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时感到有点茫然不解是很正常的……我们并不需要理解全部事物。保持无知的感觉十分重要。诗歌并不总是在第一时间就交出它的全部。
——泰斯·加拉赫
我曾每周都寄一首诗歌（在别处发表过的）给我的朋友——他们要么喜欢诗，要么希望更多地接触诗。一个朋友的兄弟是个内科医生，要求加入到这个行列中来。每星期他都给我发一封邮件，让我解释我发给他的诗是什么意思。
“当它说东说西的时候，它到底想说的是什么啊？要是我把这首诗理解错了怎么办？我就是不明白作者想说什么，而且我不想犯错啊。”
听起来很耳熟吧？那么，我就把我告诉那个内科医生的一个小秘密也透露给你们：你认为一首诗的意思是什么，它的意思就是什么。我知道在这个我们身在其中的非黑即白的世界里，这个答案不那么容易被接受，但它是事实。一个诗人一旦像射出一支箭一样，把一首诗发射到这个世界中来，诗就完全地属于读者了。思索作者的意图究竟何在也许也是趣味盎然的事，但我认为斟酌这首诗到底为你带来了什么要有用得多。对“你”而言，它究竟意味何在？给“你”带来了什么样的感受？成为一首诗的作者和读者，你就已经踏入一个凡事皆有可能的世界——所有的解释都是对的，只要在你那里它们能自圆其说。
也许一首诗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这同样是完全可以的。这本书里的很多诗是“叙事诗”，里面包含一些可被理解的故事。但并不是所有的诗歌都在字面上清晰可解。也许一首诗会给你带来某种感觉，但你却并不明白个中缘由何在。也许一首诗把三个词组合为一行的方式令你大为惊讶，从而使你对遣词造句有了新的想法。诗中往往嵌满诸多令人惊喜的礼物和启示——而且它们对每个读者来说都各不相同。不要管诗人的意图究竟是什么，诗在你手中已具有某种独一无二的特性。你将和那首诗在意义上达成只属于你们的共识。
自然，并不是你读过的每一首诗都有值得欣赏和喜欢的成分。有时一首诗不会带来任何独到的启发。这就关系到所谓的口味问题了。就像你不可能喜欢所有你遇到过的人一样，不是每首你读到的诗都能于你有所触动。
有机会写出一些你自己也不是很明白的诗是很好的事。对我来说，这样的诗往往诞生于信笔挥洒之中，就像我在第五章中描述过的那样。当理性退让到一边，潜意识往往能提供一些十分有趣的原材料。当我写着一些我自己也不知道它字面意义何在的诗篇时，我就遥想米开朗琪罗雕凿着大理石块的时候，他是怎样发现了在里面等待着他的那个雕塑的。我相信这里面有些内在规律是相通的。一旦瞥见这种可能性的微弱闪光，我就拼尽全力想方设法找寻出它在词语中的形状。这需要一种别样的理解与信任，像在黑暗中探索，像在寻找一种可以支撑起我全部重量的框架结构。
也许诗歌最难的部分就在于，没有一种绝对正确或错误的写作方式，也没有一种独一无二、永远适用的解释方式。没有任何一种凌驾于你之上的权威力量能够判定你已通过正确的道路抵达终点。比如，几年前，在一个诗歌讲习班上，诗人朗读完一首她写于浴室中的诗歌之后，一个学生说这首诗描绘了某种宗教仪式，通过这一途径诗中的抒情主人公和上帝实现了沟通。很多学生赞同这种解读。而我几乎有点尴尬地承认，我从这首诗中读到的是对暴食症的恐惧与自怨自艾。而我们都对自己的理解有十足把握。对这一群听众而言，这首诗从两个完全不同的角度传达出了明确的意义，和他们实现了沟通。同样地，我也写过对我而言有独特意义的诗，但我在写作研习班上，从我的读者、我朗诵会的听众那里得到的反馈中，我发现其中一些诗对其他人而言却具有另外一些独特的意义——他们做出的解读和我最初的意图完全不同，甚至大大超出我的想象。
当我们读诗、写诗的时候，不知所云的感觉往往让人想把它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认定诗就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我们绝大多数人都生活在一个社会化的教育体系中，这个教育体系告诉我们，世间任何事都有非对即错的答案可循。但诗的结尾永远是开放的——毫无疑问，它对我们的思维惯性构成了挑战。
然而，我依然要说，在诗的国度里，绝对性的缺席并不一定就是失败。“不确定”能提供无限的潜能。诗让我明白，当我们超越文字表层的意义结构，投入诗歌生存其中的那个拥有无限可能性的世界的时候，生活和言语的内涵将丰富得多！
在接下来的一章中，我们将仔细琢磨一系列字面意义含糊不清的诗，它们也许会令你感到某种独特的意味，也许不会。我们将在这些诗篇中一遍遍地探索出只属于我们自己的、隐秘晦涩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