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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背景(二):爱情的底色




一切文学作品都是特定背景下的产物。即使是两情相悦、至真至纯的爱情也难以脱离特定的时代痕迹。以劳伦斯为例,他作品中的社会批判意识为爱情描写增添了浓重的底色。

在《儿子与情人》中,他描写了矿井村的困境;在《虹》中,农场、城镇、矿井与学校都是他爱情发生的背景,也是他审视和批判的对象;在《恋爱中的女人》中,浪漫恋人既“恣意游荡”,亦对所遇所感的种种丑陋进行了猛烈的抨击;通过《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他再次揭露了工业文明对自然人性的压榨,并对两性关系做出了勇敢的探索。

一切文学都属于特定的时代,一切文学作品又都带有超越时代的追求和努力。深刻揭示时代属性的作品反映了人类认识的深度,超越时代表征的努力使作品显得崇高。

如果有哪种可能超越时代的作品,或者较少带有时代的痕迹,那可能是关于爱情的。提到有关爱情的作品,劳伦斯的小说无疑是最著名的之一。《儿子与情人》、《虹》、《恋爱中的女人》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他流传最广的几部作品。单从标题看,其描写的内容都确切无疑是爱情。

读劳伦斯的作品,我们一开始觉得他的主题好像很简单,就是写爱情的。但是,他的爱情绝对不是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他的小说里没有那种浪漫的东西。劳伦斯的爱情故事和我们现在读到的很多爱情小说都不一样。他的作品写了很多的夫妻之间、恋人之间的争执,同时提出很多问题。到小说的结尾,也很难说找到一个解决办法。他的爱情小说很沉重,负载着很多内容,一方面是因为两个人的内心冲突、感情和欲望得不到适当的满足;另一方面因为矛盾冲突也来源于外在的因素,由社会对现代人的压迫所产生。

爱情只是劳伦斯表达的一种内容,或者说是他思想的载体。他内心感到的是社会的压迫,男女之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社会压榨下变得异常脆弱。所以,他是在特定的社会背景下,写出了爱的矛盾与困境。他相信有一种真爱的存在,这种爱是现代人很多矛盾、很多冲突的解决之道。然而一直到他探索、追寻到最后一部小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时候,他找到的也不一定是真正的解决办法,但是,他花了一生去寻找。理解劳伦斯小说的背景,才能理解他笔下的爱情为什么与众不同。

劳伦斯生活在西方国家从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转型的时期。到了他晚年的时候,现代社会已经确立,由传统的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的过渡已经完成。工业社会带来了和农业社会不同的生活处境和生活方式的改变。人们要面对的是整个社会,而不是家庭成员;要遵守的是外在的社会行为准则,而不是家庭固有的观念。在工业社会的整个社会结构中,农村人口越来越少,人际关系、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发生着很大的改变。在这种大背景下,社会力量对个体的人是不友善的。那个年代还处于大规模采用机器挖煤矿的初始阶段,环境污染非常严重。工业文明带来的另一个后果是财富的集中,资本的力量越来越强盛,社会矛盾加剧,政治冲突不断,最大的冲突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

劳伦斯亲身经历了这些事情。他是个具有诗人气质的作家,他写诗、作画,还非常勤奋地写信。他是个有激情的人,当他遭遇一个动荡不安的社会、一个处于巨大变革中的时代,就像两种激情的力量碰撞到了一起。作为一个天才,他一定能够捕捉到外在社会的动荡和自己内心无处发泄的激情之间的矛盾。他必须要找到一个出口,找到一个理解社会矛盾、解决社会问题的方式和角度,也就是要找到属于自己的素材,找到能够表达自己思想的主题。他内心骚动不宁,一定要找到这种碰撞的根源。外在的社会动荡、生活结构的变化、政治的冲突究竟如何影响到他的内心、他的生活,他必然会对此做深入的思考。

作家的写作是他所处的社会时代背景和他个人生活际遇相结合促成的,他的写作素材和主题由内心的激情和外在的社会矛盾相互碰撞而产生。劳伦斯的家庭背景和个人经历使他对时代的变化有更痛切的体验。下面就以他的作品为例,详细审视背景如何影响作家的创作。



《儿子与情人》:矿井村的困境


我们来看一下《儿子与情人》的开头部分:

“河洼地”随后取“地狱街”而代之了。地狱街这一带全是些茅草屋顶、鼓鼓凸凸的村舍,坐落在青山小巷的小河边。住在那里的矿工都在两块庄稼地以外的一些矿坑里干活……这乡下遍地都是这种小矿坑,有的于查尔斯二世时代就已开采,当时矿工和驴子都为数甚少,像蚂蚁似地往地里打穴挖坑,致使麦田间或草地间的奇怪土墩子和黑黢黢的小块地比比皆是……

大约在六十年前,情况聚变。小矿井纷纷被金融家们的大矿山挤垮。在诺丁汉郡和德比郡都发现了煤田和铁矿。卡斯顿威特公司开张。(劳伦斯著、张禹九译:《儿子与情人》,3页。)

小说在一开始,就是对当地采矿业的一个历史性回顾,描写在这个有矿井的乡村,由于当时新煤矿公司成立和挖矿技术改进所带来的变化。这样的开篇根本不像我们通常熟悉的爱情小说,因为它写的只是作为现代工业的煤矿开采对大自然和对矿工生活的影响。我们上面提到的劳伦斯的几部主要作品的开篇都是从大处落笔,对人物所处的时代背景和社会环境做全景式的深刻描写,以对爱情的寻找、困惑与出路为结局。由此可以看出,现代社会背景下爱情困境产生的原因与出路探索,才是他关注的重点。

