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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页


              “你去告诉他们,那是为什么,”他说。
              “什么为什么,亲爱的?”
              “不为什么。”
              她自从有了他,现在酒喝得不那么多了。可只要他活着,他决不会写她,这一点现在他知道了。也决不写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有钱人都是愚蠢的,他们酒喝得太多,或者整天玩巴加门  [23]  。他们是愚蠢的,而且唠叨个没完。他想起可怜的朱利安和他对有钱人怀着的那份罗曼蒂克的敬畏,记得他有一次怎样动手写一篇短篇小说,他开头这样写道,“豪门巨富是跟你我不同的。”有人曾经对朱利安说,是啊,他们比我们有钱。可是对朱利安来说,这并不是一句幽默话。他认为他们是一种特殊的富有魅力的族类,等到他发现他们并非如此,他就给毁了,正像任何其他事物把他毁了一样  [24]  。
              他可一向鄙视那些毁了的人。你根本没必要去喜欢这一套,因为你了解这是怎么回事。什么事情都打不垮他,他想,因为什么都伤害不了他,如果他不在意的话。
              好吧。现在要是死去,他也不在意了。他一向害怕的一点是痛。他跟任何人一样忍得住痛,除非痛的时间太长,搞得他精疲力竭,可是这儿却有一种什么东西使他痛得够呛,但就在他感到快受不住的时候,痛却停止了。
              他记得在很久以前,投弹军官威廉逊那天晚上钻过铁丝网爬回阵地的时候,被一名德国巡逻兵扔过来的一枚手榴弹炸伤了,他尖声叫着,央求大家把他打死。他是个胖子,尽管喜欢炫耀自己,叫人难以相信,却很勇敢,是个好军官。可是那天晚上他在铁丝网里给打中,一道闪光突然把他照亮,他的肠子淌了出来,钩在铁丝网上,所以当他们把他抬进来的时候,当时他还活着,他们不得不把他的肠子割断。打死我,哈里。看在上帝的分上,打死我。有一回大家曾经对凡是我们的主给予你的你都能忍受这句话争论过,有人的理论是,经过一段时间,痛会自行消失。可是他始终忘不了威廉逊和那个晚上。在威廉逊身上痛苦并没有消失,直到他把自己一直留着准备自己用的吗啡片都给他吃下以后,也没有立刻止痛。
              可是,现在他感觉到的痛苦却非常轻松,如果就这样下去而不变得更糟的话,那就一点也不必担心了。不过他宁愿有个更好的伴儿在一起。
              他想了一下他想要的伴儿。
              不,他想,如果你干的一切,总是干得太久,并且干得太晚了,你就不能指望人家还在那儿伴着你。人家全走啦。已经酒阑席散,现在只留下你和女主人啦。
              我对死去越来越感到厌倦,就像对其他一切东西那样,他想。
              “真使人厌倦,”他不禁说出声来。
              “你说什么,亲爱的?”
              “一个人干的事情都干得太久啦。”
              他瞅着她处在自己和对面的篝火之间的那张脸。她正靠坐在椅子里,火光照在她那线条动人的脸上,他看得出她很困了。他听见那只鬣狗就在那圈火光外发出一声嗥叫。
              “我一直在写东西,”他说。“可我累啦。”
              “你看能睡着吗?”
              “一定能。为什么你还不去睡?”
              “我喜欢陪你一起坐在这里。”
              “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头吗?”他问她。
              “没有。只觉得有点困。”
              “我感觉到了,”他说。
              他刚刚感觉到死神又一次临近了。
              “你知道,我唯一没有失去的东西,只有好奇心了,”他对她说。
              “你从来没有失去过什么。你是我所知道的最完美的人。”
              “天哪,”他说。“女人知道的东西多么少啊。你凭什么这样说?是直觉吗?”
