到罗甘太太家去了。”
              “万一她跟往常一样,迟迟不付工钱呢?再说,这身连衣裙的工钱还得付面包店赊的账呀。”
              这一场面的目击者,有那么一种察言观色的习惯,他认为他从母亲的痛苦里,看到了虚假的成分,正如在女儿的悲哀中,看到了真情一样;他拔脚便走,不多一会儿,他又回到窗下。当他再从窗帘破洞朝里看时,母亲已睡下;年轻的女工伏在绷架上,不辞劳苦地拼命绣花,在桌上那传票的旁边,放着一块切成三角形的面包,想必是给她夜里充饥的,同时作为对她的勇气的奖励。黑先生又感动,又难过,不禁心头战栗,他从窗上一块破玻璃的裂口,把钱包扔了进去,让它掉在少女的脚边;然后不等看到她的惊奇,便急忙逃走了,只觉得心儿乱跳、脸皮发烧。第二天,忧郁和孤僻的陌生人假装急于赶路,从窗下走过,但他躲不过卡罗利娜的感激,那姑娘早已打开窗户,用一把刀子在盖满积雪的方木箱里心不在焉地翻着土,这当然是个幌子,虽然想得巧妙,但明眼人一看便明白,她要让人知道,今天她不愿隔着窗子看他了。绣花女工的眼中充满泪水,朝她的保护人点了点头,等于对他说:“我只能用情意来报答您了。”但是黑先生好似对这种真心感激的表示毫不领会。傍晚,当他重新走过的时候,卡罗利娜正忙着用一张纸把玻璃窗的裂缝糊上,她总算趁机对他一笑,像表示一种许诺似的露出她满口洁白闪光的牙齿。从此,黑先生来去走另一条路,不再在杜尼盖街露面。
              第二年五月初,一个星期六的早上,卡罗利娜在两排黑魆魆的房子中间瞥见一小条没有云彩的天空,她一面用玻璃杯给忍冬根浇水,一面对母亲说:“妈妈,明儿咱们该上蒙莫朗西去郊游啦!”她刚用快活的神气讲完这句话,黑先生就走了过来,比以往更悲哀、更抑郁了;卡罗利娜向他投去的纯洁而温柔的目光,可算作一种邀请。因而,第二天,克鲁夏夫人穿着一件酱色美利奴毛料小腰身外衣,头戴绸帽,身披一条同开司米大围巾式样相仿的长条纹披肩,来到圣丹尼关厢街和昂坚街交叉的拐角,选乘一辆俗称“杜鹃鸟”的双轮公共马车的时候,发现黑先生像等候妻子一般伫立在那里。陌生人瞥见卡罗利娜,顿时笑逐颜开。卡罗利娜娇小的脚面,裹着棕褐色薄斜纹呢的鞋罩,一股迎面扑来的风,把裙子吹得贴在身上,换上身材欠佳的女人,难免露丑,可是卡罗利娜却更显得风姿绰约。粉红色绸子衬里的草帽下面,她容光焕发,好像反射出圣洁的光芒;棕褐色的宽腰带使两手能捏起来的细腰更显得细溜,茶色的头发在额上平分成两股,紧贴在两鬓,衬着雪白的脸蛋儿,使她看上去有一种千真万确的天真的神情。愉快的卡罗利娜像她帽子上的稻草一样轻盈,她一见黑先生,脸上顿时现出希望的光芒,这光芒比她的一身打扮和天生丽质更加辉煌。黑先生原先显得犹豫不决的,现在,也许是因为看到自己的在场引起女工突然流露出幸福的心情,才决定陪她郊游。他租了一辆有篷的双轮轻便马车去圣勒·塔凡尼,驾车的马看上去相当精壮;他请克鲁夏夫人和她的女儿就座。母亲欣然接受了,但当车子驶在去圣丹尼的路上时,她发觉自己过于拘谨,便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些客套话,说她们母女俩会给这位男旅伴造成不便。
              “先生本来也许想独自去圣勒的吧?”她假装天真地问道。但她紧接着就抱怨天气炎热,对自己得了重伤风更是怨天怨地。她说,鼻塞头痛,使她彻夜不能合眼,所以,车子刚到圣丹尼,克鲁夏夫人就好像已经昏昏入睡了。她有几声鼻鼾,黑先生觉得掺了假,他皱皱眉头,瞅着老太太,那神情特别流露着怀疑。
              “啊!她睡着了,”卡罗利娜天真地说,“她昨晚上整整咳了一夜,这会儿想必是困极了。”