劳伦斯所描写的都是饱受现代社会压抑的爱情。对社会困境的揭示和批判构成了他作品的主题,爱情是他应对社会困境提出的解决之道。所以,他的爱情表现为相爱双方对社会问题的探索、应对和思考。他描写的爱情也不止于男女之情,还有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调整,包括母子关系、父子关系、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关系、女人与女人之间的关系。他试图通过揭示两性关系或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不和谐说明现代人的困境,并以对这种关系的调整寻找现代社会的出路。

在《儿子与情人》中,我们将看到各种冲突:夫妻之间、恋人之间,以及个人期待和现实矛盾之间的冲突。

首先是夫妻之间在家庭中的冲突。莫雷尔到矿上带着自己的工友干活特别有信心,因为他力气大,又有领导才能。但是回到家里就觉得格格不入,因为妻子看不上他。莫雷尔太太的父亲是工程师,家境很好,她早已形成自己的生活准则和要求,而她丈夫有些地方不能跟她进行充分的心灵交流和沟通。小说中的丈夫是个典型的矿工,但妻子却不是个典型的矿工妻子,不像一般的矿工妻子那样以自己的矿工丈夫为荣并感到满足;相反,妻子对他有很多超出了一般矿工的期待。

妻子希望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所以,有了儿子之后,妻子就觉得儿子死活也不能像他父亲一样,再下矿井。她把全部的热情都放在培养大儿子威廉身上,让他接受好的教育。在那个年代,这种态度在一般矿工的儿子身上是不多见的。威廉长大之后,也非常有出息,到了伦敦,供职于一家律师事务所,过上了他妈妈一心希望的白领生活。同时他对妈妈也难舍难离,尽量多回家,甚至放弃了去地中海度假的机会而选择回家过节。后来他有了女朋友,当他带女朋友回家,母亲却看不上他的女朋友,他很难过,但是又想和女朋友结婚,于是一方面削减给母亲的费用,另一方面更拼命地挣钱。内外交困,威廉后来死掉了。

一方面劳伦斯描写的是家庭故事,是夫妻、父子、母子之间的关系;另一方面,其实写的是社会故事,即社会对人的影响。儿子威廉身上典型地反映出这双重影响。一个来自矿井小村庄的煤矿工人的儿子,要成为大都市的白领,这种工作环境、生活方式上的改变,跨度很大。在新的环境下,他要应付新的东西,而旧的束缚又没有摆脱掉。小说中的威廉没有办法处理好这种关系。造成他死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主要是身体劳累加上精神紧张,家庭与社会的双重压力让他身心疲惫。

下面我们来看看小说中的其他几个人物,他们各自的困境也都与其所处的社会环境相关。莫雷尔面临的困境有两方面,一是矿井上,一是家庭里。这是两个不同的生活轨迹,有不同的冲突。矿井的工作他没法改变,他只能老板让怎么做就怎么做。回到家里,他被需要的地方越来越少,一开始作为丈夫,后来作为父亲,这两种角色都越来越被妻子剥夺。最后只剩下做个“挣面包的人”,就是把工资交过来就完事,家人都不理他。妻子对他越来越冷淡,最后彻底不理,将他排除在家庭情感生活之外。儿子继承了母亲对父亲的憎恶,视他为敌,从来没有对他露过笑脸。莫雷尔本来是一个立体丰满、有血有肉的人,却越活越平面,越活越单调。上班时,是老板挖煤的机器;在家里,是他妻子挣面包的工具。这就是他与妻子、与家庭的关系,以及与矿井的关系。所以莫雷尔无论在家里还是在矿井上,都只作为一种工具存在着。这种工具没有自由、没有乐趣,处于被动的、被奴役的状态中。这个人越活越不舒服,越活越感到生命逐渐枯萎。这是劳伦斯捕捉到的社会环境和不和谐的家庭环境对人的生命力的压抑和窒息。

小说中的母亲很有志气,她不满足于现状。但是作为一个女性,能力的施展只能局限在家里,所以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这就很容易对孩子要求过多。有的孩子能够承担得起,有的则承担不起这种过重的希望。大儿子威廉没有承担好,过早地去世了。她又将全部的心血倾注在了二儿子保罗身上,比她对大儿子的感情强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二儿子保罗很争气,学习很好,还在绘画比赛中得过奖。母亲很爱他,他也很爱母亲。这种爱压倒一切。这是一种潜在的影响,只是在童年时期和少年时期他还没有意识到。随着一天天长大,他开始接触除了母亲之外的其他女性。然而这种对母亲过于强烈的爱和依赖,直接影响他与同龄女孩的交往。具体的表现就是他谈恋爱的时候会感觉到心理空间的内存不够,容不下别人,和女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总对母亲有愧疚感。

这种强烈的母子之爱连他的女朋友米丽亚姆都能感受到:

“你瞧,”他说,“说到我——我认为没有人能独占我——成为我的一切——我认为永远也不会。”

这是她没想到的。

“是的,”她喃喃地说。她踌躇片刻后望着他,那对黑眼睛一亮。

“是你母亲,”她说,“我知道她根本不喜欢我。”(劳伦斯著、张禹九译:《儿子与情人》,220页。)

这是一种情感上的独占带来的紧张。他的母亲把他的女朋友当作潜在的对手,因为她要和她争夺儿子的感情。一见面,她就感觉儿子的女朋友是个精神力量非常强大、聪明能干的人,所以,作为母亲,她马上感觉到很大的威胁。最后保罗只好和米丽亚姆分手。保罗后来又找了一个女朋友克拉拉。克拉拉是个结了婚的女人,和保罗相处时她正在和丈夫分居。保罗觉得克拉拉对他有肉体上的吸引力。她母亲对克拉拉的感觉在心理上要稍微放松一些,觉得这个女人夺不走她儿子的心。

