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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页


              “她已向您证明了她的慈爱么?”
              “啊!是的。”少女用低沉的嗓音回答。接着沉默了片刻,两个年轻人默默地瞧着克鲁夏夫人走到农村风味的悬桥中间,用手指点点他们。卡罗利娜接着说:“啊,是的,她已向我证明了。我小的时候,她对我哪一点没有照顾到?她卖掉了最后几套银餐具,供我去一个老姑娘家学绣花。而我可怜的父亲,为了使他度过幸福的晚年,我母亲什么苦没吃过?”想到这些,少女颤抖了,用两手蒙住了脸。“啊!咱们永远别回想不幸的过去。”她一面说,一面竭力恢复高兴的神气。她见罗歇深受感动,不禁涨红了脸,不敢看他。
              “您父亲过去是做什么的?”他问。
              “我父亲革命前是歌剧院的舞蹈演员,”她说,那表情极其自然,“我母亲在合唱队演唱。我父亲一向在舞台上调兵遣将,攻打巴士底狱时,他赶巧在场。有几个进攻者认出他来,问他:既然他在舞台上能扮演指挥官,能不能指挥一场真正的进攻?我父亲是勇敢的,他同意了,带领义民进攻,因而在桑布默斯部队里,得到上尉的军衔。他干得很出色,连连晋级,最后升为上校,但是他在吕桑受了重伤,回到巴黎后,病病歪歪拖了一年才去世。波旁王朝来了,母亲领不到抚恤金,我们又一贫如洗,只得做工才勉强糊口。近来,慈祥的母亲已经疾病缠身。我从没见过她这么受不起委屈,她怨天尤人,我能理解,她尝到过美满生活的甜头。至于我呢,生来就不知道幸福,也就不会遗憾,我只求上天一件事……”
              “什么事?”罗歇忙问道,他简直像在做梦似的。
              “但愿妇女们永远穿戴绣花的罗纱,好让我的活计不断。”
              这一番自白说得如此坦率,年轻人动了恻隐之心,当克鲁夏夫人慢腾腾地向他们走来时,他的目光里的对立情绪已减弱许多。
              “好呀,孩子们,你们聊够了吧?”她问话的口气既仁慈又有点挖苦。沉默了片刻之后,她接着说:“罗歇先生,想当初‘小伍长’就在您现在坐着的地方坐过!可怜哪!”她又说道,“我丈夫当年多爱他!啊!克鲁夏死了倒也好,因为他若知道‘他们’把他爱戴的人弄到什么地步,他会受不了的。”
              罗歇赶紧把手指放到嘴唇上。善良的老妇人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够了,人人都会钳口结舌的。”她撩开上衣一角,露出用黑缎带挂在脖子上的一颗十字勋章和红绶带,补充说,“但是‘他们’阻止不了我戴‘那一位’赏给亡夫克鲁夏的这件东西,我要带它进坟墓……”
              听到这些当时被看作煽动性的话,罗歇猛然站了起来,打断老妈妈的话;他们从公园小径折回村里,年轻人稍离片刻,到塔凡尼的头等菜馆订了一桌便餐,然后回来领两位妇女沿林间小道到菜馆就餐。晚饭吃得很开心,罗歇同不久前在杜尼盖街飘然而过的那个不祥的幽灵,已判若两人,他已经不像“黑先生”,倒更像信心十足的青年,似乎有心同这两位虽然朝不保夕却无忧无虑、埋头苦干的妇女一样,准备投身到生活的洪流中去闯一闯。他看上去像初出茅庐的小伙子那样兴致勃勃,笑得天真,笑得甜润。五点钟光景,他们喝罢最后几盅香槟酒,结束了这顿晚餐。罗歇先提议,到栗树林下去参加村里的舞会。舞会上,卡罗利娜和他一起跳了舞。他们两情相通,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心怀着同样的希望而怦怦跳动,他们的眼睛,在蓝天下,在夕阳艳红的斜照中,放出一种光芒,这光芒在他们看来,足使天光暗淡。一种想法和一个愿望竟有这般奇异的能量!对这两个人来说,似乎天下没有办不到的事。此时此刻,有如魔幻一般,欢乐的反光一直照射到未来,心灵只预见到幸福。这美丽的一天已经为他们两人创造了一些回忆,在他们过去的生活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与之相比。莫非水源比河流更优美,愿望比享受更可爱,人们希望得到的东西比已经到手的东西更诱人?
