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都市言情 > 定山河 > 第104章 凡儿

第104章 凡儿



面对震野的质问,  罗君无无言可辩,  甚至连一句道歉都不知从何说起。

        罗君无僵立在原地,右手置于背后紧紧握成拳。夕阳余火映照在河面,  波光粼粼的水面经过三日的沉淀,将数万人的鲜血送往河流尽头,饶是如此,  河水中仍带着浅浅腥黄。

        遍地尸骸无人收殓,  尸堆中,抱着断臂的震野怒吼着,  他的怒吼声中裹挟着悲伤,裹挟着足以将人灭顶的绝望。

        临水河两岸山谷中回荡着他万念俱灰的怒吼声,  像一道道控诉上天的咒语,  将整个天地都染上凄凉的意境。

        “陛下……”泣不成声的男人面朝高山跪下,  血衣被冷风吹得哗哗作响,  那张伤痕遍布的脸上血泪融合,狰狞可怖,正在发出世间最令人沉痛的声音。

        他抽刀出鞘,罗君无有伤在身阻止不及,一声脆响后,  罗君无浑身血色褪尽。

        鲜血大肆染上震野全身,  只见他双手各执利剑的两端,从中断裂的兵器将他的双手崩开无数道伤口,深可见骨也罢、鲜血淋漓也罢、十指连心也罢,此刻具不如他心中哀痛。他竟硬生生地折断了兵器!

        保护不了东流,  他留这兵器有何用?留这性命有何用?

        断剑提上喉间,不需用力,一条血线在喉间延伸,罗君无飞身上前抓住他的手,此时双腿还未完全恢复,腿弯一软半跪在震野面前,“震野!”

        震野将断臂放到罗君无怀中,握了握那只冰凉僵硬的手,“让他魂归故里。”

        “罗大人,你若生在东流多好。东流没有福气受大宋的庇佑,臣了解陛下,他不会责怪大宋,臣亦无话可说,臣死后,若有幸,望罗大人也允我魂归故里。”哭喊嘶吼后,他又是那位叱咤风云、以一己之力庇佑东流的将军。

        罗君无伸手,用手死死抵在他喉咙与剑刃之间,剑刃上残留的鲜血与他手心溢出的鲜血汇合,他说道:“你不能死。”

        嘲讽的笑声同刺骨寒风掠向耳畔,他用力将剑刃向前靠拢,在罗君无掌心拉开一条血肉模糊的伤口,“东流已亡,震野这条贱命还能为大宋做什么?”

        “东流皇帝未死,东流疆土仍在,你也不能死。”

        “臣已经辜负了陛下,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有你在,东流迟早会东山再起。大宋会助你一臂之力……”

        震野嘲弄地看着罗君无,“大宋?顾倾城远在邱南,宣懿帝为何派他去支援东流?”

        “北宋交战,大宋自顾不暇,前扬此人你该明白,大宋中除了师兄谁也没有把握与他抗衡。”罗君无额头布满细汗,始终不愿松开剑刃。

        “可结果呢?他被活捉回七月国,东流被攻破,他也不过是个废物。”

        罗君无咬了咬牙,道:“你若死了,谁去救东流皇帝。”

        震野怔忪地看着罗君无,低声抽噎起来,口中呢喃着:“臣不能让你死,臣不能让你受辱,臣……”

        “大宋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放下剑刃,罗君无的手早已没了知觉,鲜血顺着手中染红了大片雪衣,他艰难地解下氅衣披在震野肩上,“回营。”

        震野将断臂抱回怀中,跟在罗君无身后,神情麻木不堪。如今,他想救出陛下除了依仗大宋别无他法。

        陛下,您等着震野,震野一定会将您的疆土夺回来,无论用什么方法。

        宋军沿临水河搜寻数日,终于找到被冲上岸奄奄一息的北覃帝,次日宋军班师回朝,北覃帝被罗君无及震野押回京城。

        汴东,叶徐之。

        在得知顾一被抓当日,叶徐之就隐约猜到叶枝会孤身一人前往七月,故而传信回京中,将顾成威从天牢中放出来,让他立即起身前往蜀北,只可惜在途中并没有得到丝毫关于叶枝的消息。

        不日后,北覃帝被抓一事传遍全大宋,汴东、蜀北、邱南三地燕军奋起进攻,燕军被逼无路之下的猛攻竟连连占领大宋数座城池,与此同时,北燕太子及太子太傅失踪一事传到各地北燕将士手中,叶徐之坐镇汴东,命镇东将军向燕军传达“投而不杀”,用意十分显见,北燕太子定在叶徐之手中。

        北燕皇帝、太子接连被抓,纵使尚有来家主持大局,北燕也乱得不成样子。来家纵然在北燕威望颇高,到底是用贤臣的噱头,而北覃帝和北燕太子才是北燕真正的主心骨,两人全都落入大宋手中,是不是就意味着——北燕不得不降?