              因为就在这个时候死神来了,把它的头搁在帆布床的下首,他闻得出它吐出的气息。
              “千万别相信什么死神的形象是镰刀加上骷髅,”他对她说。“它满可以是两个骑着自行车的警察或者是一只鸟儿。或者像鬣狗一样有只大鼻子。”
              死神这时已经挨到他身上来了,可是它不再具有任何形体了。它仅仅占有空间而已。
              “叫它走开。”
              它没有走,反而挨得更近了。
              “你呼出的气真臭死了,”他对它说。“你这臭杂种。”
              它还是在向他一步步挨近,现在他没法对它说话了,等它发现他没法说话了,又向他挨近了一点,现在他想默默地把它赶走,但是它爬到他身上来了,这样,它的重量就全压在他的胸口上,它趴在那儿,他没法动弹,也说不出话来,听见那女人说,“先生睡着了。把床轻轻地抬起来,抬进帐篷里去。”
              他没法开口叫她把它赶走,现在它更沉重地趴在他的身上,这样他气也透不过来了。但是当他们抬起帆布床的时候,忽然一切又正常了,重压从他胸前消失了。
              现在已是早晨,已是早晨有一会儿了,他听见了飞机声。飞机显得很小,接着飞了一大圈,两个男仆跑出来用火油点燃了火,堆上野草,这样在平地两端就冒起了两大股浓烟,晨风把浓烟吹向帐篷,飞机又绕了两圈,这次是低飞,接着往下滑翔,拉平,平稳地着了陆,只见老康普顿穿着宽大的便裤、花呢茄克,戴着顶棕色毡帽,朝他走来。
              “怎么回事啊,老伙计?”康普顿说。
              “腿坏了,”他告诉他。“要吃点早饭吗?”
              “谢谢。只要喝点茶就行啦。你知道这是一架‘银色天社蛾’。我没法带夫人一起走。只坐得下一个人。你的卡车正在路上。”
              海伦曾把康普顿拉到一旁,给他说着什么话。康普顿显得更兴高采烈地走回来。
              “我们得马上把你抬上飞机,”他说。“我还要回来接你太太。现在我怕不得不在阿鲁沙  [25]  停一下加油了。我们最好马上就走。”
              “那么茶怎么办?”
              “你知道,我实在并不想喝。”
              两个男仆抬起了帆布床,绕过那些绿色帐篷,沿着岩石往下走到那片平地上,一直走过那两股浓烟——现在正亮晃晃地燃烧着,风吹旺了火,野草都烧光了——来到那架小飞机前。好不容易把他抬进飞机,一进飞机他就躺倒在皮椅子里,那条腿直挺挺地伸到康普顿的座位一边。康普顿拉动螺旋桨,发动了马达,上了飞机。他向海伦和两个男仆挥手告别,马达的咔哒声变成惯常熟悉的吼声,飞机调过头来,康普顿留神提防着那些非洲疣猪打的洞,让飞机怒吼着在两个火堆之间那一截平地上一路颠簸,随着最后一次颠簸,飞机升空了,他看见他们都站在下面挥手,山边那个帐篷这时显得扁扁的,平原展开着,一簇簇树和那片灌木丛也显得扁扁的,那一条条野兽出没的小道,这时似乎都平坦坦地通向那些干涸的水洼,有一处新发现的水源,这是他从来不知道的。那些斑马,现在只是一个个小小的圆背脊了,那些牛羚像一根根长手指那样越过平原时,仿佛是一个个大头的黑点在地上爬行,现在当飞机的影子向它们逼近时,都四散奔跑,它们现在显得更小了,动作也看不出是在奔驰了,你极目望去,现在平原呈一片灰黄,前面是老康普顿的花呢茄克的背影和那顶棕色毡帽。接着他们飞到第一批群山上空,牛羚正往山上跑去,接着飞越高峻的山岭,陡峭的深谷里长着高耸的浓绿的森林,还有那长着密密匝匝的竹子的山坡,接着又是一大片茂密的森林,被起伏的地面形成一座座尖峰和山谷,他们一路飞越,只见山地渐渐下斜,接着又是一片平原,现在天热起来了,大地显出一片紫棕色,飞机在热浪中颠簸着,康普顿回过头来看看他在飞行中情况如何。接着前面又是黑压压的崇山峻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