作为一个年轻人,保罗还面临更多的困难。他的第一个困难就是无法处理好跟父亲的关系。一个儿子跟父亲处不好很麻烦,这是个失败的父子关系。他当时根本没有意识到对父亲的需要。于是,这种天然的父子关系的纽带——对一个男孩成长必不可少的纽带,在没有萌芽时就被斩断了。所以当他有很多困惑,在他的小肩膀比较脆弱的时候,他需要获得人生的指点,没有人给他指点。他希望他母亲能够给他所需要的全部人生指导。但是按照保罗母亲的困境,她能给他指导吗?在面对人生的职业选择时也许可以,即无论如何都要摆脱矿工生活。那么,在如何挑选女朋友方面能指导他吗?显然不能。她只能够在很深的心理层面,影响他的无意识。这样的话,保罗只能寄希望于在他女朋友那里得到一种精神的放松、情绪的交流或宣泄,或者渴望的诉求与聆听。

那么他的女朋友米丽亚姆能不能帮助他,能在什么层面上帮助他呢?米丽亚姆健康、活泼,充满了生机与活力,喜欢新知识。她家的宗教气息特别浓厚,非常看重精神上的需求。她继承了母亲对家庭的责任感,任劳任怨地照料家人,有虔诚的信仰和强大的精神力量。同时,和母亲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她热爱学习,热爱读书。那个年代,像她这样的女孩很少到学校里上学读书。保罗放学之后喜欢去她家。谈恋爱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这个家庭能够带给他轻松愉快的感觉,和自己家里那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气氛完全不同。

米丽亚姆的家是个农场,漂亮、开阔,无拘无束,可以光着脚来回走。保罗到了她家,把自行车往地上随手一扔,就跑到屋子里去了。农场上长着很多鲜花,两个人随兴所至,尽情留恋漫步。他喜欢这种感觉,他来这里享受自由、放松。爱情对于他是一种朦朦胧胧的需要。

米丽亚姆也有自己的困境。她喜欢读书,喜欢看外边的世界,她有强大的精神力量,心气很高,希望自己走得更远,走出这个农场,看到外边更精彩的世界,但是她不能够。所以,她把这个男朋友看成与外界世界的一种纽带。她每天等他放学,迫不及待地看他学过的课本,迫不及待地问他今天学了什么,拉丁文、文学、绘画等各个方面都跟他探讨,她像海绵吸水一样如饥似渴地学习知识。保罗觉得她有无穷无尽的问题要向自己提问——他来是想让别人听他说话的,想让别人来接纳他。他本身还有很多困惑,他自己都搞不明白。这两个恋爱中的人,一个是有所要求的人,一个是还没有准备好付出,没有成熟、长大、坚强到能够帮对方解决困惑的地步。也就是说,这是两个充满困惑的年轻人在恋爱,各有诉求,但都难以满足对方的诉求。

在此我们来解读一个细节。《儿子与情人》第八章的标题是“米丽亚姆的失败”,写的是保罗和米丽亚姆散步时,看到一丛水仙花,米丽亚姆跪在花前:

两手捧着一朵怒放的水仙,掬起金色的花蕾,弯下腰,用嘴、脸、额抚爱它。他站在一旁,两手插在口袋里,望着她。她深情地将一朵又一朵金黄、绽开的花蕾朝他掬去,百般抚爱,一直不停。(劳伦斯著、张禹九译:《儿子与情人》,213页。)

保罗对她这种行为很不理解。

“你喜欢就喜欢呗,就不能不攥住它们,像要把它们的心都掏出来不可?为什么就不能更加克制一点儿,更有分寸一点儿,或者什么的?”

她心中充满苦楚,抬头看看他,然后用嘴唇又轻又慢地去爱抚一朵起了皱的花朵。她闻花时,那芳香比他更富有柔情;这几乎使她哭泣。(劳伦斯著、张禹九译:《儿子与情人》,213页。)

米丽亚姆对花的这种态度,表达了她心里的纠结。保罗不理解她。作为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到了这个年龄,面对身边自己喜欢的人,想表达出来。男朋友却听不懂,不愿意从那方面理解。她只好抱着鲜花,表达自己的感情。这叫移情,转移一下表达的对象。但保罗不解风情,反倒说她“像个乞求爱情的叫花子”,“你吸啊吸啊,好像你一定要用爱来填补你自己,因为你缺爱”。(同上,214页。)他不明白,她所缺少的正是等待他填充的爱。

这两个人的感情是不对等的。一个人倾进了自己的全部,作为一个恋爱中的女孩,米丽亚姆表达了自己所有应该表达和能够表达的想法,而保罗却不能理解她这种深情。保罗最后给她写信断交,说“你是个修女”。所谓修女,意思是说她过于看重精神生活,而不能够让两人的关系更亲密一些,这让米丽亚姆很受伤。现实生活中,米丽亚姆的原型、劳伦斯青梅竹马的恋人正是看到了这一句话而和他彻底断绝联系,她很难原谅他。

到小说最后,母亲去世了,米丽亚姆又来找他,说你现在要做什么都可以,即使结婚也可以。保罗觉得她对感情是牺牲自己,把自己奉献出来。他不喜欢这样。他认为这种爱情不自然,感觉像灵与肉的分离。实际上,恰恰因为他在内心深处不能够把二者统一起来,所以才把一个很健全的女孩看成简单的精神象征。灵与肉的统一,是他向往的爱情,但当时的他还没有这样的心智去认识。

他当时没有意识到,米丽亚姆有她的困惑,而她的困惑其实也是社会造成的困惑。如果她能够像现在一样,出来读书上学,说不定比保罗学习成绩更好,这样她也就不会在他身上寄托那么大的学习知识的希望,对他有那么多的要求。而保罗根本没有意识到米丽亚姆的精神动力产生在什么地方。在那个年代,男生和女生接受教育的机会和参与社会的机会不均等。这是两人关系不平等的根本原因。

知道了保罗的思想和情感状态,他和第二个恋人克拉拉的关系就很好理解了。他的灵与肉是分离的,他对克拉拉是一种肉体的需要,所以可以和她在一起。当时克拉拉和丈夫处于分居状态,她对这个关系也有所期盼,她想借此找回作为女人的信心,感觉自己是个完整的人。保罗能担当她的期待吗?显然不能。因为他的心完全属于他的母亲,正像他不可能全身心地爱米丽亚姆,他也不能很投入地爱克拉拉。

