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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你去干吧,”他说。“我可累啦。”
              这时他在脑海里看见喀拉迦奇的一座火车站,他正背着背包站在那里,这时辛普朗东方快车的前灯划破了黑暗,当时在撤退  [6]  之后他正准备离开色雷斯。这是他准备留待将来写的一段情景,还有下面一段情节:早晨吃早餐时,眺望着窗外保加利亚境内群山的积雪,南森  [7]  的女秘书问那个老头儿,山上是不是雪,老头儿望着窗外说,不,那不是雪。这会儿还不到下雪的时候哩。于是那女秘书把老头儿的话重复讲给其他几个姑娘听,不,你们看。那不是雪,于是她们都说,那不是雪,我们看错了。可是等他提出交换难民,把她们送往山里去的时候,真是遍地白雪。那年冬天她们脚下一步步踩着前进的正是积雪,直到她们死去。
              那年圣诞节在高厄塔尔山,雪也下了整整一个星期,那年他们住在伐木人的屋子里,那座正方形的大瓷灶占了半间屋子,他们睡在装着山毛榉树叶的垫子上,这时那个逃兵跑进屋来,两只脚在雪地里冻得鲜血直流。他说宪兵就在他后面紧紧追赶,于是他们给他穿上了羊毛袜子,并且缠住宪兵闲扯,直到雪花盖没了逃兵的足迹。
              在施伦兹,圣诞节那天,雪是那么晶莹闪耀,你从小酒店望出去,刺得你眼睛发痛,你看见每个人都从教堂往自己的家里走。就在那儿,他们肩上背着沉重的滑雪板,走上松林覆盖的陡峭的群山旁那条给雪橇磨得光溜溜的、尿黄色的河滨大路,就在那儿,他们从马德莱屋  [8]  上面那道冰川的长坡上一路滑下,那雪看来平滑得像蛋糕上的糖霜,轻柔得像粉末,他记得那次阒无声息的滑行,速度之快,使你仿佛像一只飞鸟从天而降。
              他们在马德莱屋被大雪封了一个星期,在暴风雪期间,他们挨着提灯的灯光,在烟雾弥漫中玩牌,伦特先生输得越多,赌注也跟着越下越大。最后他输得精光,把什么东西都输光了,把滑雪学校的钱和那一季的全部收益都输光了,接着把他的资金也输光了。他能看到伦特先生长着个长长的鼻子,捡起了牌,接着开叫道,“不看。”那时候总是赌博。天不下雪,你赌博,雪下得太多,你又是赌博。他想起他这一生消磨在赌博里的时间。
              可是关于这些,他连一行字都没有写,还有那个凛冽而晴朗的圣诞节,平原对面显出了群山,那天加德纳飞过防线去轰炸那列运送奥地利军官去休假的火车,当军官们四散奔跑的时候,他用机枪扫射他们。他记得后来加德纳走进食堂,开始谈起这件事。大家听得鸦雀无声,接着有个人说,“你这该死的杀人坏种。”关于这件事,他也一行字都没有写。
              他们杀死的那些奥地利人,就是不久前跟他一起滑雪的奥地利人,不,不是那些奥地利人。汉斯,那年一整年跟他一起滑雪的奥地利人,曾是皇家猎队的成员,他们一起到那家锯木厂上方那个小山谷去猎野兔的时候,谈起那次在帕苏比奥的战斗和向贝尔蒂卡和阿萨洛内的进攻,这些他连一个字都没有写。关于蒙特科尔诺、西特科蒙姆、阿尔西陀  [9]  ,他也一个字都没有写。
              在福拉尔贝格和阿尔贝格  [10]  ,他住过多少个冬季啊?住过四个,于是他记起那个卖狐狸的人,当时他们刚走进布卢登茨  [11]  ,那回是去买礼物,他记起甘醇的樱桃酒特有的樱桃核味儿,记起在那结了冰的雪地上粉状积雪中的快速滑行,你一面唱着,“嗨嗬!罗利说!”一面滑过最后一段坡道,笔直向那险峻的陡坡飞冲而下,接着转了三个弯滑到果园,从果园出来越过那道沟渠,登上客店后面那条滑溜溜的大路。你敲松系带,踢下滑雪板,把它们靠在客店外面的木墙上,灯光从窗里照射出来,屋子里,在烟雾缭绕、冒着新釀的酒香的温暖中,人们正在拉手风琴。
              “在巴黎我们住在哪儿?”他问女人,她正坐在他身边一只帆布椅里,现在,在非洲。
              “在克里永旅馆。这你是知道的。”
              “为什么我该知道?”
