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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浮世狭,别离苦,难为容,晓舟珩只能为禹泊成心下暗道一声祝他安好,愿日后万事顺遂。

        然后,请务必活着。

        晓舟珩心下正是难过,但这也不妨碍他思忖方才禹泊成口中恍若雷声的那两件事丁氏与江氏怎也是太后一党自己这些年居然都不曾发现过是隐藏太好还是中伤,或者是

        晓舟珩背后发寒,便没有再往下想去。

        至于禹泊成与王散,以及那名神秘男子晓舟珩当下更是一头雾水。王散是故意引诱禹泊成去了杨府,还是只是凑巧他们二人那晚出现在杨府的意义何在

        就在这思索间,晓舟珩不知不觉已是到了水烟湄,也不知是此刻尚早还是如何,一向热闹的教坊司居然多了几分与之不符的寂寥。

        晓舟珩一抬眼,便见两人背对着自己驻足于门口。在这朝阳灿烂,竹楼花浦间,晓舟珩却觉几人像是不速之宾。

        “西云,幸宇。”晓舟珩这样一唤,尹旧楚与皇甫褚转过身来。见到甚久不见的二位,晓舟珩先是心下一惊他们二人衣袍之上尚沾风霜,眼眶深凹,自己不在金陵的这些时日里,他们经历了甚么,怎都如此憔悴

        “恕汀,我倒还以为你不来了。”皇甫褚怀抱箜篌,看向晓舟珩,先破开了这份尴尬,他勾着嘴角笑了一下,“走罢。”

        晓舟珩目光在二人之间荡了又荡,将二人疲惫不堪的神色收进了眼底,这厢点了点头,三人一齐步入堂中,上楼去到了他们熟悉的雅间。

        待几人坐定,晓舟珩往尹旧楚那处一瞥,这才发觉了他企图藏起的那只右手,于是迟疑问道:“西云,你的手”

        尹旧楚如往日般风轻云淡地笑了笑,顺势手往身后藏了藏:“恕汀,我没甚么大碍。”

        “你莫要诓我。”晓舟珩手急眼快,一把捉了尹旧楚的腕子,毫无防备间,在尹旧楚多出来的那寸袖边下,他便看到了那份狰狞,红肿歪斜,发肿发紫如同垂死枯木,“西云,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尹旧楚没料得晓舟珩能有此动作,神色慌张中,挂在唇边的笑只余下惨然,这厢欲挣脱而出,奈何晓舟珩擒得太紧,他尝试了数次都以失败告了终:“真的没甚么,恕汀,你放开罢。”

        “这怎能叫做无事何人伤的你你可是得罪了甚么人你乃毫巅鸾飘,手若是好不了,日后如何作画”在尹旧楚嘴角残留的笑意正一点点破碎,支支吾吾间让晓舟珩更是有些生气,这样严重的伤,怎么能叫没甚么。

        “我那便只能不画了。”尹旧楚别扭地别过头去,还是不愿说出背后曲折,只是用力抿了抿唇。

        就在这一刻,风入窗里,在那头将箜篌放置好的皇甫褚突然起手拨弦。

        晓舟珩松了尹旧楚的腕子,定定地望向皇甫褚,晓舟珩听得了,那是自己初次见皇甫褚时他弹奏的那一首。

        但见他清清冷冷弹起,散挑七弦、六弦,勾四弦,挑六弦,勾二弦,弹五声,掐三声,撮两弦,又弹五演,啷铃间书尽心中千秋事业,意气少年,正是尽显激昂慷慨之态,浩气贯虹之势。

        不愧是乱纤尽垩皇甫褚。

        “二位好友,和弦不能救国。”曲至后半,皇甫褚不知何时手下已是溃不成音,竟是流出泪来,“本以为你我酒酣白日暮,方能走马入红尘,忘却天下事。”

        “但是,我忘不掉。”皇甫的头低了又低,“我此行一路北上,目及处处皆是萑苻遍野,人烟向绝,四野萧条,我便一直在想可能我真的是做错了很多事”

        晓舟珩见皇甫褚这般失控,心下疑惑更盛:“你做错了甚么事”

        “我乃钟不归手下的公笔吏。”

        “你说甚么”

        “在金陵三杰中,我自觉自己是最无用的那个,所以当钟不归当初邀我入局之时,我便应了。”皇甫褚一停,箜篌弦音犹在,“想到当今圣上昏庸,而钟不归夙来又得以妙极神机的美称,若委身于他可救国,我也愿尽我绵薄之力,所以我以身份之便,为他做事。”

        “你为他杀过人”

        “不错,很多。”

        “你”晓舟怒火中烧,眼前抚琴之人在恍惚中变得是那样陌生,也许是晓舟珩从来不曾看清过那人。

        “罢了,你之选择我与恕汀无法过问,你今日能直言不讳,也不枉我们相识数年,不过”尹旧楚也是惊讶至极,打断了二人间的僵持,“我在来水烟湄的路上听闻了丁氏与江氏被抄一事,幸宇,这件事可有你一份”