              这位旅伴只向少女狡狯地笑了笑,作为回答,似乎对她说:“天真无邪的人儿,你不了解你的母亲。”然而,虽然他疑心重重,当车子在通往奥搏纳的漫长的杨树林荫道上行驶时,黑先生也相信克鲁夏夫人当真睡着了。也许他不愿再观察这种睡眠的真假程度吧,也许晴朗的天空,田野间纯净的空气,杨树的新芽,柳花和野蔷薇的白花散发出的熏人的芳香,使他的心像欣欣向荣的大自然一样,格外开朗,也许他觉得再拘束下去实属多余,也许卡罗利娜闪闪发亮的眼睛已经对他不安的眼神做出了反应,黑先生终于同她聊起来。东说一句,西说一句,就像微风摇曳着树枝;海阔天空,就像蓝天里蝴蝶翩翩飞舞;谈得很随意,就像田野里轻柔悦耳的声音,同时也像大自然一样,打上了神秘的爱情的印记。这时节,原野不正像一位穿着结婚礼服的新娘一样激动吗?它不正在引诱最冷漠的人来品享快乐吗?从去年秋天以来,他第一次离开玛莱区的黑暗街道,置身在和谐、秀丽的蒙莫朗西山谷的怀抱里,早晨驰过这条山谷,满目青山,一望无际,能转眼望到同样流露出无限爱情的眼睛,什么样的心还能无动于衷?什么样的嘴还能保守秘密?陌生人觉得卡罗利娜与其说风趣倒不如说快活,与其说懂事倒不如说钟情,即使她的笑带有嬉闹的成分,她的言谈也透出一种真情实意。少女对旅伴得体的问话,作出热情洋溢的回答,这种热情下层阶级是并不吝惜的,不像上流社会的人那么矜持,黑先生听了不禁动容,简直像获得新生一般。他脸上僵硬的愁容逐渐消退,接着他的气色越来越显得年轻,表现出一种美好的性格,使卡罗利娜既高兴又自豪。俊俏的绣花姑娘猜出她的保护人长期以来得不到温存和爱情,不再相信女人的忠诚。后来,卡罗利娜的悄声细语终于以意想不到的俏皮话,揭去了陌生人脸上的最后一层面纱,使他显出了真正的青春和本来的性格。他仿佛同讨厌的念头从此决绝,把一板正经的外貌下掩盖着的心灵的生气统统发挥了出来。谈话不知不觉变得那么亲密,当车子抵达狭长的圣勒村的村头时,卡罗利娜已经称呼陌生人为罗歇先生了。老太太直到那时才苏醒过来。
              “卡罗利娜,她可能都听到了。”罗歇悄悄在少女的耳旁说道,话音中透出怀疑。
              卡罗利娜嫣然一笑,表示她才不信呢,那一笑驱散了这多疑男子额上的乌云,不再担心做母亲的有什么心计。克鲁夏夫人毫不大惊小怪,上哪儿都同意,跟着女儿和罗歇先生在圣勒公园里漫步。两个年轻人商量好要去看看明媚的草坪和芳香扑鼻的小树林,这些地方由于霍唐丝王后的高雅的布置而遐迩闻名。
              “天哪,多美呀!”卡罗利娜叫道,这时她已登上一个绿色小圆丘,蒙莫朗西森林就是从这儿开始的。她瞥见脚下是个大山谷,蜿蜒曲折地伸展而去,谷中布满村落,蓝幽幽的地平线上,是青山、钟楼、草地、田野,从那里传来的悄悄的声响,像沙沙的涛声,在少女的耳边消失。三位游客沿着人工河的河岸走着,一直走到那个瑞士式的山谷,山谷里那座水屋式的别墅,曾不止一次地接待过霍唐丝王后和拿破仑。卡罗利娜怀着神圣的敬意,在一条长满苔藓的长凳上坐下,当年拿破仑皇帝,还有王公、王妃们也曾经在那儿休息过。这时克鲁夏夫人表示想走近瞧瞧远处就见到的那座飞架在峭壁间的悬索桥,她便把她女儿留给罗歇先生照料,径自向那个村野奇景走去,但她说,她不会走得看不见他们的。
              “哎!怎么,可怜的姑娘,”罗歇大声说,“您从来没有向往过财富和奢侈的享受吗?您不希望有时候穿穿您绣的那些美丽的衣裙吗?”
              “罗歇先生,如果我说,我不向往富人享受的幸福,那我就是撒谎了。啊!是的,我经常,尤其当我入睡的时候,巴望有朝一日会有这样的快乐,能看到我可怜的母亲,不用在她那样的年纪,无论刮风下雨也要上街去采购我们少量的食物。我希望有个女佣,早晨当我母亲还在床上的时候,给她端来很甜的,加了白糖的咖啡。唉!可怜的老太太,她喜欢读小说,我倒是情愿她的眼睛用来读她最喜爱的书,而不是从早到晚盯着转动的线轴。她也需要喝一点儿好酒。总之,我但愿看到她能幸福,她是那样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