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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故人



说书先生换了身行头,  身着道袍手拿拂尘,  颇有一番仙风道骨。

        叶枝狐疑地看了他半晌,双手环胸,  “说书的?”

        “贫道游历天下数十年,从未见过命格如此奇异的人。施主,可否让贫道为你掐算一次?”他神情不似弄虚作假,  叶枝听得来了兴趣,  不禁反问道:“你一个说书的,也会看相?”

        道士扬了扬拂尘,  “道观已去,贫僧不得不以此糊口。”

        “你会看相算命,  还怕吃不饱饭?”

        “看相算命是在偷窥天机,  年老势必会有报应。”言下之意: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当让他付出代价。

        叶枝不以为意,  只当这是他养家糊口的伎俩,  道:“我不信命。”

        说罢,错身离开。

        “家师曾算出大宋国运已断,不出七年必定国将不国、赤地千里。家师用尽平生所学,为大宋创造契机延续国运,而一年前,  家师无故暴毙而亡,  入土当日,天引惊雷将家师的遗体劈得粉碎,最终尸骨无存。”道士站在原地不慌不忙地说,似乎料定叶枝听了一定会停下来。

        叶枝听后果然停下脚步,  惊疑不定地看着道士,“一年前?”

        “宣德一百四十八年八月初八。”

        “八月初八?”叶枝脸色倏然一白,当日宫宴正是八月初八!

        道士见叶枝面如土色,眼底有了思量,趁热打铁道:“可容贫道为施主掐算一次?”

        无法言喻的恐惧罩上叶枝心头,使得她的唇瓣都在颤抖不止,“有劳大师。”

        八月初八……死而复生……

        这两者若有关联……

        “施主的生辰八字是?”

        “四甲子。”叶枝神不守舍地说。

        “不可能!”道士脸色骤变,“甲子年对应的子月是丙子月,绝不可能会出现这种八字!”

        叶枝用力地点点头,“是真的。”

        “施主稍等片刻——”他闭上眼,一手掐诀,嘴里念念有词,叶枝不敢出声打扰他,屏息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眉头越皱越深,她的心也跟着往下沉了沉。

        半晌后,道士睁眼看向叶枝,眼中翻过一片惊涛骇浪,“不可能!”

        叶枝正欲相问,道士却又闭上了眼,嘴里念的咒语越来越快,眉头越皱越深,叶枝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终于,道士停下了动作,浑身脱力一般倒退了两步,眼中坠满难以置信,艰难地说:“施主是……已死之人?”

        石破天惊的话像一道天雷劈向叶枝,叫她浑身僵硬,片刻动弹不得。

        “大师,你什么意思?”她用尽浑身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些。

        道士连连摇头,脸色惨白,“施主亏欠了天道,日后好自为之。”

        “珍重,告辞。”

        他没再给叶枝任何追问的机会,一刻不停地消失在原地。

        一阵冷风吹向全身,令叶枝脑中清明了些,她沉下心,看着道士仓促的背影,冷声道:“故弄玄虚。”

        接下来她和张连青三人北上,途中风平浪静,边关战火并未给大宋中部地区造成威胁,直至进入蜀北境内,叶枝才真正了解到战火带给百姓们的伤害。

        时间已跃入仲冬之末,一场大雪洋洋洒洒铺满整个蜀北。

        一眼看去,长路处处银装素裹,连绵不断的山丘像云层一般笼罩在长路两侧,路边零散地行走着几个衣衫单薄的百姓,他们用稻草捆成斗篷罩在身上,落雪堆积在斗篷上,轻轻一抖,就有大片积雪落下。

        如果不是乌黑色的帽檐太过显眼,他们的存在根本叫人无法察觉。

        燕潮听见动静从轩窗探出半个毛茸茸的脑袋,看了半晌,口鼻扑上细雪冻得他一哆嗦,打着喷嚏将头收了回来。

        马车里燃着手炉,暖乎乎的。燕潮受了冻,不等叶枝为他扫去雪花,蹬了靴子利索钻进软榻,不满地皱着眉头,说道:“好冷!外面那些人不怕冷吗。”

        叶枝嫌弃地把他从榻上提溜出来,用绸子给他擦了擦脸,“脸都湿了。”

        等叶枝放下绸子他又钻进了榻中,叶枝打开轩窗,看见雪地里深深浅浅的脚印,心中蓦地一沉,让张连青停车,去后面取了几壶给张连青准备的烧酒,打开车门跃下马车,小跑着追上那几人。

        经过数日的饥寒交迫,他们早已累得不成样子,每走一步都举步维艰,叶枝很快就追上他们,快步挡住他们的去路,笑问道:“几位要去何处?”

        其中一人抖了抖身子,浑身积雪掉了大半,他抬起冻得青乌的脸,双眸黯淡无光,脸上有些冻疮,用稻草遮住了嘴,看了眼叶枝,呼出口气,“渡边城。”

        叶枝在心中为他们松了口气,渡边城离此地不远,步行一个时辰就能到,他们还在渡边城歇息了一日。

        滚烫的烧酒冒着白烟,身行瘦小的少年咽了咽口水,怯怯地观察着叶枝的脸色,身旁的男人察觉了他的目光,用手拽了他一把,警告地瞪了他一眼,闻着烧酒的气味自己却也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烽火狼烟、天寒地冻,如今人人自顾不暇,哪有多余的东西施舍给他人。

        “大叔,此地离点丼城还有多远?”