在保罗身上,维系着三个女人的爱。他母亲把一生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他的女朋友米丽亚姆把他看成学习、求知的通道和精神寄托,他的情人克拉拉把他看成达到一个完整人性的体现方式。三个女性的不同希望都寄托在这一个人身上。他担负不了这些希望,想要挣脱。最简单的办法是放弃,从这些关系中解脱。小说中的处理办法是让保罗的母亲去世,因为所有的矛盾纠结都在她身上:母子之间如情人般的依恋,儿子和女朋友、情人之间难以达到灵肉统一与共鸣的障碍。

小说最后,人物关系进行了重新界定。保罗和女朋友米丽亚姆的关系彻底结束了。米丽亚姆留在农场,她的生活没有改变。保罗对女朋友没做任何贡献,只是激起了她的希望,然后又使她希望湮灭,抛弃了她。他让克拉拉回到她的丈夫身边,让两个人复合。他的这个决定很有意思,可能觉得这样对她丈夫才公平。在潜意识里,这也可能是他对父母关系的一种补偿:他同情克拉拉的丈夫。那么克拉拉从他们的关系中得到什么呢?也是回到了原地。保罗并没有像她希望的那样,给她带来太大的改变。保罗把爱他的女人都放回到了她们原来的地方。

最后再看一下这三个女性的相同之处:她们有性格上的相同之处,也有命运上的相似之处。她们性格的相同之处是都有一种不满足现状的要求,都有要改变命运的要求。命运的相似之处是:尽管原因不同,但结果她们都被保罗放回了各自原来的地方。不同的原因背后都有复杂的因素,这是一种超出了她们各自能力的、个人无以解脱的矛盾冲突。

每个人都希望借助保罗摆脱自己原来的状况,并且都尽了各自最大的努力、牺牲和尝试。母亲通过她的儿子,米丽亚姆通过她的男朋友,克拉拉通过她的情人——这是保罗在家庭和社会中的不同角色。但她们最终都没有摆脱原来的处境,只能说明这种压力十分强大,把一个人的梦想点燃,又击碎。所以人和社会之间的关系还需要调和、理解,需要更深刻的探讨。

而保罗之所以没法承担别人对他的希望,是因为他不能认清她们的真正处境,不了解这三个人的困境,他只是一个懵懵懂懂的、成长中的大男孩,他有自己的困惑,不足以承担她们的希望和寄托,没有能力拯救别人。因为他自己还很脆弱,他自己也还处在那个巨大的社会背景的压榨下,艰难地挣扎,充满困惑地探索。小说最后的结局是他朝着城市走去。如何独立地在城市中生存,是以后的作品的内容。

无论乡村和城市,都是一种背景。人物的困惑、挣扎、希望和彷徨,都产生于这样的背景。所以,劳伦斯的小说以后还要描写女人的成长和他对女人的理解。他渴望了解她们,全面地、深入地、细致地了解她们的内心世界、她们的矛盾、她们的困难。所以他还会继续探索下去。另外,他希望他的男主人公们继续往前走,越走越坚定,越走越能够承担他的责任,将来有一天,可以保护爱他的人、他爱的人,能够强大到给一个生命力枯萎的女人注入生命,带来生机。这些都是后话,是劳伦斯后面几部作品,渐渐积累到《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所表现的内容。

由此可见,作家和他的主人公都需要成长。



《虹》:农场、城镇、矿井与学校


《虹》这部小说比《儿子与情人》的背景广阔得多。这是劳伦斯雄心勃勃的一部长篇巨著,和《恋爱中的女人》构成姐妹篇。

这是一部家族小说,写的是19世纪下半叶一直到20世纪初的五六十年间,一个家族三代人的故事。19世纪下半叶,英国处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型时期。汤姆·布兰文作为小说描写的第一代农民,像他的祖先一样,耕种着自己家族的土地,但他对现实生活有点不甘心,希望有一些新奇的事情发生,希望在遥远的地方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终于有一天,他在从地里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一个波兰寡妇莉迪亚,带着自己的女儿安娜。他觉得这个女人能够满足他对外部世界的新奇感,就向她求婚,然后两人结婚。因为不同的家庭背景和不同的生活习惯,两人免不了会有冲突,经过不断的调和,终于安定了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莉迪亚依次实现了从一个寡妇到妻子、母亲再到老祖母几种角色的转换。两个人过着传统的生活,互敬互爱,稳定而和谐。

能够说他的生活一无是处吗?他没有任何可以向人炫耀的东西,没有任何工作可做吗?对他的工作他是从来都不以为意的,因为那些活儿谁都能做。使他不能忘怀的就只是他和他妻子夫妻间的长时间的拥抱!真奇怪,这似乎就是他的全部生活了!不管怎样,这不是无足轻重的事,这是具有永恒意义的……这是当前现实的一切,也是一切的归宿。是的,他为此感到骄傲。(劳伦斯著、黄雨石译:《虹》,138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第一代人有冲突、有希望,最后稳稳当当地在自己祖先留下的土地上扎下根来。这是一个很传统的故事。这个家族的第一代女性莉迪亚是一个传统的妇女角色。

第二代人主要是莉迪亚的女儿安娜的故事。安娜比她的上一代人更有主见,更有个性。她不满足于周围的环境,敢于向周围世俗的一切挑战。她相信自己是个独立的人,足够勇敢,可以做一个自由的、骄傲的、超凡脱俗的女子。她爱上了她的堂兄威廉·布兰文,也就是她的继父汤姆的侄子。威廉在发电厂做制图员,爱好给教堂做装饰用的木刻。两人结婚之后,安顿下来。有冲突,但很快就又恢复了平衡。

