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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转醒



        年却清已昏迷了五日。

        他占了年却升和姜冬沉的床,两人就只好找各种地方凑合过夜,年却升自小如此,可姜冬沉不行,他哪里这样度过日。姜冬沉嘴上不说,心里也不怨,看上去平平淡淡。年却升心里却不忍,他是连姜冬沉的衣服都舍不得弄脏的,一向把姜冬沉像富家公子一样好生养着。因此,每在夜里姜冬沉无意识地把冰凉的手伸到年却升怀里,年却升就心疼,忙把他抱得严严实实的,在他耳边,轻轻吻上一吻。

        姜冬沉每日在他怀里醒来,十分的不习惯,不是不习惯拥抱,而是往常每次都是年却升拱在自己怀里,这会反过来,才觉得不习惯。但尽管如此,姜冬沉醒来以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腰酸。

        年却升瞟了一眼床上睡得安逸的年却清,向姜冬沉道:先下年风龄一定在四处寻他,再过两日,他若是还不醒,我就想办法送他回去。

        姜冬沉仰起脸:你别露面,危险。

        到了傍晚,姜冬沉去侧屋做饭,年却升去将外面晾着的衣服收回来,然后便风一般地跑去侧屋给姜冬沉帮忙。姜冬沉已煮好粥,正待舀出来晾凉一些,年却升将洗好的菜放在他手边,准备去接他手里的木勺,姜冬沉却忽然皱紧了眉。

        发觉异样,年却升忙问道:哥哥,怎么了?

        姜冬沉摇摇头:我没事,舀你的饭。

        年却升目光一暗:是不是腰疼,这两天你有些着凉了。

        姜冬沉不置可否:无妨。

        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是在等着他安慰吧。年却升一声不吭,伸手覆上他的腰,轻轻揉了揉,其实他本是心无旁骛。姜冬沉却差点吓得把碗都扔了,连忙道:别动,别动,我没事,你别动。

        年却升失声笑道:你这是做什么。

        姜冬沉连连摇头:没事,你别动。你这个动作,我别扭。

        年却升更加好笑地盯着他:怎么别扭?

        姜冬沉咬咬唇:就是有点痒,我说不上来,但是奇怪你别再动那就是了。

        年却升还要上来,姜冬沉如临大敌,将木勺一把塞在年却升手里,转身溜到灶台前:你你去舀饭,别跟着我。

        年却升接过木勺,边舀饭边意味深长道:好啊你,哥哥,我不就摸摸你的腰,你就这样躲我。

        姜冬沉一时语塞,拿了一个糖糕塞到他嘴里:行了,舀完饭去烧水,我这儿不用你帮忙。

        年却升又道:你腰行不行,不行晚上我帮你捂捂。

        你有完没完。姜冬沉气的跺脚,怎么吃着糖糕都堵不住你的嘴!

        年却升十分委屈,哦了一声:不就算了,我怕你冷。

        那怎么行。姜冬沉见年却升真在委屈,又舍不得了,手一直放在一处手腕会酸,我们两个人,不能全都不方便。

        最终还是年却升突发奇想,出去找了一堆软绵绵的树叶稻草,其上铺一个厚实被子,摆在床边,勉强当床,至于枕头,就是他本人了。

        夜半,年却清忽地一偏头,随后缓缓地睁开了眼。

        昏迷的太久,有些眼花,只能朦胧辨出一道斜入朱户的月光。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轻轻翻了翻手,发现自己也并未被铁索一类的物件铐住,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开始打量屋顶,嗅着这房间里十分陌生,又隐隐有些熟悉的气息。继而望见他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字,字的内容看不太清,只能辨出是工整的楷体。他正心存疑惑,忽然听见屋内有除他之外的人翻身发出的响动,心中霍然一惊。

        年却清心中登时警觉起来,却不知那人是谁,侧着身子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身上还盖着一条被子。四肢无力,因此起了才不过半,刚望见下面有一对相拥身影,就重重摔了回去。

        年却升和姜冬沉被这一声惊醒,年却升坐起身来,问道:醒了?

