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散文 > 乞力马扎罗的雪 > 第3页

第3页


              她曾经喜欢这次狩猎旅行。她说过她爱这次狩猎旅行。凡是给人刺激的事情,能借此变换一下环境,能结识新的人,看到愉快的事物,她都喜爱。他也曾经感到似乎工作的意志重新恢复了。现在如果就这样了结,他也明知道事实就是如此,他大可不必变得像一条蛇那样,因为背脊给打断了就啃咬自己。这不是这女人的过错。如果不是她,也会有别的女人。如果他以谎言为生,他就应该试着以谎言而死。他听到山的另一边传来一声枪响。
              她的枪打得挺好,这个善良的,这个有钱的娘们,这个他的才能的看管人和破坏者。废话。是他自己毁了自己的才能。为什么要嗔怪这个女人,就因为她好好地供养了他?他毁了自己的才能,因为把才能弃而不用,因为出卖了自己和自己所信仰的一切,因为酗酒过度而磨钝了敏锐的感觉,因为懒散,因为怠惰,还因为势利,因为傲慢与偏见,因为不择手段。这算是什么?一张旧书目录?到底什么是他的才能呀?倒的确是才能,可是他非但没有利用它,反而拿它去做交易。问题从来不在他已经做了些什么,而总是在他还能做些什么。他决意不靠钢笔或铅笔谋生,而要靠别的东西谋生。说来也怪,是不?每次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为什么这另一个女人总是要比前一个女人更有钱?可是当他不再真心恋爱了,当他只是在撒谎的时候,就像对现在这个女人那样,她竟比所有他爱过的女人更有钱,她有的是钱,她有过丈夫和孩子,她找过情人,但是不满意那些情人,她却倾心地爱他,把他当作一位作家,当作一个男子汉,当作一个伴侣,当作一份引为骄傲的财产来爱他;说来也怪,当他根本不爱她,而且对她撒谎的时候,他竟然为了她为他花费的钱,给予她比他过去真心恋爱的时候更多的回报。
              我们所做的一切,该都是注定了的,他想。不管你是干什么过活的,这就是你的才能所在。他一辈子都在出卖生命力,不管是以这种形式或者那种形式,而当你的感情并不太投入的时候,你用了人家的钱倒能付出好得多的回报。他发现了这一点,但是现在也决不会写出来了。不,他不会写出来,尽管这是很值得一写的。
              现在她露面了,正穿过那片空地向营地走来。她穿着马裤,擎着她的来复枪。两个男仆扛着一只野羊跟在她后面走来。她仍然是个很好看的女人,他想,她的肉体讨人喜爱。她对床笫之乐很有才能,也很有领会,她并不漂亮,但他喜欢她的脸庞,她读过大量的书,喜欢骑马和打猎,当然,她酒喝得太多。她还是个比较年轻的女人的时候,丈夫死了,于是有一阵子,她把心思都放在两个刚成年的孩子身上,他们却并不需要她,她在他们身边,他们感到不自在,她还专心致志地养马,读书和喝酒。她喜欢在黄昏吃晚饭前读书,一面读一面喝威士忌苏打。到吃晚饭的时候,她已经相当醉了,等到吃晚饭时再喝了一瓶葡萄酒,往往就醉得足以使她入睡了。
              这是她在有情人以前的情况。等到有了情人,她就不再喝那么多的酒,因为不必喝醉了才能入睡了。但是那些情人使她感到厌烦。她嫁过一个丈夫,他从没使她厌烦,而这些人却使她感到厌烦透了。
              接着,她的一个孩子在一次飞机失事中死去了,事件过去以后,她不再需要情人,酒也不再是麻醉剂,她必须建立另一种生活。突然间,孤身独处吓得她心惊胆战。但是她要找一个她所尊敬的人在一起生活。
              事情发生得非常简单。她喜欢他写的东西,而且一向羡慕他过的那种生活。她认为他确确实实干着他自己想干的事情。她为了获得他而采取的种种步骤,以及她最后爱上他的那种方式,都是一个正常过程的组成部分,在这个过程中她给自己建立起一种新生活,而他则出售了他旧生活的残余。