日子就这样过去,热爱中夹杂着矛盾、冲突。某一天,一切似乎已经全完了,整个生活已经被破坏,被毁灭,被彻底抛弃了。可在另一天,一切又显得那么美妙。(劳伦斯著、黄雨石译:《虹》,181页。)

随着孩子的出生,安娜有了改变。她总共生了九个孩子,她把精力都集中在家庭和孩子身上,成为一个内心幸福、生活安稳的家庭主妇,一个本分的妻子、称职的母亲。威廉喜欢教堂,他把精力用在给教堂做木刻、修家具、参加唱诗班上,还给村上的孩子们办了一个木工班。他投身到自己的爱好中去。两人相安无事,过起了平静的家庭生活。后来,威廉成了诺丁汉县城一个文法学校的手工艺教师,将家搬离了原来的农村。较之布兰文家的第一代——汤姆和莉迪亚在自家的农场上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安娜和威廉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很大变化,他们实际上过的是城镇生活,和社会的接触增多,但最终还是按照传统的家庭生活方式稳定了下来。

小说的重点转移到了第三代人厄休拉身上。厄休拉是威廉和安娜的女儿。她和男孩一样上学读书。先在家乡和当地农民的孩子一起读公立小学,12岁时父母把她和妹妹戈珍一同送往诺丁汉的文化学校,每天搭火车上学。她比她的母亲更独立,更要求自由,更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她是一个典型的现代女性,要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

厄休拉为能够融入社会感到自豪,对于女性来说,这意味着很多,同时,她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她找到了一个小学教师的工作。当她把第一次领来的薪水的一部分交给母亲时,她很骄傲:

现在脱离开她的父母,她已经有一个自立的地方了。她现在不仅仅是威廉和安娜·布兰文的女儿了。她已经完全独立,她现在也完全能自谋生计。她已经变成了整个这个进行工作的社会的一个重要成员。(劳伦斯著、黄雨石译:《虹》,432页。)

但是,在学校里,需要通过惩罚孩子才能树立教师的权威。她不得不学会用棍子教训不听话的学生,这让她感到事与心违,难以承受。

她始终不相信她能够在那个见鬼的学校里把那班见鬼的学生教好;永远不可能,永远不可能。可是如果她失败了,那么从某种意义说,她就必须认输。她就必须承认自己太无用,不可能进入强大的男人的世界,不可能在那个世界占有一席之地;她也就只能对哈比先生甘拜下风了。而在她今后所有的生活中,她将永远不能脱开对那个男人世界的依赖,而且也永远不可能获得那个大家都认真工作的伟大世界的自由。(同上,433页。)

可以说,她走向社会的每一步都是在痛苦中挣扎。在她争取自己独立生活的同时,她也在加深着对社会的认识,冷静而清醒地表达着自己的看法。

后来,她完成了两年的小学教师生涯,到大学深造。她发现,大学也令她失望。

一种让人痛心的、丑恶的幻灭感又一次来到了她的心头,同样是那种她永远无法逃避的黑暗和使人不堪的阴郁,她看到了一切事物之下那永远存在的丑恶的基础……

因为,她知道,一走进去,一走进大学内部,她就必须进入那虚假的工作间。不论什么时候,它都不过是一家虚假的店铺,一座虚假的仓房,唯利是图是它唯一的目的,它也不生产任何东西。它冒称为了知识的神圣价值而存在。可是,知识的神圣价值已经变成了物质财富之神的走狗了。(劳伦斯著、黄雨石译:《虹》,480页。)

她接触社会越多,越不满意。她在个人的情感方面进行了同样的挣扎,也经历了同样的失望。她和安东·克里本斯基恋爱了。克里本斯基是军队里的工程师。作为军人,他为大英帝国感到骄傲。他相信权力,有控制欲,而厄休拉相信自由,渴望平等,因此,冲突在所难免。“她和他是不同的——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隔膜。他们是两个敌对的世界。”(同上,364页。)两个人恋爱了又分手,分手了再复合。分别了几年之后,克里本斯基从南非回到英国。他回来找她,她决定跟他同居。她这样做不仅是为了拯救爱情,也是为了了解自己,为了让自己弄明白到底爱不爱他,到底在什么程度上,两个人能够磨合在一起。结果,两个人发现越来越不对劲,分歧越发不可弥补。最后克里本斯基走掉,很快便和上校的女儿结婚,到印度去当殖民地军官。

厄休拉很伤心地大病一场。在小说最后,她身体虚弱,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打量着眼前非常丑陋的世界:

她看到那些矿工的似乎已经装进棺材的僵硬的身体,她看到他们的毫无变化的眼神,那种已经被活埋的人的眼神……她还看到那古老的教堂钟塔矗立在令人厌恶已极的衰败之中……总之,这是一片干枯、脆弱、可怕的腐败铺遍了整个这块地面。她坐在那里,不禁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恶心,自己的灵魂就那样彻底被毁灭了。(劳伦斯著、黄雨石译:《虹》,548页。)

如果只看这段引文,我们很难看出这是在描写一个女孩失恋后的心境。通过这样的描写,劳伦斯表达的是他对现代社会的批判。即使在恋爱中,即使在失恋后,他的人物也一直表现出对人所处的社会背景的关注。把爱情探索和社会批判的主题结合在一起,这是劳伦斯的作品和一般的爱情小说最大的不同,也是他的深刻之处。

劳伦斯以机器、矿井和学校为代表,让我们看到了一种让人非常难受的、压抑的、丑陋的、毁灭性的、死亡一样的、像皮肤病一样的现代社会。透过这丑陋的世界,他让厄休拉看到了天边的彩虹,并让她相信这个彩虹的美丽。这部小说就这样结束了。当然,这只是她的象征性的理想,是她希望的梦幻,并不是现实。所以,她将会继续探索下去。