        姜冬沉去点灯,年却升伸手探探年却清额头:还行,不烧。

        年却清背后的伤被那一下撞得生疼,紧皱着眉缓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眼,像不认识年却升一样怔怔道:兄长?

        他目光向四周扫了一圈,又看见了递来一杯温水神色淡然的姜冬沉,疑惑道:这是哪?

        是哪?当然是我家。年却升接过茶杯,搁在床头道:你嗓子哑成什么玩意儿,起来喝水。

        年却升扶了他一把,好让他缓缓坐起身来,姜冬沉十分体贴地在他身后垫了一个枕头。两个人一句言语交流也没有,却莫名默契得旖旎,年却清看了一眼,迟疑道:你才离开了几个月现在还是过得有模有样的,我是怎么到这儿的?

        年却升坐在床边,翘起二郎腿道:你从天上掉下来,不巧被我接住了。

        姜冬沉由衷地觉得他这个就表面会装的大尾巴狼有点欠揍,当即拆穿道:又胡说八道。

        年却升哼了一声,向年却清道:你不是去围猎?怎么弄了一身伤回来,他们为难你了?

        年却升无言片刻,低下头去,嘴硬道:我这不没死,没事,出了点意外。

        没死,是,要不是你掉在我这儿了,现在尸体早被蚂蚁啃干净了。

        年却清沉默须臾,眼底的落寞一闪而过:我昏迷了几日。

        五日。说完又道,现在是第六日了。

        父亲可否找过我?

        我怎么知道。

        年却清看了看坐在年却升身边隐隐有些倦意的姜冬沉,有些内疚道:我现在是不是挺打扰你们的?

        你知道就好。年却升毫不客气。

        过两日我回去。

        回什么回去,你这一身伤,走的了几步?气急败坏完,年却升又道,尉迟宿呢,过几日我想办法让他来接你。

        年却清端着杯子的手陡然一晃,良久,他仿佛深通恶绝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别提他。

        闻言,年却升转头望向他的眼:怎么了?

        年却清别过头去,一只手死死抓着被角:别提他,他不是尉迟宿。

        年却升与姜冬沉对视一眼,年却升比划了一下那颗寻灵珠,姜冬沉会意,年却升道:什么叫那不是尉迟宿?

        年却清攥着被角,仿佛很不愿承认地:他姓白。

        围猎开启那日,年却清同尉迟宿一起入了深山。风声猎猎,偶尔听到一两声野兽的啸叫,年却清大约知道这会是一个鸿门宴,心中却依然不慌不忙,还对尉迟宿道:阿宿,你看那个花儿开得挺好看的。

        倒不是他心大,而是从小被惯坏了,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他只知这里危险,但这危险是什么概念,他就不得而知了。

        尉迟宿始终小心又谨慎,穿过一片矮树林时,一处木丛树叶簌簌响了起来,尉迟宿驻足片刻,那里面扑扑飞出两只乌黑的雏鸦。

        尉迟宿心想,不详。

        年却清一开始并没有在意,尉迟宿忽然朝那矮木丛掷了什么东西,擦的一声,只见一道细细的白影划过,削平了矮木丛的一层薄顶。

        那是什么?年却清问道。

        尉迟宿仍旧盯着那处矮木丛:围棋。

        可年却清觉得有些不像,那似乎比围棋更锋利了一点。转念一想,年家记载的有关围棋术已经是多年前的旧版,可能是围棋术近些年大有长进,只不过年家不知。偷技总不敌原创,便没再多想,跟着尉迟宿走了。

        年却清并不知自己要去向何处,尉迟宿叫他跟好,他便跟了。逐渐深入不毛之地,周遭凄凉萧瑟无比,可尉迟宿没有要停的意思。年却清看着四周枝干狰狞的怪木,又回头望了一眼走过的深草丛,迟疑问道:阿宿,你确定我们真的没有