        皇甫褚愣了一愣,面色更显煞白,不断继续涌着泪:“姑且算是吧。”

        怎会这一瞬,有什么在晓舟珩脑中炸开,皇甫褚缺席那晚几人小聚的画面在他脑中闪过,他不由叫道:“酒空结带来的那瓶酒你那晚其实还是来水烟湄了”

        一时间怫郁,不明,悲恸齐涌心头,只见晓舟珩愤然起身,几步跨至皇甫褚面前,一脚踢翻了箜篌,伸手一把提起那人衣领,抵上那人额间:“皇甫褚,你可是去过一年前的生春宴你那晚来水烟湄,定是在门边听闻了酒一事。待人散去,你进内一探,认得了空结带来的那酒还真是太后一党接头时的某种暗号,然后你立刻便告知了钟不归此事,后来理所应当的,在近日太后出事的节骨眼上,钟不归顺势禀告了圣上。”

        “对不住,对不住,我对不住空结与渐觉。”皇甫褚泪如泉涌,声音嘶哑,似要哭尽明月皎皎,哭至长夜未艾,“恕汀,对不住,我只想救国。”

        “皇甫褚,你”晓舟珩搜刮了脑中的所有不堪字眼,明明已到了嘴边,却在须臾间被甚么堵在唇舌之内,让他分外语塞。晓舟珩颓唐地放开皇甫褚,任由他瘫坐于地,这厢怔愣一阵,回看向一边的面色也不大好的尹旧楚。

        伴随着皇甫褚的低声抽噎,晓舟珩竭力按压住心头酸涩,再次开口:“事到如今,你之做法我无法苟同,我已无法认同你为我挚友这一事实。既然如此,那今日为金陵三杰最后一聚,再喝最后一轮罢。”

        尹旧楚点头应了,从边取来酒,为三人满上,皇甫褚勉强起身,用袖边一揩面上泪痕,晃晃悠悠也来至桌边。

        “来吧。”晓舟珩率先举杯,向尹旧楚与皇甫褚那处示意。

        一杯,相见欢,不曾年年付花期。

        “何为,风流名士”

        这是当初偶然一次晓舟珩的发问,当时的皇甫褚正在紧弦,他声音远远传来,带着几分随意,却诚恳的厉害:“自然是名传四海,光耀门闾之人可为风流名士。”

        不是啊,不是的,皇甫幸宇,你大错特错了。

        二杯,鲛绡透,一朝不问朝中事。

        初遇时的几人正值年少,心中似乎只有金陵城的这片方寸。觥筹交错间不言斗角勾心,并未拘执,不谈疾苦。

        三杯,叹忧乐,天性曾无一点瑕。

        缃帙流离,风鬓三五,能赋词最苦,皇甫褚口中字字句句,晓舟珩怎能不懂

        他不能更懂了。

        四杯,君莫愁,腰六相印一敝裘。

        终究还是抵不过高官厚禄,叵测人心,抵不住流年飞逝,混沌世事。

        情谊总是这般不堪一击。

        五杯,杯莫停,羽觞昨许飞琼液。

        若一切都不曾变过那该多好,这样自己,尹旧楚,皇甫褚,江如里以及丁中愁还会在水烟湄的小小雅间中,酒酣箕踞,高歌击楫。

        五杯饮尽,世间再无金陵三杰。

        这五杯酒似乎耗尽了晓舟珩浑身的力气,曾经的过往此刻如凌迟重辟,这让他一时间想不通那斧钺之人应该是面前的皇甫褚,还是这无常世事。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口再生痛感,晓舟珩端酒盅的手愈发不稳了起来,这厢指尖一麻,手一软,酒盅应声落地,在晓舟珩脚边四分五裂。

        “失罪。”晓舟珩匆匆行了一礼,不敢再去看身侧的尹旧楚与皇甫褚,踉跄着步子,落荒而逃。

        晓舟珩曾想过自己的生活,或浅斟低唱,或题诗分韵;却是没想过,到头来却是真真的风露浩然,山河影转,今古照凄凉。

        晓舟珩想不明白,这到底究竟是哪一步错了。

        寒风刮起,迷了晓舟珩的双眼,他拖着烙印在他血液中的“绝艳余采”四字,坠入了千千万万个永夜。

        晓舟珩也不知他这一路是何出了水烟湄,又如何失魂落魄地回了家,一推门,便见李终南已在内室里烧起了火。

        “恕汀,你回来了”李终南听闻声响,回身来到晓舟珩面前,笑着轻捋他鬓边的散乱发丝,“食过不曾”

        眼前的李终南从污浊中步行而至,他从辗转,流离,困顿,嗔痴,不得人世百苦中过了一遭,但他却依旧如天人下降,让世间污秽近身不能。

        “没甚么胃口。”晓舟珩有些不敢直视李终南双眸,“终南,其实我有一事相求。”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丁中愁带酒一事于第六章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