从这三代人的故事中,我们发现,每一代人的环境变得越来越社会化,第二代人把家从农场搬到了城镇,第三代的厄休拉从小城镇来到大城市,到大学读书,自由恋爱。她的形象我们非常熟悉。这三代人接触的社会面越来越大,同时感到的来自社会的压力越来越大,社会对人物的影响也越来越大。

当她跑出来自己谋生的时候,她是向着自身的解放迈开了强大的残酷的一步。可是当她得到了更多的自由以后,她只不过是更深刻地感觉到了不够自由的痛苦。(同上,450页。)

每一代人都在呐喊,要走向更大的世界,去面对不可预知的命运,希望了解这个社会的本质,了解人生存在的真正意义。这种渴望在厄休拉身上得到了完整的体现。

厄休拉是个探索者。她的际遇应该是每个现代人都会面对的,她所提出的问题,她所遇到的情况,是现代人都可能遇到的。最后她的探索悬而未决。在看到了社会的丑陋,经受了社会的压力,遭遇了个人生活的巨大困境之后,她心里还有彩虹,还依然保有希望。所以小说还要写下去。



《恋爱中的女人》:“恣意游荡”与死于冰山


《恋爱中的女人》主要讲厄休拉和妹妹戈珍不同的恋爱故事。厄秀拉依然被刻画为一个严肃认真的探索者。她想弄明白,一个女人在这个社会中能够处于一个什么样的地位,思想能够走多远?对于现代人遇到的各种问题和多种可能性,她都愿意承担,愿意去探索。

厄秀拉总是那样神采奕奕,似一团被压抑的火焰。她自己独立生活很久了,洁身自好,工作着,日复一日,总想把握住生活,照自己的想法去把握生活。表面上她停止了活跃的生活,可实际上,在冥冥中却有什么在生长出来。要是她能够冲破那最后的一层壳该多好啊!她似乎像一个胎儿那样伸出了双手要冲出母腹。可是,她不能,还不能。她仍有一个奇特的预感,感到有什么将至。(劳伦斯著、黑马译:《恋爱中的女人》,4页,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引文中的“厄秀拉”与上文的“厄休拉”是同一个人,是不同作品中的译名。)

厄休拉喜欢学校监察员卢伯特·伯金。两个人都在学校里任职,却都痛恨学校的体制,一边痛恨社会的压抑,发泄自己的不满,一边又不得不在其中生存。两个人的关系敞开、平等、相互尊敬。他们在一起无话不谈,即便一起乘坐电车时,也在表达着对人类的看法和对未来的畅想。用伯金的话说就是:“我们将在地球上恣意游荡”,“我们会看到比这远得多的世界”(劳伦斯著、黑马译:《恋爱中的女人》,350页。)。这种谈恋爱的方式真正是“谈”出来的恋爱。谈的内容非常有意思,不是什么柴米油盐、房子车子、工作薪水等物质需求,而是对矿山、教育、爱情、婚姻,以及对人性、社会、世界的看法。两个人不断地交流,不断地争执,探索现代人所遇到的各种处境。厄休拉提出问题,伯金回答问题,然后两个人辩论。所以劳伦斯想说的话、想提出的问题都通过这两个人表达了出来。

厄休拉作为一个现代女性,她的角色和父辈、祖辈相比有了彻底的改变。首先,她作为独立的女性,经济上独立,社会身份上独立。她作为女教师,有自己的收入,有自己的社会地位,而不是依附于丈夫的妻子、依附于孩子的母亲。她就是她自己,思想开放,畅所欲言。现代社会的所有问题,她都遇到了,并且和她的恋人进行了充分的交流和沟通。最后两个人结婚了,虽然还会有不断的争执和无穷无尽的问题,但是可以相处下去。

厄休拉的妹妹戈珍具有艺术气质,更加自我,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个人的幸福,为了自己的自由。戈珍先跟煤矿主杰拉德谈恋爱。杰拉德是个现代矿井的管理者、工业资本家,干什么都喜欢完全掌控、井然有序。

他把民主——平等的问题斥之为愚蠢的问题,对他来说重要的是社会生产这架机器,让机器工作得更完美吧,生产足够的产品,给每个人分得合理的一份——多少根据他作用的大小与重要性而定,每个人只关心自己的乐趣与趣味,与他人无关。

杰拉德就是这样赋予大工业以秩序……他要与物质世界斗争,与土地和煤矿斗。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让地下无生命的物质属从于他的意志。(劳伦斯著、黑马译:《恋爱中的女人》,220页。)

戈珍觉得杰拉德身上有一种可怕的、凶悍的、令人生畏的美的力量。两个人都觉得对方有致命的吸引力。

他们双方都觉得有一种强烈的放松欲望,要把一切都甩开,沉入一种野性的放纵中。戈珍只觉得浑身荡着一股强壮的激情。她感到自己很强壮,她的双手如此强壮,她似乎可以把整个世界撕碎。(同上,278页。)

这是一种肉体和激情的爱情。为了激情的吸引力而投身对方怀抱,这种结合只能是短暂的,两个人身体上的吸引力和感情上的激荡难以持久。结果杰拉德在他们外出滑雪度假时,冻死在了冰山里。戈珍跟一个德国雕塑师跑掉,继续她的精神和恋爱冒险。

劳伦斯描写了两种不同的爱情。对人物结局的处理,表达了他的褒贬。此外,他还探索了男人与男人之间、女人与女人之间建立和谐关系的各种可能。

两部小说读下来,我们发现,每一代人都要面对和经历共同的事情,比如出生成长,恋爱结婚,生儿育女,子女长大,安顿下来。然后,下一代依然如此。这是小说的基本结构,它呈波浪形,每一代人都遇到出生成长、恋爱结婚这样一个循环周期,但是他们的反应各不相同。在社会背景的改变之下,每一代人的角色、家庭生活都有所改变。每一代人的变化趋势都不是平稳的,而是波浪越来越大,变化和波动的幅度越来越大,也就是面向的世界越来越开阔,与外面的接触越来越多,社会给人的压力越来越大,面对的问题越来越复杂,同时,人物的性格越来越独立,心态越来越开放,人物的角色越来越多样化。