        男人回头望了眼他们的马车,眼神有些复杂,“还有半月左右的路程。”

        “多谢。”叶枝听后嫣然一笑,如寒冬里一抹刺眼的烈阳,让人冰凉的四肢忽然回暖,她将烧酒放到男人和少年手里,“烧酒作为谢礼送给你们,渡边城离此地不远,再走一个时辰就到了。”

        “这……”男人震惊地看着冒着热气的酒壶,少年抿了抿干裂的唇瓣浅浅地抿了一口,立即满足地扬起脑袋,嘴边绽开的笑容比这场大雪更加纯净,“爹,好暖和!”

        男人霎时红了眼眶,拿着烧酒不知所措地看了眼叶枝,心中感激却又不知该如何溢于言表。

        “谢谢……谢谢……”他热泪盈眶地将酒壶交给旁人,一行人都喝了几大口,身体果然暖和了不少。

        少年捧着酒壶递给男人,“爹,您也喝。”

        叶枝笑道:“您不必向我道谢,您为我指路,我岂能白白占了您的便宜。”

        男人心中的感激丝毫不减,红着眼眶咬住牙齿,“姑娘要去点丼城?”

        “是啊。”冷风直往脖子里蹿,叶枝拢了拢氅衣。

        “点丼城不太平,周边四座城池被燕军占领,再这样下去,蜀北就要失守了。姑娘还请三思!”男人脸色沉痛地说。

        叶枝感谢男人的好意,又掷地有声地说:“援军就要到了!”

        她的话铿锵有力,足以渲染他们冰凉无助的心。

        “对!我听说镇南将军就要来了,他一定能够打退燕军,一定可以救出顾少将军!”少年的眼神充满了景仰和向往,“顾少将军是大宋的战神,他打败了不义人,他将震野逼进死路,他一定没有被抓!就像上次一样,这只是他们串通好的计策,顾少将军很快就会出现了!”

        少年的声音十分沙哑,却格外清晰地刻在叶枝心上,她鼻头一酸,暗咬银牙,点点头,“顾少将军一定不会死!”

        震野在东流百姓的心中是战神一般的存在,顾一在大宋百姓的心中又何尝不是战神呢?

        在那片被称为大宋风景之最的疆土上,他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墙,这四年来,他抵御了无数期望伤害大宋的人,他是矗立在大宋南边耸入云霄的堡垒,他又怎可能被摧毁?

        “他一定能赢,他一定会夺回东流。”

        与叶枝不期而遇的少年,心中坚定地相信着叶枝所坚信的东西。倾城哥哥可是大宋的战神,他可是扶摇子的徒弟,他一定能够平安脱险!

        慢慢踏上征途,这条起始就不会结束的路,沿途早已伏尸百万。

        “他一定能赢,他一定会夺回东流。”

        途经一座城池,城里四处流传着一条消息。

        “两月后,七月国会以凌迟之刑处死顾倾城。”

        这条流言不知从何传出,为何是两月后处刑也无人得知。

        凡儿爬上软榻,从后方揉了揉叶枝的脸,见她神思恍惚,老成地板起脸,颇有一番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怎么这么窝囊,还有时间啊,打起精神来!”

        “凡儿,不得无礼。”张连青模模糊糊的声音传来。

        见叶枝没有反应,她又跑到窗前去逗弄燕潮。江潮垂着脑袋,双手不停地纠缠着衣角,红着眼角委屈地看着凡儿,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凡儿,我想母后。”他瘪着嘴,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他们都说母后失踪了,父皇呢?父皇怎么不去找她?”

        凡儿手忙脚乱地抹着他的眼泪,谁知越抹越多,气急败坏地说:“你是个男子汉,我爹说过,男子汉宁肯流血也不流泪!”

        虽然她爹在她娘面前一点儿都不像个男子汉。

        她越说燕潮哭得越凶,索性从最初的压抑慢慢变成小声哽咽。

        “真的想见到你娘吗?”叶枝淡淡地问。

        “嗯……想。”

        怒雪被冷风送走,另一轮冬阳升起。

        “张公子,朝阳等不下去了。”

        此刻她自称“朝阳”,表明她是在用大宋公主的身份与张连青对话。

        车外张连青良久没作反应,叶枝有些紧张,她对此并没有把握,但是她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了,必须尽早结束北宋之战,大梁已经将矛头指向了大宋,大宋不能坐以待毙。

        良久的沉默让叶枝心中更加不安,倘若张连青不愿配合,她只能强行掳走燕潮。可是,张连青为大宋做了很多,叶枝不想让他失望。

        “婪儿。”这个称呼,张连青曾在应天唤过叶枝。

        “今生我背叛来雪皇后,还了师父恩情,从此后,师父与我将再无瓜葛。其实我并不关心东流的存亡,东流与我毫不相干,我只想尽力补偿她,我不能让潮儿有任何危险。”

        “我之所以与你北上,只是和我一位故人的计划。”

        “有人要阻止你,只要我能将你送到那人手中,潮儿就能回北燕,我答应大宋的事也不会食言。”

        叶枝浑身紧绷起来,警惕地问:“此人是谁?放走潮儿也能成全大宋,他要帮大宋?”