              “我们始终住在那儿。”
              “不。并不是始终住在那儿。”
              “我们在那儿住过,在圣日耳曼区的亨利四世大厦也住过。你说过你爱那个地方。”
              “爱是一个粪堆,”哈里说。“而我就是一只爬在粪堆上咯咯叫的公鸡。”
              “要是你一定得离开人间的话,”她说,“是不是非得把你没法带走的都砍尽杀绝不可?我的意思是说,你是不是非得把什么东西都带走不可?你是不是一定要把你的马、你的妻子都杀死,把你的鞍子和你的盔甲都烧掉呢?”
              “对,”他说。“你那些该死的钱就是我的盔甲  [12]  。就是我的斯威夫特和我的阿穆尔。”
              “别这么说。”
              “好吧。我不说了。我不想伤害你的感情。”
              “现在这么说,已经有点儿晚啦。”
              “那好吧。我就继续来伤害你。这样有趣多啦。我真正喜欢跟你一起干的唯一的那件事,现在干不了啦。”
              “不,这可不是实话。你喜欢干的事情多得很,而且只要是你喜欢干的,我也都干。”
              “啊,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这么夸耀啦,行吗?”
              他望着她,看见她在哭了。
              “你听我说,”他说。“你以为我这么说有趣吗?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我想,这是想用毁灭一切来让自己活下去吧。我们刚开始谈话的时候,我还是好好的。我并没有意思要这样开场,可现在我蠢得像个老傻瓜似的,对你狠心也真狠到了家。亲爱的,我说什么,你都不要在意。我爱你,真的。你知道我爱你。我从来没有像爱你这样爱过任何别的女人。”
              他不知不觉地说出了他平时用来谋生糊口的那套说惯了的谎话。
              “你对我挺好。”
              “你这坏娘们,”他说。“你这有钱的坏娘们。这是诗  [13]  。现在我满肚子都是诗。腐烂和诗。腐烂的诗。”
              “别说了。哈里,为什么你现在一定要变得像个魔鬼?”
              “我不愿意有什么东西留下来,”男人说。“我不愿意有什么东西在我身后留下来。”
              现在已是傍晚,他睡熟了一会。夕阳已隐没在山后,平原上一片阴影,一些小动物正在营地近旁找食;它们的头很快地一起一落,摆动着尾巴,他看见它们这时正从灌木丛那边跑开。那几只大鸟不再在地上等着了。它们都沉重地栖息在一棵树上。这种鸟还有很多。他那个随身侍候的男仆正坐在床边。
              “太太打猎去了,”男仆说。“先生要什么吗?”
              “不要什么。”
              她打猎去了,想搞一点兽肉,因为知道他喜欢看打猎,有心跑得远远的,这样就不会惊扰这一小片平原而让他看到她在打猎了。她总是那么体贴周到,他想。只要是她知道的或是读到过的或是听人讲过的,她都考虑得很周到。
              他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已经完蛋了,这可不是她的过错。一个女人怎么能知道你说的话都不是真心实意的呢?怎么能知道你说的话不过是出于习惯,而且只是为了贪图舒服呢?自从他对自己说的话不再当真以后,他靠谎话跟女人相处,比他过去对她们说真心话更成功。
              与其说他存心撒谎,倒不如说他实在没有真话可说。他曾经享受过生活,但已经完结了,接着他跟另外一些人,拥有更多金钱的人,在最好的那些老地方,以及另外一些新的地方,重新生活下去。
              你不让自己思想,这可真是了不起。你有这样一副好内脏,因此你没有那样垮下来,人家可大都垮下来了,而你摆出了一副架势,既然现在再也不能干了,你就毫不关心你经常干的工作了。可是,在你心里,你说你要写这些人;写这些非常有钱的人;你说你实在并不属于他们这一类,而只是他们那个国度里的一个间谍;你说你要离开这个国度,并且写这个国度,而且这一次是由一个熟悉这个国度的人来写的。可是他永远做不到了,因为每天什么都不写,贪图安逸,扮演自己所鄙视的角色,就磨钝了他的才能,松懈了他工作的意志,最后他干脆什么都不干了。等他不干工作了,那些他现在结识的人都感到惬意得多。非洲是在他一生最佳时期中感到最幸福的地方,所以他上这儿来,为的是要重新开始。他们这次是以最低限度的舒适来作狩猎旅行的。没有艰苦,但也没有奢华,他曾想这样他就能重新进行训练了。这样他或许就能把心灵中的脂肪去掉,就像一个拳击手,为了消耗体内的脂肪,到山里去干活和训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