        此信一传,北燕军中并未出现太大的动摇,叶徐之也并不觉得奇怪。

        北覃帝与太子虽被抓,可皇后来雪仍下落不明,临水河搜寻的人也并未找到她的尸首。

        客栈里说书先生将醒木敲得沉响,惊扰了窗边神思恍惚的女子,她柳眉微皱,冷淡的眸子掠过,顷刻便收回。

        “想必诸位已有耳闻,北燕皇帝于西王境外、临水河畔被太尉大人活捉,如今已被太尉大人押回京城。”说书先生话音刚落众人便齐齐附和。

        “我还听说,失踪的北燕太子也在陛下手中,连皇帝和太子都在我们大宋手中,北燕再挣扎也只是跳梁小丑。北燕也不过如此嘛,仅仅半年,就叫咱们掐住了命脉。”一人道。

        “话不能这么说,北燕皇帝刚愎自用,竟敢独自带兵与罗大人交战,这不是自寻死路吗?如果当日来雪皇后在他身边绝对不会让罗大人轻易抓住。”又一人道。

        “兄台难道不知,来雪皇后也葬身在临水河中吗?”

        窗边女子蓦然抬头,露出精雕细琢的一张脸,此时她黑眸大睁,眼中浸满震惊,阿雪竟然葬身于临水河?

        “胡说!”稚嫩脆响的童音从阁楼上传来,紧接着他一脚踏空,身体不由自主从阁楼上跌落下来,与此同时,窗边的女子在众人眼中化作一道残影,瞬息便将小人接了个满怀。

        她蹙眉看向怀中眼角通红的男童,见他水汪汪的眼睛惊恐地看着自己,不由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轻声安慰道:“莫怕。”

        男童瘪起小嘴,伸出短短的小手想抱住女子,奈何手太短,根本够不到。女人见他神情委屈,哭笑不得地将他往上提了提,男童顺势紧紧抱住她的脖子,将小脸贴在叶枝的后颈上,哽咽道:“他们胡说,我娘才不会死!”

        女子安抚他后背的手一顿,很快又恢复如常。

        “潮儿!”阁楼上,一位戴着面具的男子快步走到她身前,将男童抱进自己怀里,看到女子的脸时身体明显地一震,然后躬身道:“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女子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笑道:“举手之劳,无需道谢。”

        “你真没用,整天就知道哭哭啼啼。”男子脚边站着个三岁大的小姑娘,正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一脸鄙夷地看着潮儿。

        小姑娘梳着羊角辫,穿着狐皮衣裳和一件虎皮长裘,腕间还戴着一只玉镯,看她穿着打扮不像大宋人。她玉琢的脸上透着一抹显而易见的不屑,圆溜溜的眸子像宝石一般,见女子一眼不眨地看着自己,立即回以一抹绚烂的笑容,甜甜地说:“你和我娘长得真像。”

        女子倒也不恼,越看小姑娘越觉得眼熟,索性俯下身捏了捏她肉嘟嘟的脸,佯怒道:“我可有那么老?”

        “我叫凡儿,你呢?”小姑娘鬼灵精怪得很,一点儿也不怕生,与在男子怀中默默伤心的男童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叫叶枝。”

        叶枝直起身,双眸对上男子面具下晦暗不明的眸子。

        “你要去何处?”叶枝将凡儿拉到自己面前,不知为何,心里对这个初见的小姑娘很是喜爱。

        “我也不知道,”小姑娘看了眼面具男,“张叔叔,我们要去何处?我娘何时来接我?”

        男子垂下头摸了摸她的头顶,温声道:“无须等你娘,我们这就回去找她。”

        “真的?”凡儿灵动的大眼欣喜地看着面具男,后者点了点头,将伏在自己肩上黯然神伤的潮儿放下来,慈爱地擦干他脸上的泪珠,“师父答应过你,再过不久就能见到爹娘了。”

        “嗯……”

        安抚好潮儿,他躬身面向叶枝,拱手道:“草民张连青,见过叶姑娘。”

        张连青曾与叶枝有过数面之缘,尽管多年未见,在看到叶枝的第一眼,他便认出她是大宋当今唯一的公主,朝阳公主。这也正是他此行的目的。

        叶枝虚抬他的手,看了看周遭,经过方才的闹剧他们已经吸引了不少目光,“张公子不必行虚礼,借一步说话?”

        “请。”张连青躬身将叶枝请上阁楼,江潮与凡儿紧跟其后。临走前,江潮瞪着黑黝黝的眸子,忿忿不平地瞪了说书先生一眼,才牵着凡儿的衣角慢慢跨上阁楼。

        大堂里大眼瞪小眼的众人良久没回过神来,直至说书先生再拍醒木,大声问道:“方才那位女子叫什么名字?”

        下面有人小声应和:“她说她叫叶枝……”

        “哪个叶枝?”

        “我怎么知道!”

        “朝阳公主不是还京城吗?你们瞎琢磨个什么劲儿。”

        “散了,散了,今儿个不讲了。”说书先生收起醒木折扇,离开了客栈。

        房中,两个小家伙脱了靴子外衣钻进榻里,张连青点上暖炉放在桌边,为叶枝添上一杯热茶,问道:“叶姑娘有话要对连青说?”