        “在你见到他之前,我不能告诉你。”

        “我凭何相信你?”

        马车渐渐停了下来,张连青敲了敲车门,叶枝道:“进来。”

        张连青浑身风尘仆仆,摸了摸燕潮的头顶,“凡儿,带他出去坐会儿。”

        凡儿打量了张连青一眼,依言牵着燕潮离开马车。

        他取下箬笠,半跪在叶枝面前,“婪儿,你可记得我的模样?”

        叶枝点了点头,“记得。”

        “那便好。”他叹息也似地说,右手揭下面具,露出面具下那张纵横着蜿蜒如长虫一般的伤痕的脸。

        像一条一条肉色的蜈蚣攀爬在他的脸上,不禁让人头皮发麻、心生厌恶。叶枝震惊地紧抽一口气,飞快地移开了视线,“为……为何会如此?”

        对于叶枝的反应,张连青显得毫不在意,将面具重新戴上,叶枝却不敢在看他。

        “背叛了北燕,我已经没有颜面苟活于世,哪有脸继续失信于大宋。”

        倒不是叶枝不信他,实在是这张太骇人,叶枝搜肠刮肚都没找到任何话形容他的脸。狰狞、恐怖,不足以形容其半分。

        “因何所伤?”她努力压抑才显得自己的声音平静一些。

        张连青咧嘴笑了笑,笑声中带着狡黠,看到叶枝故作镇定的模样,着实有趣,“十七刀,完全避过眼口鼻。”

        “下得去手?”看样子,他脸上的伤痕都是自己一刀一刀添上去的。

        冬风溜进车内,吹散了手炉上升起的袅袅青烟,似一层薄雾罩在张连青眼前,他微眯起眸子,而后闷笑一声,道:“下得去手,我恨不得扒了这张皮。”

        “疼吗?”叶枝想起了罗君无,自西王一别后,他们已有数月未曾见过。他肩上无数道伤痕,也是自己亲手一道一道添上去,他为何下得了手呢?他……不痛吗?

        临走之前,他肩上的伤还未痊愈,在战场中可有添新伤?如今痊愈了吗?

        七寸与震野呢?他们可否安然无恙?罗君无是如何说服震野留在西王?震野可怨恨大宋?

        离开了西王,她竟再也没有机会给他们写信。

        张连青愕然地看着叶枝,她脸上真切的担忧与心疼让张连青心尖一颤,旋即自嘲地说道:“不疼,只觉得羞耻。”

        叶枝压下心中的想念,“你若放燕潮回北燕,如何逼北燕投降?”

        “决定北燕投降与否的关键不在潮儿,潮儿的作用已经不大了。潮儿失踪,来家已经猜到是我绑架潮儿交给大宋,潮儿的真身在何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认定了潮儿在大宋手里,只要等来雪皇后露面,大宋以此要挟,北燕不得不降。”

        他深深朝叶枝磕了一个头,“潮儿是无辜的,等我将他送回大宋,北燕早已成为了大宋的囊中之物。”

        “嗯……”叶枝思索片刻,“你与他人计划阻止我?阻止我营救倾城哥哥?阻止我便可以让潮儿回北燕,他知道来雪在何处?”

        “……”

        婪儿这些年倒是有所长见,不像以往那般好糊弄。

        “多说无益,你想知道再过几日自然会知道。”

        见叶枝陷入思考当中,他起身打开车门,两个圆溜溜的东西摔了进来,不知他们听去了多少,燕潮筹措不安地问:“母后……有母后的消息吗?”

        太傅和婪儿公主说的话他听不懂,他问凡儿,凡儿听懂了却不告诉他。最后他们说有人知道母后的去处,自己还可以回北燕……

        张连青与叶枝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地点点头,张连青将燕潮抱起来放到软榻上,燕潮却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不放,任凭张连青温言软语说尽也不放手,无奈之下只能将燕潮抱到车外,与他一起御马。

        马车内只剩叶枝与凡儿两人。

        凡儿抱臂坐在离叶枝远远的地方,时而冷哼一声,拿水汪汪的杏眼不悦地瞪叶枝一眼。

        叶枝被她瞪得莫名其妙,问道:“作何瞪我?”

        被她一问,凡儿气鼓鼓地嘟起小嘴,指了指自己,“潮儿和他回北燕,你要去救你哥哥,那我去哪儿?”

        “……”叶枝扶额,“当初你为何会和他们在一起?”

        “我娘把我扔给他就走了。”

        “岂有此理?”叶枝着实生气,哪有这么不负责任的娘!

        “岂有此理!我娘真不让我省心,我爹肯定也急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