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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顽疾



百姓对顾一每日必听小曲儿一事习以为常,  就连城中半大的孩子都能哼上两句,  只不过还没唱出声便会被自家大人制止。

        好歹也是先皇下明令禁止的曲子,顾将军有朝阳令可以“为所欲为”,  他们可没有。

        尽管听得不厌其烦,远远看去,梨园里头还是人满为患,  黑压压的人群站满了台前,  除却台中的丝竹管弦之声却再无其他动静,仿佛是一个不成文的规定,  应和着《百杀戏》凄婉的曲风,所有人都变得沉默起来。

        孙撷之拉着她的手腕,  轻车熟路地在人群中穿梭,  偶尔说一声“借过”,  人群中大多都是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或者是年龄尚且不大的孩子,  见两个容貌尚佳的女子穿梭在其中,很是怜香惜玉地退向两侧,给两人让出一条过道来。

        “婉儿姑娘,你来了?快、快过来,我把位置都给你留好了。”前排一个白发苍苍的大爷朝孙撷之招了招手,  孙撷之一见,  忙喜笑颜开地拉着叶枝站了过去,还朝大爷躬了躬腰,“大恩不言谢、大恩不言谢!”

        静谧的人群中忽然传出一两句交谈声,可谓十分地清晰入耳,  台下的顾一蹙眉望了过来,正要出声呵斥就看见孙撷之身后朝他挤眉弄眼的叶枝,他眉头皱得更深,似是不明白叶枝怎会和孙家姑娘同行,他并没有叫住叶枝,而是看向身旁黑着脸、一副生人勿近模样的下属,低声问道:“令妹如何识得朝阳?”

        下属瞪了眼孙撷之,后者却全然没发现,依旧同大爷笑着打趣儿。

        “属下不知。”

        “已经开始!”孙撷之拉着叶枝轻呼一声。

        “对了,”孙撷之拍了拍叶枝的肩膀,示意她将头伸过去,叶枝照做后,她俯在叶枝耳畔道:“那个就是顾将军。”

        她指了指顾一的方向,叶枝顺势看过去。

        “诶,将军旁边坐着的是何人?”孙撷之像发现了新奇的事物一般,拉着叶枝恨不得凑到其人跟前去探个究竟。

        “震野。”

        此人不是他人,正是与叶枝同行而来的震野。

        “震野?就是不久前被顾将军抓住的震野?”

        “我怎么听说是被罗太尉给抓住的?”

        “若不是将军将他逼至灵闫山,那什么太尉,能将他抓住吗?”孙撷之目空一切地扬起头,浑似将震野逼至绝路的人就是她自己。

        “不对,你怎么知道那是震野?按理说,将军与震野可是算有血海深仇,怎么会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听曲儿?”她将震野打量了一番,眼中隐隐露出些不屑,“看他那模样,年纪也不比将军大,如何会是震野?”

        “他的确就是东流的震野将军。”叶枝想了想,又问道:“镇南将军该是其父顾成威,顾倾城尚且只算是个少将军,为何金鹿城的百姓都称呼他为‘顾将军’?”

        “如今是他掌管着邱南,我们自然就唤他顾将军。”

        台上曲风猛地一转,陡然凌厉起来,叶枝道:“听曲儿吧。”

        这首曲子叶枝已有近八年没有听过,如今听来,过往依旧历历在目。

        台上是位衣衫褴褛的青衣,他面容憔悴、蜡黄,凌乱的头发披散在肩上,举着手中的短刀,眼中透露着绝望,沙哑的声色更是让人身临其境,心中无由地沉重起来。

        叶枝眉头深锁,心中犹如巨石压顶,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青衣绝望的神情让她不由得回想起了那段日子。

        十年前的金鹿城,是个风情地貌都十分优美的城池,大宋丞相宋岚、兵部尚书曹阅、以及顾家三少爷一同出游,一路视察至邱南金鹿城。

        彼时,叶枝和顾一都是半大的孩子,好奇心非常强盛,又苦于常年埋没皇宫,得知此事后,两人在叶徐之和奉阴公主的协助下悄悄离开了皇宫,躲藏在一行人装载货物的马车中。临行前,叶徐之身为皇室嫡子,将自己从小便佩戴在身上的朝阳令交给了叶枝。

        先皇宣成帝得知叶枝擅自离宫后,将叶徐之和一干公主抓到眼前来一一审问,叶徐之与奉阴公主供认不讳,惹得宣成帝雷霆震怒,罚叶徐之挨了十多个板子,让奉阴到静林寺静修了半个月的时间。

        那时的叶枝,只有六岁,宣成帝也未曾封她为“朝阳”公主。

        宣成帝龙颜大怒,却还心忧着叶枝的安危,也无意再将人捉回来,反正宋岚、曹阅等人有得是本事护住叶枝,至于顾一,那是他顾家的事,宣成帝可顾不了那么多。

        于是,当宋岚几人接到宣成帝送来的捷报时吓得满头大汗,连忙让人去清点马车,果不其然,在装满干粮、酒肉的马车找到了两个喝得酩酊大醉的人。

        那酒是阡家酿的果酒,用来给途中马夫解闷用的,谁能料到这两个小祖宗跟来了!

