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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页


              对皮罗多的晚年生活影响最大的就是这么一个人物。
              迦玛小姐既不能发挥女子的天性,从事女性的活动,而精力又不能不有条出路,便玩一些无聊的小手段,搬弄那种内地的闲言闲语,想出些自私自利的鬼花样;所有的老处女到后来只会把心思花在这方面。在一切情感中,索菲·迦玛小姐这可怜虫只晓得有恨;而皮罗多活该倒楣,偏偏助长她的恨。老姑娘所过的内地生活,天地格外狭小,再加这种生活安静单调,她的仇恨心一向只处于潜伏状态,但一朝在小圈子内小事情上发作起来,势头只有更强烈。象皮罗多那等人注定是样样委屈都要受过来的;因为什么都看不见,要躲也无从躲起,所以什么事都会临到他们头上。
              过了一会,脱罗倍说道:“对,今天天气一定好。”他仿佛如梦初醒,想表示一下礼貌了。
              皮罗多闷声不响的吃早饭还是生平第一次,而一问一笞隔着那么多时间,使他愈加着慌;他走出饭厅,一颗心好似夹在螺丝盘里。他觉得咖啡停在胃里不下去,便垂头丧气的往园子里去散步。园子里种着一堆黄杨,形状象一颗星,四周是很窄的走道。皮罗多绕了一转,回头瞧见迦玛小姐和脱罗倍神甫悄没声儿站在客厅门口:神甫抱着手臂一动不动,赛过坟墓上的石像;房东把身子靠在落地的百叶窗上。两人似乎一边望着他一边数着他的步子。生来胆小的人最怕被人细细打量,而对方用了仇恨的目光,他就更象熬受毒刑一般痛苦。一忽儿皮罗多以为妨碍了迦玛小姐和脱罗倍神甫散步。这个一半由于害怕一半出于好心的念头,使他愈来愈紧张,终于离开了园子。临到出门,脑子里只想着老姑娘的凶横霸道,再也想不起教区委员的职位了。还算侥幸,那天教堂里公事不少,葬礼有好几起,婚礼有一起,洗礼有两起;他忙上一阵,忘了心中的悲苦。肚子提醒他需要吃饭的当口,他掏出表来,已经四点过几分,不由得吓了一跳。他知道迦玛小姐素来准时,便急急忙忙赶回家。
              他发觉厨房里已经撤下第一道菜。一进饭厅,老姑娘和他说话的声音既表示尖刻的埋怨,也流露出找到了房客的错儿很高兴。她说:
              “已经四点半了,皮罗多先生。你知道咱们是谁也不等谁的。”
              副堂长一看饭厅里的挂钟,蒙在外面防灰土的薄纱移动过了,可见房东早晨上过发条,故意拨快时间,比圣·迦西安大堂的大钟快了半小时。可是这件事万万揭破不得。副堂长倘若说出他的疑心,对方一定认为侮辱,要振振有辞的大闹一阵;迦玛小姐和她那个等级的人一样,发起火来就是滔滔不竭,最会说话。
              在日常生活中女佣人折磨东家和老婆折磨丈夫的层出不穷的本领,都被迦玛小姐揣摩到了,拿来对付她的房客。跟可怜的神甫捣鬼,使他不得安宁的促狭手段,显出迦玛小姐赋有作恶的天才,阴险得了不得。她有办法做了坏事不给人拿住把柄。
              这个故事开场以后八天,皮罗多在迦玛家的生活,和迦玛小姐的接触,提醒皮罗多摆布他的阴谋已经布置了半年之久。只要老姑娘仅仅是暗中作对,只要副堂长能够糊涂下去,不信人家有什么坏心肠,他精神上受的伤还不至于扩大。可是从烛台搬到房里,钟点拨快以后,皮罗多不能不承认有股怨毒之气罩在他头上,有一双恶狠狠的眼睛老盯着他。从此他很快的走上苦恼绝望的路,时时刻刻发觉迦玛小姐钩子般的细长爪子会戳到他心里去。