              他出售他旧生活的残余是为了换取安全,也是为了换取安逸,这是无法否认的,但除此以外,还为了什么呢?他不知道。他要什么,她就会给他买什么。这他是知道的。她也是个挺正派的女人。他像对待任何女人那样,很愿意和她上床;更宁愿是和她,因为她更有钱,因为她十分风趣,很有欣赏力,而且因为她从不当众使性子吵闹。可是现在她重新建立的这生活将告一段落了,因为两星期前,一根荆棘划破了他的膝盖,而他没有给伤口涂上碘酒,当时他们正挨上前去,想拍摄一群非洲水羚,只见它们站立着,昂起了头窥视着,一面用鼻子嗅着空气,耳朵向两边张开着,只等一听得响动就窜入灌木林。他还来不及拍下,它们就跑掉了。
              现在她走过来了。
              他在帆布床上转过头来看她。“你好,”他说。
              “我打了一只野羊,”她告诉他。“可以用来给你做一碗好汤,我要叫他们捣一些土豆泥拌上奶粉。你觉得怎么样?”
              “好多啦。”
              “这该有多好啊?你知道,我就想过你会好起来的。我走的时候,你睡熟了。”
              “我睡了一个好觉。你跑得远吗?”
              “没有。就在山后面转转。我一枪打中了这只野羊。”
              “你打得挺出色,你知道。”
              “我爱打枪。我已经爱上非洲了。真的。要是你平安无事,这可是我玩得最痛快的一次了。你不知道跟你一起射猎是多么有趣。我爱上这个地方了。”
              “我也爱这个地方。”
              “亲爱的,你不知道看到你觉得好多了,有多么美妙。刚才你难受得那样,我简直受不了。你再不要那样跟我说话了,好吗?答应我吗?”
              “不会了,”他说。“我记不起说过些什么了。”
              “你不一定要把我毁掉,是吗?我不过是个爱你的中年妇女,你要干什么,我都愿意干。我已经给毁掉过两三次啦。你不会再把我毁掉吧,是吗?”
              “我倒是想在床上再把你毁上几次,”他说。
              “是啊。那可是愉快的毁灭。我们就是生来注定该这样给毁灭的。明天飞机就会来。”
              “你怎么知道?”
              “我有把握。飞机一定会来的。仆人们已经把木柴都准备好了,还准备了生浓烟的野草。今天我又下去看了一下。有足够的地方让飞机着陆,我们在空地两头准备好两堆浓烟。”
              “你凭什么认为飞机明天会来?”
              “我有把握它会来。它已经误点了。这样,到了城里,他们就会把你的腿治好,然后我们可以好好儿来几次毁灭。才不要那样光是讨厌的谈话。”
              “我们喝点酒好吗?太阳落山啦。”
              “你看你可以吗?”
              “我想喝一杯。”
              “我们就一起喝一杯吧。莫洛,拿两杯威士忌苏打来!”她唤道。
              “你最好穿上防蚊靴,”他对她说。
              “等我洗了澡再穿……”
              他们喝酒的时候,天渐渐暗下来,就在断黑前再也没法瞄准打枪的时刻,一只鬣狗穿过那片空地绕到小山后边去了。
              “这杂种每天晚上都跑过那儿,”男人说。“两个星期以来,每晚都是这样。”
              “就是它每天晚上发出那种声音来。我可不在乎。尽管这是一种讨厌的畜生。”
              他们一起喝着酒,这时已没有伤痛的感觉,只是因为一直保持一个体位躺着而感到不适,两个仆人生起了一堆篝火,光影在帐篷上跳跃,他感到自己对这种愉快的投降生活所怀有的默认心情,现在又油然而生了。她确实对他非常好。今天下午他对她太狠心,也太不公平了。她是个好女人,确实了不起。可是就在这当儿,他忽然想起自己快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