        叶枝和顾一早已醉得不省人事,等两人几日后清醒过来,难免逃不了一些责备。叶枝不能罚,毕竟尊卑有别,众人埋怨几句便也不了了之。顾一则没那么好运了,车里还有顾家三少爷在,几顿训斥后未果,顾家三少爷更是让他在马车外陪同马夫御马过了好几宿。

        后来一行人到了邱南,本说是视察,其实就是游山玩水而已,那时边关与不义人的关系没有达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会兴兵打仗。金鹿城紧挨着不义境地,两处百姓也时常有过来往,虽说不上密切,却也不是雷池。只是,彼时的邱南太守曾与不义人结下血海深仇,若叶枝早些了解,也不会动用朝阳令将不义人放进城中。

        “婪儿?”

        台上的歌声婉转,叶枝完全沉浸在其中,身旁孙撷之唤了她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叶枝整理好神情,疑惑地看向她。

        “你看,”孙撷之伸出芊芊细手,指了指顾一身侧站得笔直的男子,“那就是我哥哥。怎么样,也算是一表人才吧?”

        “……”

        “开玩笑啦!”孙撷之笑着搭上她的肩膀。

        “我就是看见你表情太沉重,想让你放松一下。我当然知道你不喜欢我哥哥。”

        叶枝心中划过一丝暖流,不禁笑道:“你哥哥长得一表人才,又在顾将军身边当差,为何还不肯娶妻呢?”

        孙撷之老成地叹息一声,“如今的女子哪个不喜欢听些甜言蜜语、花言巧语?我家哥哥啊,哪里都好,就是不会说话。”

        “只是没遇见有缘人而已。”

        “是啊。”她抬眸嗔怪地看了叶枝一眼。

        两人自顾自地交谈起来,声音不大不小,恰当好处地让周围都听得清楚。众人见她们旁若无人的嬉闹,不由担忧地瞥向虽然盯着台上,但是明显心不在焉的顾一,生怕顾将军大发神威叫人将这两位女子拖下去,可今日的顾将军板着脸半晌也不作声,看得众人心里一阵上一阵下的。

        震野听着曲儿,心中有些震撼,他侧眸看了眼神魂不守舍的顾一,问道:“这首《百杀戏》就是为十年前的‘逐义’一事所写?”

        “嗯。”顾一点点头。

        “这件事在当年也算是如雷贯耳,能将不义人放进城里本就算件奇事,更莫说是让他们在城中修养,就算被驱逐、杀害,也怪不得他人吧。毕竟在天下间,都是将他们称作不义贼的。”

        眉头皱紧,顾一有些不悦。他扣紧了手中茶杯,眼神深邃地说:“无论前因后果,那些事都发生在数十年前,在这数十年间,他们从未做过出格的事情。而十年前的那件事,错的不在他们。”

        “如何会没错?我听说,十年前是不义人身患顽疾无药可医,才不得已求助于金鹿城的百姓。若不是他们有求于大宋,如何会落得这般田地?他们在金鹿城养好了伤也罢,居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想要在金鹿城长久生活下去,这岂不是自不量力吗?”

        顾一咬紧了牙关,“当初是我,大言不惭地向他们许诺,可以让他们留在金鹿城安居乐业,若不是我……”

        气氛忽然变得凝重起来,震野本就对不义人没什么感觉,对他而言,只要与东流为敌的人都和不义人一样。当下,他心中却有种难言的情绪,使得他好半晌没缓过神来,良久之后才憋出一句话:“难怪宣成帝会在第一时间斩杀邱南太守,还要将灵闫山割赔给不义人。”

        “邱南太守的妻女,曾被不义人残忍杀害。”说到底,他只是为自己的血亲报仇雪恨而已。

        震野也只能嗟叹一声:“冤冤相报何时了。”

        台上一曲落幕,台下宾客纷纷散去。

        “你每日都在听这首曲子,你可知是何人所作?”震野一时兴起地问。

        顾一看向叶枝和孙撷之,又看向震野,盯了片刻后,缓缓地说:“北燕,来雪皇后。”

        “竟是她吗?”震野诧异地说,顾一兀自移开了视线。

        他扔下满脸呆滞的震野,大步朝叶枝两人走去。待走近了,孙撷之才回过神来,低着脑袋嗫嚅着唤了声:“将军。”

        顾一朝她点了点头,又蹙眉看向叶枝,斥责道:“有伤就在府中歇着。”

        话音一落,孙撷之一副被雷劈中的神情傻傻地看着叶枝,叶枝安慰地朝她笑了笑,又对顾一道:“这点小伤不碍事。你可别告诉顾叔叔,否则,定要传得人尽皆知。”

        正在孙撷之瞠目结舌时,园外又风风火火地跑来一位老妪,她泪眼婆娑地跑进来,还来不及看清身边的人,就直直扑向顾一身旁的男子,哭喊道:“孙儿啊,闯祸了!这下可闯祸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