对作家来说,这是他盛年时期的探索,一切都在路上,一切都在探索之中,但这并不是他的收山之作。作家的最后一部作品往往都能够浓缩他一生探索的精华,浓缩他想要表达的思想和人生体验。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庄园与树林的对峙


劳伦斯最后的作品是写于1928年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这还是一个爱情故事,带有情色,带着精神追求,主人公非常勇敢、不计后果,同时表达了劳伦斯一向关注的社会变化对人命运的影响。我们先来看这部小说的开篇:

我们这个时代根本是场悲剧,所以我们就不拿它当悲剧了。大灾大难已经发生,我们身陷废墟,开始在瓦砾中搭建自己的小窝儿,给自己一点小小的期盼。这可是一项艰苦的工作:没有坦途通向未来,但我们还是摸索着蹒跚前行,不管天塌下几重,我们还得活下去才是。

康斯坦丝·查泰莱的处境大致如此。(劳伦斯著、黑马译:《查泰莱夫人的情人》,1页。)

劳伦斯写的是处于这种大背景下的人,他关注的是在这种背景下人如何有意义地生存。按照通俗的说法,《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讲的是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的故事。或者换一种说法,一个女人离开了她的丈夫,跟随了另外一个男人。再简单讲,就是一个女人红杏出墙的故事。作家的写法也很简单,平铺直叙,完全按照时间顺序来写:一个女人恋爱、结婚,结婚之后对丈夫失望,失望之后遇到了另外一个人。情节简单,故事老套,人物关系一目了然。这样能写出深刻的内容吗?关键就看作家对故事背后相关背景的揭示与把握,以及对人物关系所体现出来的典型性和代表性的探索和传达。

下面我们按照人物、情节、主题等逐一进行分析。查泰莱夫人的丈夫克里福德·查泰莱继承了祖宅和父亲的男爵爵位,属贵族阶层,住在一所美丽但凄凉的庄园里,家产有森林,还有矿井。不幸的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身受重伤,失去了生育能力。从战场回来之后,经过了短暂的绝望,他把满腔热忱投入到大量阅读书籍和写小说中,赢得了名声和不错的收入。然后他请了一个很能干的看护伯顿太太,伯顿太太把他的视野从书房转移到他的产业上。由于他对科学技术的进步和工业管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打算改造他的矿井,提高劳动效率:

现在克里福德正朝着工业活动的古怪方向游离而去。他突然间变了,变成了一个有着坚强、高效的外表但内心却软弱的人,成了现代工业和金融界里一只奇特的螃蟹或龙虾,属于无脊椎的甲壳类动物,钢铁的外壳如同机器,内心却是稀烂的一滩。(劳伦斯著、黑马译:《查泰莱夫人的情人》,112页。)

除了不能给妻子一个孩子之外,他是个生机勃勃的人,但外强中干。他外在的强大依附于工业文明,他内心的软弱则是他的本质——仿佛被现代工业抽去了灵魂。

查泰莱夫人的名字叫康妮。她一开始竭尽全力做一个本分的妻子,给丈夫抄书、查资料,全天候陪着他。随着女看护的到来,她丈夫把注意力转移到矿产经营和技术的改进上,她可做的事情就不多了,她对丈夫热衷的事一点也不感兴趣。她看见镜子里自己的容颜一天天枯萎和老去,却得不到任何安慰。于是,她独自出门,信步走到了他们家那片古老的树林里,走着走着,就感觉血液流淌,面色红润,好像身体的某一部分在复苏,和原来的自己截然不同。

康斯坦丝背靠着一颗小松树坐了下来,那松树摇晃着,让她感到一种奇特的生命正冲撞着自己,富有弹性和力度,在向上挺着身子。这挺直的活生生的东西,树梢沐浴在阳光中!她看着水仙花在阳光下光鲜夺目,令她的手和腿都感到温暖。她甚至闻到了略带柏油味道的花香。她是那么孤寂,似乎陷入了自己命运的湍流中。她一直都被拴住的船颠簸着,但逃不出绳子的圈套。现在她则解了套,开始自由漂流了。(劳伦斯著、黑马译:《查泰莱夫人的情人》,87页。)

她就这样朝森林里走,走得越深,越感觉到身体内自然力量的复苏。她一直走到了密林深处,看到了有小鸡活蹦乱跳,又看到了看林人。这个人体魄健硕,目光犀利,就像他养的小动物一样,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这样我们就发现两种对比:一个是她丈夫和他所在的庄园与矿井等所代表的现代的机器工业,另一个是看林人和他所在的森林与林中小屋。庄园死气沉沉,令人窒息。她丈夫必须依赖轮椅才能活动,必须依赖矿井、财富、名声才能体现他的身份,证明他的存在。而看林人和森林融为一体,周围的环境生机盎然。他在生活上自给自足,不依赖于社会的地位、财富等各方面的名头。这个看林人名叫麦勒斯。他在村里也有妻子,他打过仗,妻子脾气很坏,把他吵得烦的不得了,所以他才躲在这个地方当看林人。他选择逃离社会、逃离现代文明、逃离喧嚣,过一种自然人的生活。

在康妮眼里,这是个真正的男人,她喜欢上了他。康妮在树林里重新找回了自己,唤回了生命的活力,也找到了心意所属的情人。劳伦斯把康妮和看林人麦勒斯的约会描写得激情荡漾,如诗如歌,两人共同经历了身体的结合到生命力的张扬,由自我意识的唤醒到精神的交流、融合与升华的过程。