              “唉!这一天结束了!”听到舞会终止时年轻人发出的这声感叹,卡罗利娜用同情的目光望着他,看到他脸上现出一丝淡淡的哀愁。
              “为什么您在巴黎不能像今天这样快活呢?”她问,“难道幸福只在圣勒才有吗?现在我觉得,我无论在哪里,都不会不幸的。”
              罗歇听到这些出自温存和信赖的话,不禁打了个寒战,这种信赖总是把女人引到她们自己并不想去的极端,正如假正经往往使她们显得比实际更冷酷无情。自从开始交换友谊的目光以来,卡罗利娜和罗歇第一次有了同样的思想;即使他们没有说出口,他们也在同一时刻通过彼此的印象感觉到了,就像暖人心怀的火炉,使他们在寒冬的侵袭中得到温暖。接着,他们似乎对彼此默默相对感到害怕,于是向车子停放的地方走去,但上车前,他们友好地手牵着手,赶在克鲁夏夫人前面跑进一条幽暗的小径。待他们看不到克鲁夏夫人的那顶白色罗纱帽时——那帽子原是叶丛中的一个白点,为他们指示老母亲所在的方位的——罗歇用激动的声音叫了声:“卡罗利娜!”他的心突突地跳着,少女一时间也慌了神,退后几步。她明白了这声呼唤所显示出的愿望,但她仍伸出手去,手立即受到热烈的吻,她忙把手抽了回来,因为她踮起脚板,看到她母亲正走过来。克鲁夏夫人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好像想起她从前扮演过跑龙套的角色,她只应待在一边。
              这两位年轻人的奇遇不再在杜尼盖街继续,为了重新找到卡罗利娜和罗歇,必须前往现代巴黎的市中心,那儿新盖了一批住宅,里面有一些似乎特意为新婚夫妇度蜜月布置的套间:油漆和糊墙纸跟这些夫妇一样鲜艳,装饰跟他们的爱情一样花团锦簇,一切都跟年轻人的思想、沸腾的愿望显得十分和谐。在泰布街中段,有座房子的基石还是雪白的,前厅和门上的柱子还没有任何污迹,墙上涂着色泽娇艳的油漆,油光滑亮,打从我们同英国恢复交往之后,这种油漆款式便流行开了。在这座房子的三楼有个小套间,那格局,似乎是建筑师预见到它日后的用途,专门安排出来的。一间朴素的、崭新的前厅,下半截墙上镶着人造云石,同一间客厅和一间小餐厅相通。客厅又与一间精致的卧室相通,卧室连着一间浴室。几个壁炉上都装着又高又大的镜子,镜框很讲究。门上的装饰是精致的阿拉伯图案,门框的格调清雅不俗。懂行的人在这些地方会比在别处更能看出我们当代建筑师们的作品,在布局和装饰方面独具的匠心。卡罗利娜搬进这套由艺术家设计、室内装饰商配置家具的套间里,已经将近一个月了。只须把主要的那一间作个扼要的描写,便可想象出卡罗利娜当初随罗歇走进这套房间的时候,是怎样惊叹不已的。卧室的墙壁,裱上灰色的墙布,点缀着绿绸,显得色调活泼,家具上覆盖着淡色的薄毛呢,款式轻盈而大方,是新近流行的式样。一个用本色木料做成的多屉柜,镶嵌着棕色的线条,用来存放珠宝首饰;一张用料一样的写字台,专供写情书使用,信笺都是熏得香喷喷的。床上的铺盖古色古香,几层细布床单柔软宜人,一看便勾人心魂;灰色的绸窗帘配上绿色的流苏,成天拉着,挡住了外面射来的阳光;挂钟上面的青铜塑像,是爱神在给普赛克戴花环;最后,一幅红底子上有哥特式图案的地毯,把这间充满情趣的卧室里的各种器具衬托得更加鲜明。挂钟对面是一个小巧的梳妆台。眼下,从前的绣花女工坐在梳妆台前,由赫赫有名的理发师普莱齐尔精心打扮,她被摆弄得不耐烦了。
              “您打算今天梳好我的头发吗?”她问。
              “夫人的头发又长又密。”普莱齐尔回答。
              卡罗利娜不禁微笑了,艺术家的奉承无疑在她心中唤起了回忆,使她想起了她的朋友对她头发之美,曾热烈地赞美过,简直崇拜至极。理发师一走,侍女便来同她商量,怎么打扮最讨罗歇喜欢。这时是一八一六年九月初,气候已冷,一件用灰鼠皮滚边的绿色厚料套裙被选中了。她很快打扮停当,便奔到客厅,打开一扇落地窗,走上一个装饰楼房正面的优美的阳台,风姿楚楚地交叉着双臂。她倒并非想招路人艳羡,回头向她表示赞美,而是为了远望泰布街尽头的大马路。这个阳台是可以向外远眺的空隙,人们很自然地把它同舞台的幕上为演员们所开的洞相比,它使卡罗利娜能够看到许多像皮影戏那样迅速消失的车子和人群。不知道罗歇这次来,是徒步还是乘车,这位从前住在杜尼盖街的女工一会儿在行人中寻觅,一会儿又观察来往的轻便马车,这是最近从英国人那里引进的一种马车。空等了一刻钟之后,她敏锐的目光和心灵都没发现那位她明知今天该来的人,这时她年轻的脸上不禁泛出无可奈何、情思绵绵的表情。对于脚下蚁蝼般蠢蠢蠕动的过往行人,她美丽俊俏的脸上流露出多大的轻蔑,多深的冷漠!那双灰色眼睛亮晶晶地闪烁出狡黠的光芒。她爱情专一,对别的男人的巴结,极力躲避,其用心之苦正等于最骄傲的女人在巴黎街头散步时招揽男人致意一样。今天对她艳羡不已的过往行人,明天还记不记得她那低头张望的白皙的面孔和伸出阳台的小巧的脚;自己这双水灵灵的眼睛,翘得讨俏的鼻子,形象这样惹人爱怜,可是明天会不会在那些人的心目中被遗忘干净,她当然全不在乎,因为她只想看到一张面孔,她只有一个念头。当一匹红棕色马的带有花斑的头超出下面一排房子的屋顶奔来时,卡罗利娜激动得哆嗦了,踮起脚尖极力想辨认出白色的马缰绳和轻便双轮马车的颜色。正是他!罗歇转过街角,看到了阳台,便鞭打他的马,那匹马冲过来,直到这扇古铜色的门前停下,它对这扇门和主人一样熟悉。套间的门已被侍女提前打开,她早已听到女主人发出的欢乐的叫声。罗歇冲向客厅,把卡罗利娜紧紧地搂在怀里,感情冲动地亲吻她,这种感情是两个相爱的人很少相聚而激起的。他扶着她,或者不如说两人步调一致地,朝那间藏娇的香闺走去,虽然你拥着我,我搂住你,并未松手;两人一直走到壁炉前,坐进双人沙发,默默地互相凝视了一会儿,用紧握双手来表达他们的幸福,用长久的对视沟通彼此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