              仇恨最容易激动人心,引起各种情绪:老姑娘能靠仇恨过活高兴极了,她象老鹰捉到田鼠不马上吞下去一样,先在副堂长身边虎视眈眈,打着盘旋。她久已想好一个计划,吓昏了的神甫当然猜不着,计划付诸实行的时候,完全显出迦玛小姐在小事情上所能施展的天才,因为象她那样生活孤独,胸襟狭小,不可能体会真正修行的伟大,只会吃斋念经,在小地方表示虔诚的人,就有这副本领。而皮罗多也就苦上加苦,越发受不住;他是容易流露感情的人,需要有人同情,有人安慰;偏偏他的痛苦的性质不容许他向朋友们说出来松散一下。从胆小上来的笨拙,使他怕人笑话把那样琐碎的事放在心上。不幸他所看重的生活,忙得很无聊,无聊得很忙的生活,就建筑在那些琐碎的小事情上。在他暗淡无光的岁月中,太强烈的情绪便是灾难,精神上毫无刺激才算幸福。因此,可怜的神甫的天堂突然变了地狱。临了,他的痛苦简直无法忍受。想到早晚要同迦玛小姐有番口舌,心里一天比一天恐怖;有口难言的隐痛打击了他晚年的生活,影响他的健康。有天早晨穿上蓝花袜子的当口,发觉腿肚子痩了一公分八。对着这个千真万确,令人痛心的诊断,皮罗多楞住了,决意去请脱罗倍神甫帮忙,在他和房东之间做一个中间人,调解一下。
              脱罗倍的堆满纸张的书房,谁都没进去过,他一刻不停的在那里工作。那天他急急忙忙走出书房,在毫无陈设的卧室中接见客人。副堂长对着威严的教区委员不免暗暗惭愧,觉得人家忙着正经,不应该和他谈迦玛小姐的那些捣乱事儿。但是皮罗多象胆小的,打不定主意的或者懦弱的人一样,遇到无关紧要的事儿也得心里七上八下,急个半天;他尝过了这些苦闷,决意向脱罗倍说明处境,尽管心忐忑乱跳也顾不得了。教区委员沉着脸一本正经听着,他虽然压着自己,仍不免露出一些笑意,说不定在聪明人看来竟是喑暗得意的表示。皮罗多形容他随时随刻受到的折磨,动了真情,说的话自然娓娓动听;脱罗倍眼皮底下似乎漏出一道光来,但他用一个思想家们常有的动作把手按在脑门上,保持经常那副尊严的样子。
              副堂长的话说完了,脱罗倍脸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斑点比平日的黄皮色更黄了;皮罗多即使想在那张脸上找出一点儿痕迹,看看神秘的教士听了他的话引起什么一种心情,也不大容易。脱罗倍先静默了一会,接着他回答的话每一句都经过长久的考虑,据过斤两;后来给某些细心的人知道了,觉得脱罗倍心计极深,聪明得了不得。他先给皮罗多碰一个钉子,说这些事情使他奇怪极了,要是皮罗多不说,他永远不会发觉;他认为这种迟钝大概是由于一心想着心事,忙于工作,某些崇高的思想占据了全部精神,顾不到再留意生活的细节。说话之间他表示并无意思批评皮罗多的行事,以年龄和学识而论,皮罗多是值得他尊重的;他只是提到“古代的隐士们住在渺无人烟的旷野,只晓得沉浸在毫无俗虑的默想中间,难得想到什么饮食和居住的问题;在我们这个时代,做教士的无论住在哪儿,思想上都可以当做荒僻的隐居”。
              接着谈到皮罗多的本身问题,说他“万万想不到有这些争执。迦玛小姐和年高德劭的夏波罗神甫相处了十二年,从来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至于他脱罗倍,当然能做副堂长和房东之间的中间人,因为他对迦玛小姐的友谊决不超出教会规定的范围;但为了公道,他也得听听迦玛小姐怎么说法。脱罗倍认为房东一点没有改变,迦玛小姐一向是这样的;即使有些使性的地方,他也乐于迁就,因为知道那位可敬的小姐心肠好得不得了,性情和顺得不得了。她脾气略微有些异样是由于她害着肺病,有许多痛苦,而她还表现出真正基督徒的克制功夫,忍着不说……最后他告诉副堂长:“只要多住几年,就会知道迦玛小姐的价值,看出她品性高尚的许多好处来。”
              皮罗多告辞出来,心里老大不好意思。他既然没法同别人商量,就用看待自己的眼光去判断迦玛小姐。老好人以为出门几天,老姑娘对他的仇恨没有了养料,就会平下去的。暮秋时节,都兰地区多半天气晴和,特·李斯多曼太太照例要在乡下住一个时期;皮罗多决定象从前一样去逗留几天。可怜的家伙!这一下他的死冤家真是求之不得了;殊不知要破掉迦玛小姐的诡计,只有拿出修道士一般的耐性才行。皮罗多既不能预料以后的发展,也弄不清他遭到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能象羔羊似的听凭屠夫一槌子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