        此前张连青并不戴面具,叶枝探究地看了几眼,张连青了然,苦笑道:“辜负了来雪皇后,连青有何颜面见人。”

        “张公子不必妄自菲薄。”叶枝不知该如何劝慰他,想了片刻才说出这句话来,所幸张连青并不需要她的劝慰。

        “叶姑娘想必要问连青,为何身在大宋却不将潮儿送进京城?”

        叶枝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家师有难,东流有难,你们答应东流的事没有做到,东流答应你们的事也不能做到。”张连青面具下看不出喜怒。

        顾倾城被捕后,东流没撑过三日就被前扬攻入了皇城。

        “对不起,但皇兄不会任东流落入大梁手中,在救回倾城哥哥的同时,我们也会将东流夺回来。”

        张连青摇头道:“我既然带着潮儿来了大宋,就代表我相信大宋,只不过潮儿暂时不能交给你们。”

        叶枝知道他的顾及,点了点头。无论北燕太子在不在大宋手里,外界都已经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已经被大宋抓住,其实北燕太子在与不在,于大宋而言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你打算和我一起去七月?”叶枝见他久久不语,试探性地问道。在这里遇见张连青或许不是偶然,再加上他与那位名唤凡儿的小姑娘对话,似乎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会回去找凡儿她娘。

        “不,七月太危险,有人托我转告你,在宣懿帝没下命令之前,你不能去七月国。”

        就如罗君无猜测的那般,大梁的目的没有那么简单。

        叶枝从其中嗅出两分微妙,眯眼问道:“劝告我?此人是谁?”

        “日后你自会知道。”张连青卖起了关子,叶枝斜睨他一眼,倒没有继续问下去。

        “北燕的大势已经去了,只待来雪皇后露面就能结束两地交战。大梁抓住顾倾城至今没有向大宋提出条件,其用心叶姑娘也猜得出来,他们故意将顾倾城留在七月,至今不与大宋做任何交涉,正是在等大宋自投罗网。”

        萧月吟知道顾一与叶枝两兄妹的感情,叶枝与叶徐之绝不会对顾一弃之不顾,如今大梁将顾一关押在七月,看似是给了大宋可乘之机,实则是挖了一个大宋不得不跳的陷阱。

        又或许,大梁此次的目的仅仅是为了针对叶枝一人。

        牵风离开了西王不知去处,叶枝不相信萧月吟处心积虑地将她送到大宋,只是为了让她从自己身边窃取一些情报。

        “我已经和皇兄联络过了,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铤而走险。”

        “此话只是由我转告叶姑娘,叶姑娘听或不听与在下无关。”

        叶枝不以为意地挑起眉头,转念问道:“潮儿是阿雪的儿子,那凡儿是谁的孩子?”

        张连青错愕了一瞬,反问道:“你竟不知道?”

        叶枝被他问得有些懵,“我为何会知道?”

        “你……”张连青犹豫了片刻,眼里有两分迟疑,索性道:“日后你就知道了。”

        “……”

        “我听说你在邱南与来风有过一面之缘,他还留给你一枚腰牌?”他忽然问道。

        “正是,怎么?”叶枝疑惑地看着张连青。

        “来雪失踪他不会坐视不理,你多防备一些。”

        防备?叶枝诧异地皱起眉头,十分不解地问:“来风只是位涉世未深的少年,他有何可防备?”

        的确如此,来风就是一个躲在来家羽翼下的孩子。因为来家对他心怀愧疚,所以让他自由自在地活着,叶枝想不明白,来风有何可让她防备的。

        “不,”张连青摇了摇头,“他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我了解得并不多。但是,叶姑娘,你觉得他真的甘愿被压在来家的光辉之下、甘愿被当做败坏门楣的存在吗?”

        “血脉是个很神奇的东西,来家人骨子里都存在着同样一种傲气,来风也不例外。”

        “可是……”

        “叶姑娘想必知道他娘的事。”

        “略知一二。”

        “来二夫人身中剧毒,这种毒需要至亲之人的鲜血方可解,家主看中来雪的才华故而舍弃了年纪幼小的来风,来风并非对兵法剑术提不起兴趣,而是因为他虽然保住了性命,身子却虚弱得很,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来雪皇后心中有愧,才会对他百般迁让。”

        “他知道真相?”

        “知道。”

        “那他对阿雪……”

        张连青摇头叹了声气,道:“叶姑娘,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想告诉你,你们抓住了北覃帝和太子,他一定会想办法抓住大宋的把柄,如果不出预料,他一定会从你身上下手。”

        张连青没有必要骗自己。

        那么,当时在墓道中,来风一时漏嘴说的话,是有意告诉叶枝,还是无意?

        又或者……他是有意被叶枝抓进墓道当中吗?

        如今考虑这个还为时尚早,眼下,她只想将倾城哥哥救回来。

        张连青决定带潮儿和凡儿与叶枝一起北上,叶枝原本只有一匹吉光,如今多了三个人,只好去集市买了一辆马车和一匹骏马。

        让人将置办的东西送回客栈后,叶枝被今日客栈里的说书先生拦住了去路。

        作者有话要说:  卷名“山河千古在”取自文天祥的《南安军》

        山河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