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他把猎枪上了子弹,扳起枪机,坐在小柴间里,让门开着,望见父亲坐在门廊的纱窗下看报,他心里想,“我可以一枪送他去见阎王。我打得死他。”到最后他的气终于消了,可想起这把猎枪是父亲给的,还是觉得有点恶心。于是他就摸黑走到印第安人的营地,去摆脱这股气味。家里只有一个人的气味他不讨厌,那是有一个妹妹的。跟别人他就压根儿避不接触。等他抽上了香烟,他的嗅觉就迟钝了。这倒是件好事。捕鸟猎犬的鼻子愈尖愈好,可是人的鼻子太尖就未必有什么好。
“爸爸,你小时候常常跟印第安人一块儿去打猎,是怎么打的呀?”
“我说不好,”尼克吃了一惊。他竟没有注意到孩子已经醒了。他看了看坐在身边车座上的孩子。他自以为是独自一人,其实这孩子一直睁大了眼在他身边。也不知道孩子醒了有多久了。“我们常常去打黑松鼠,一打就是一天,”他说。“父亲一天只给我三发子弹,他说要这样才能学会如何打猎,小孩子拿了枪噼噼啪啪到处乱放可没好处。我跟一个叫比利·吉尔比的小伙子,还有他的妹妹特鲁迪,一块儿去打。有一年夏天,我们差不多天天都去。”
“真怪,印第安人也有叫这种名字的。”
“是啊,可不,”尼克说。
“跟我说说,他们是什么样儿的?”
“他们是奥吉布瓦族人,”尼克说。“人都是挺好的。”
“跟他们做伴,他们表现怎么样?”
“这怎么跟你说呢,”尼克·亚当斯说。难道能跟孩子说就是她第一个给了他从未有过的乐趣?难道能对孩子提起那丰满黝黑的大腿、那平坦的小肚子、那对结实的小奶子、那搂得紧紧的双臂、那灵活地探索的舌尖、那迷离的双眼、那嘴里的一股美妙的味儿?难道能讲随后的那种不适、那种紧密、那种甜蜜、那种润湿、那种温存、那种体贴、那种刺激?能讲那种无限圆满、无限完美的境界,那种没有穷尽的、永远没有穷尽的、永远永远也不会有穷尽的境界?可是这些突然一下子都结束了,眼看一只大鸟就像暮色苍茫中的猫头鹰一样飞走了,不过这是在白天的树林子里,有些铁杉树的针叶粘在肚子上。这一来,以后你每到一个地方,只要那儿住过印第安人,你就嗅得出他们留下过的踪迹,空的酒瓶的气味再浓,嗡嗡的苍蝇再多,也压不倒那种香草的气息、那种烟火的气息以及那另外一种新剥貂皮似的气息。即便听到了挖苦印第安人的玩笑话,看到了苍老干枯的印第安老婆子,这种感觉也不会改变。也不怕他们身上渐渐带上了一股令人作呕的香味。也不管他们最后干上了什么营生。他们的归宿如何并不重要。反正他们的结局全都一个样。当年还不错。眼下可不行了。
再拿打猎来说吧。打下了一只飞鸟,就等于打遍天上的飞鸟。鸟儿虽然有形形色色,飞翔的姿态也个个不同,可是打鸟的感受是一样的,打头一只鸟好,打末一只鸟也同样美好。懂得这一点,他应该感激父亲。
“你也许不会喜欢他们,”尼克对儿子说。“不过我看你会喜欢他们的。”
“爷爷小时候也跟他们在一块儿住过,是吗?”
“是的。那时我也问过他印第安人是什么样儿的,他说印第安人中有好多是他的朋友。”
“我将来也可以去跟他们一块儿住吗?”
“这我就说不上了,”尼克说。“这是应该由你来决定的。”
“我到几岁上才可以拿到一把猎枪,独自个儿去打猎呀?”
“十二岁吧,如果到那时我看你做事小心的话。”
“但愿我现在就有十二岁。”
“反正那也快了。”
“我爷爷是什么样儿的?我对他已经没啥印象了,就还记得那一年我从法国回来,他送了一把气枪和一面美国国旗给我。他是什么样儿的?”
“他这个人可怎么说呢?他是个了不起的措手和捕鱼人,还有一双好眼睛。”
“比你还了不起吗?”
“他的枪法要比我强得多,他的父亲也是一个打飞鸟的神枪手。”
“我敢说他不会比你强。”
“喔,他可强着哩。他出手快,打得准。看他打猎,比看谁打猎都过瘾。他对我的枪法总是很不满意。”
“我们为什么从来不到爷爷坟上去祷告?”
“我们的家乡不在这一带。离这儿远着哪。”
“在法国可就没有这样的事情。要是在法国我们就可以去。我想我总该到爷爷坟上去祷告吧。”
“改天去吧。”
“我希望以后我们别住得那么远,免得等你死了我到不了你坟上去祷告。”
“我们得以后瞧着办。”
“你说我们该大家都葬在一个方便的地方吗?我们可以都葬在法国嘛。葬在法国好。”
“我可不想葬在法国,”尼克说。
“那也总得在美国找个比较方便的地方。我们就都葬在牧场上,行不行?”
“这个主意倒不坏。”
“这样,我在去牧场的路上,可以在爷爷坟前顺便停一停,祷告一下。”
“你倒想得挺周到的。”
“唉,爷爷坟上连一次也没去过,我心上总觉得不大舒坦啊。”
“我们总是要去的,”尼克说。“放心吧,我们总是要去的。”
蔡 慧 译
* * *
[1] 恩立科·卡罗索(1873—1921),意大利著名男高音歌剧演员,长期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演出。
[2] 原文mashing,在土语中作“诱奸”解,在普通英语中则是“将(土豆)捣成泥”的意思,所以尼克有下面的联想。
[3] 安娜·海尔德(1873—1918),出生在法国的女歌唱家、歌剧演员,长期在美国演出,以容貌美丽著称,为“齐格飞歌舞团”创办人弗洛伦茨·齐格飞(1867—1932)的第一个妻子。
[4] 和尼克一样,尼基也是尼古拉斯的爱称。
[5] 榨苹果汁的作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