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散文 > 乞力马扎罗的雪 > 第4页

第4页


              这个念头像一个突如其来的冲击;不是流水或者疾风那样的冲击;而是一股无影无踪的臭气的冲击,而令人奇怪的是,那只鬣狗正沿着这股臭气的边缘轻轻地溜过来。
              “怎么回事啊,哈里?”她问他。
              “没什么,”他说。“你最好挪到另一边去坐。坐到上风头去。”
              “莫洛给你换药了没有?”
              “换过了。我刚敷上硼酸膏。”
              “你觉得怎么样?”
              “有点颤抖。”
              “我要进去洗澡了,”她说。“我马上就出来。我跟你一起吃晚饭,然后把帆布床抬进去。”
              这样看来,他对自己说,我们结束吵嘴,是做对啦。他跟这个女人从来没有大吵大闹过,而跟他爱过的那些女人却吵得很厉害,最后由于吵嘴的腐蚀作用,总是毁了他们共同怀有的感情。他爱得太深,要求得也太多,这样就把一切全都耗尽了。
              他想起那次他独自在君士坦丁堡  [14]  的情景,事前曾在巴黎吵了一场才出走的。那一阵他夜夜宿娼,等这阶段过去了,他仍然无法排遣寂寞,相反日子更加难过了,于是给她,他那第一个情妇,那个离开了他的女人写了一封信,告诉她,他是怎样始终割不断对她的思恋……怎样有次在摄政王府外面自以为看到了她,一下子感到头昏眼花,心里直想吐,他怎样会在林荫大道上跟踪一个外表上有点像她的女人,可是不敢看看清楚是不是她,又怕失去她在他心里引起的这份感情。他睡过的每一个女人,怎样只会使他更加想念她。他又是怎样决不介意她干下的一切,因为他知道无法摆脱对她的爱恋。他在俱乐部里冷静而清醒地写了这封信,寄到纽约去,央求她把回信寄到他在巴黎的事务所。这样似乎比较稳当。那天晚上他非常想念她,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直想吐,便在街头踯躅,一直走过马克西姆饭店,搭上一个女郎,带她一起去吃晚饭。后来他到了一个地方,同她跳舞,可是她跳得很糟,于是丢下了她,搞上一个风骚的亚美尼亚妓女,她把肚子贴着他的身子摆动,弄得他的肚子都快烫坏。他跟一个中尉衔的英国炮手吵了一架,把她从炮手手里带走了。炮手把他叫到外面去,他们便在暗地里,在大街的鹅卵石地面上打了起来。他朝他的下巴颏狠狠地揍了两拳,可是对方并没有倒下,这一下他知道免不了要有一场厮打了。炮手一拳打中他的身子,接着打中他的眼角。他又一次挥动左手,击中了炮手,炮手向他扑过来,抓住了他的上衣,扯下一只袖子,他往他耳朵后面狠狠揍了两拳,接着趁他把他推开时,用右手把他击倒在地。炮手倒下的时候,头先磕在地上,于是他带着女郎飞奔,因为听见宪兵来了。他们乘上一辆出租汽车,沿着博斯普鲁斯海峡  [15]  驶向里米利·希萨,兜了一圈,在寒夜里回到城里上了床,她给人的感觉像她的外貌那样过于成熟,但是柔滑如脂,像玫瑰花瓣,像糖浆似的,肚子光滑,乳房肥大,屁股下用不着垫个枕头,趁她还没醒来,就离开了她,在第一线曙光照射下,她的容貌显得粗俗极了,他带着一只打得发青的眼圈来到彼拉宫,手里提着那件上衣,因为一只袖子已经没了。
              就在那天晚上,他动身去安纳托利亚  [16]  ,他想起那次旅行的后期,整天穿行在种着罂粟的田野里,这是人们种来提炼鸦片的,这使你感到多么新奇,最后,仿佛不管朝哪个方向走都不对头似的,到了他们曾经跟那些刚从君士坦丁堡来的军官一起发动进攻的地方,那些军官啥也不懂,大炮打中了自己一方的部队,那个英国观察员哭得像个小孩子似的。