康妮的丈夫克里福德曾经默许康妮,可以找个人生一个孩子,因为他们家的产业需要继承。不管是谁,只要这个人血统纯正,配得上他们家的地位,这样的孩子她丈夫就予以承认,可以让他继承家里的产业和家族称号。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妻子会找他的看林人。这件事即使在康妮的姐姐看来也是无法容忍,“妹妹和一个猎场看守闹出公开的丑闻来,简直是太掉身价了。”(劳伦斯著、黑马译:《查泰莱夫人的情人》,295页。)

小说的结尾写得很现实。有三个问题悬而未决:一是康妮要等她丈夫同意离婚,但是克里福德坚决不同意。二是麦勒斯要等他妻子同意分手,但他的妻子很难缠。三是看他们将来能否有足够的钱买一个小农场作为安身之处。小说以麦勒斯写给康妮的信结束,一切都在悬而未决的期待中。

劳伦斯塑造了三个人以代表三种不同的类型:康妮的丈夫克里福德,他是一个现代的男人,对社会充满了参与感,充满了领导和控制的欲望,但是,他的生命力枯竭;麦勒斯是一个自然状态的人,自给自足,充满活力;康妮介于二者之间,被现代文明压榨得奄奄一息,但是她投身自然的怀抱,还有复苏的可能和勇气。通过小说,劳伦斯给现代人提供了一种选择:张扬人的生命力,构建身心交融、灵与肉达到平衡统一的、和谐的两性关系,以对抗现代社会对人的压榨,以免把人压抑得了无生机。

劳伦斯以自己的方式给现代人提供了一种可能的解决途径。每一个现代人都像康妮一样,面临着两种选择。一种是接受社会的各种束缚和制约,另一种是呈现人生命本能的自然状态。康妮其实替现代人在这两种生活之间做出了选择。她选择听从于自己的内心,听从于自己作为一个自然人对生命的渴望,而放弃她丈夫所代表的财富、地位与名声,当然这也等于辱没了自己的名声。一个已婚的贵族女人和自己家的看林人跑掉了,这是一件名誉扫地的事。这一选择显得特别尖锐。劳伦斯以一种极端的形式展示了这两种生活方式的对立,并让他的人物不得不作出抉择。

小说一出版就被禁掉了。出版商一开始要求劳伦斯必须改书名,说这个书名出版不了。书名“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什么意思?“夫人”当然指已经结婚的女人,结了婚的女人的情人,一看书名就会让人觉得内容不道德,伤风败俗。但劳伦斯坚决不改,他就是要写这样一个女人。

那么劳伦斯到底想说什么呢?我们的一般理解都觉得小说的主人公是查泰莱夫人,即康妮。应该说主人公毫无疑问就是她,因为小说主要描写了她的觉醒和她面临的两种生活选择。她体现了现代人的一种困境,承担着替现代人寻找出路的重任。但是,小说的题目叫“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不是指她的情人是主人公?她的情人就是那个看林人麦勒斯。他为什么重要?如果说康妮启发了现代人的一种抉择:拒绝在工业文明的氛围中窒息枯萎。那么,麦勒斯则代表了现代人的一种出路和方向,劳伦斯希望大家朝这个方向走,即作为自然人的存在,保持生命的活力。在他的最后一部作品中,劳伦斯肯定要竭尽全力把他理解到的智慧、把他所有情感的体验都表达出来。他最后一部作品指向了这个男性人物,这一点值得我们重视。

为了理解这个人物,我们要回过头来看一看,劳伦斯的主要作品中的男性角色都是什么样的人。把他们串到一起,会发现劳伦斯塑造的男性角色在不同的作品中变化很大。《儿子与情人》里的父亲是个矿工,一开始生机勃勃,后来越来越走下坡路,最后在家里一句话也没有,被母亲和孩子排除在了家庭生活之外。在《虹》这部小说里,第一代的汤姆和第二代的威廉虽然社会性越来越强,但是最后都老老实实地安顿了下来,做了居家好男人。到了《恋爱中的女人》,伯金在和厄休拉的恋爱中,发表了对社会方方面面的见解,指出了现代社会的弊病,但是他的生活方式并没有什么改变,他是学校的督学,虽然他也痛恨学校,但并不摆脱社会,他仍然身在其中,和大多数人一样。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里的麦勒斯是一个生活状态非常独立、性格比较自我的男人,他和康妮之间是相互吸引、相互启发、相互引导的关系。康妮去找他的时候,奄奄一息,有点像童话中的睡美人,身体、心理、生活各方面都死气沉沉。而他好像是童话中的王子一样,对睡美人一吻,把她吻醒了,唤醒了她对生活的希望,像太阳一样点燃了她的激情,像一个森林之王一样,恢复了她的活力。

如此可以发现,劳伦斯笔下的男人形象越来越独立、越来越充盈、越来越丰满,也越来越有自己的精神追求和探索勇气,而且日渐能够照亮别人。这是劳伦斯笔下一系列男人形象的发展轨迹和特点。在康妮身上,体现了现代人选择的勇气;在麦勒斯身上,寄托了劳伦斯对人类出路的一种希望。这部作品是他留给现代人的遗言。

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劳伦斯让他笔下的爱情承担了更多的内容。如果我们能够正面理解劳伦斯,而不是误解他、曲解他、中伤他,我们应该能从他的作品中读到更多的内涵。劳伦斯以和谐的情爱作为人类摆脱现代困境的出路,以自然生命力的张扬作为对机器文明的反抗,当然有他的局限。但是,一个作家只有一次生命,他给人类的精神遗产只能是他结合自己的际遇描绘出的人类处境,只能够提供他从自己那个时代出发理解的一种出路。

劳伦斯作品中对爱情的探索和对社会的批判相辅相成,因为对社会的批判,他的爱情才那么沉重;因为爱情,他才为现代人找到了出路。所以,即使像劳伦斯这样被公认的爱情小说家,他的作品中也表现出了非常广阔、深刻的社会背景,对现代社会的批判甚至成为他作品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