              就在那天,他第一次看到了死人,穿着白色芭蕾舞裙子和向上翘起的缀有绒球的鞋子  [17]  。土耳其人像波浪般不断涌来,他看见那些穿着裙子的男人在奔跑,军官们朝他们打枪,接着军官们自己也奔跑起来,他同那个英国观察员也奔跑起来,跑得肺都发痛了,嘴里尽是那股铜腥味,他们在一堆岩石后面停下来,只见土耳其人还在波浪般涌来。后来他看到了一些从来没有想象到的事情,后来还看到了比这更糟的事情。所以,那次他回到了巴黎,这些他都不愿谈,即使听人提起他都受不了。他经过咖啡馆的时候,只见那位美国诗人正在里面,面前一大叠碟子,土豆般的脸上露出一副蠢相,正在跟一个罗马尼亚人谈达达运动,那人自称特里斯坦·采拉  [18]  ,老是戴着单眼镜,老是闹头痛,后来,他回到了公寓,跟他的妻子在一起,他又爱她了,吵架已经过去,气恼也过去了,很高兴回到了家里,事务所把他的信件送到了他的公寓。这样,一天早晨,那封答复他写的那封信的回信在一只托盘里给送进来了,他一看到信封上的笔迹,就浑身发冷,想把那封信塞在另一封的下面。可是他妻子说,“亲爱的,那封信是谁寄来的?”于是那件刚开场的事就此了结。
              他想起同所有这些女人在一起时的好光景,还有争吵。她们总是挑选最妙的场合跟他吵嘴。那么为什么她们总是在他心情最好的时候跟他吵嘴呢?关于这些,他一点也没有写过,因为起先是他绝不想伤害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后来看起来即使不写这些,要写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但是他始终认为最后他还是会写的。要写的东西太多了。他目睹过世界的变化;不仅是那些事件而已;尽管他曾目睹许多事件,观察过人们,但是他目睹过更微妙的变化,而且记得人们在不同的时刻是怎样表现的。他曾置身于这种变化之中,他观察过这种变化,而写这种变化,正是他的责任;可现在他再也写不成了。
              “你觉得怎么样?”她说。现在她洗过澡从帐篷里出来了。
              “不错。”
              “你现在想吃吗?”他看见莫洛在她背后拿着折叠桌,另一个仆人拿着菜盘子。
              “我要写东西,”他说。
              “你该喝点肉汤来保持体力。”
              “我今晚就要死了,”他说,“我用不着保持什么体力啦。”
              “别那么夸张,求求你,哈里,”她说。
              “你干吗不用鼻子闻一闻?我已经烂了半截,烂到大腿上了。我干吗还要跟肉汤开玩笑?莫洛,拿威士忌苏打来。”
              “请你喝肉汤吧,”她温柔地说。
              “好吧。”
              肉汤太烫了。他只好把肉汤倒在杯子里,握在手里,等凉得可以喝了才喝,那时竟一口喝下,没有噎住。
              “你是个好女人,”他说。“不用关心我啦。”
              她仰起她那张在《激励》和《城市与乡村》  [19]  上人人皆知、人人都爱的脸庞望着他,那张脸因为酗酒而稍有逊色,因为贪恋床笫之乐而稍有逊色,可是《城市与乡村》从未展示过她那美丽的乳房、她那有用的大腿以及她那双轻柔地爱抚你的腰背的手,当他望着她、看到她那著名的动人微笑时,感到死神又来临了。这回没有冲击。那是一股气,像一阵使烛光摇曳、火焰拔长的微风。
              “待会儿他们可以把我的蚊帐拿出来挂在树上,生起一堆篝火。今天晚上我不想进帐篷去睡了。不值得搬动了。这是个晴朗的夜晚。不会下雨的。”
              原来你就会这样死去,在你听不见的悄声低语中死去。好吧,这样就再也不会吵嘴了。这一点他可以保证。这是个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经验,他现在不会去毁坏它了。但也可能会毁坏的。你把什么都毁啦。但是也许他不会。
              “你能做听写吗?”
              “我从没学过,”她告诉他。
              “好吧。”
              没有时间了,当然,尽管看来似乎经过了压缩,只要能处理得当,你只消用一段文字就可以把那一切都写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