        年却清突然噤声,因为他再回过头的时候,尉迟宿已经不见了。

        年却清顿时心中一阵剧烈的战栗,心中狂跳起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退了两步,转身向回跑了起来,可跑了不过十步,却悚然发现,前路已与来时不一样了。

        年却清转过身,不知何时,他已被那张牙舞爪的怪木包围。

        突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样东西,速度奇快如离弦之箭,年却清本可以避开,却愣是伸手把它接住了。顿时一阵刺痛从手心传来,鲜血滴滴答答地涌出,年却清一皱眉,张开手看,那竟是一枚飞镖。

        年却清心中猛然一震。

        这飞镖飞来的招式,角度,以及带来的白影利光,都不与尉迟宿方才在矮木丛扔出的那一记围棋偏差分毫。

        年却清顿觉身如置于冰窖,他无法确定这个在年家与他相伴七年,温暖时光如同淡淡流水一般的尉迟宿,是不是真的要害他。他将那飞镖攥在手里,迟疑道:阿宿?

        无人回应,从背后又倏地飞来四记围棋,嗒嗒嗒嗒地钉在后背,正中穴位,年却清无法动弹,心中又惊又怒,却更加声嘶力竭地喊道:尉迟宿!滚出来!

        这时身后刺来一剑,正穿入他的右肩,年却清毫无防备,被这一剑刺的向前一倾,喉中涌起一阵血腥之气,勉强道:你是不是尉迟宿

        有个声音在身后阴险地笑了起来,并不是尉迟宿的声音。年却清一口气还未松到底,闻他言又是心中一惊,只因那人道:我不是尉迟宿,但他在这儿看着呢,而且,不会来救你。

        年却清似是想要转头,却无能为力,一字一句冷声道:何人。

        身后之人未答,另一声又起:行了,别跟他废话了,办正事,动手。

        年却清心中一惊,尚未开口讲话,竟被人拿布封了口,那人又道:来人,弄晕他。

        年却清登时被人反束住双手,有两人从背后扭住他的双臂,猛的将他撞在树上,年却清当即双目一黑,瘫下身去。后面的人始终没有露面,只听一人道:怎么就这点本事,这就不行了?

        另一人道:不行才好,省事。

        年却清从未受过这样的伤,但并不是受不住,疼固然疼,他简直觉得浑身都要被这一下撞地七零八落,额角血热血热地钝痛。然而他神智十分清醒,事已至此,他自知逃不过此劫,无从反抗,那便明哲保身。

        那两人在身后窃窃私语了什么,年却清随即被再次狠狠地一撞,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撞到年却清耳边如有阵阵爆鸣,鼻喉间险些断气,双腿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脑中翻江倒海,那两人却提他起来,还要再撞。

        这时有人突然冲出来将那两人一脚踢开,吼道:你他妈到底够了没有!我早就向宗主请示过了,不管年家死多少人,年却清都不能死!

        年却清在剧痛中隐隐辨出那在耳边剧烈回荡的声音正是尉迟宿,极力想睁开眼看看他,问问他为何为了他放下涵养口出脏话,可最终是徒劳无功。被踢倒的人立即起身来扼住尉迟宿的喉咙,咆哮道:白宿!你少他妈给我蹬鼻子上脸!别以为你这几年立了功,你就能在尉迟家一手遮天!家主是答应过不让他死,不过可没说过不让他缺胳膊少腿,不让他变成傻子!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离了尉迟家,你就能复兴白家吗?白宿,啊?

        年却清方才听见尉迟宿来的时候,心中还亮起一点希冀,可此刻这个白姓之名却仿佛迎面泼来了一盆炙火,浇得他体无完肤。

        瘫身在地上的年却清身体忽地一颤,尉迟宿望见,似是想上前握住他的手,被另一个尉迟家的人看见,直将他推了开来。不知在向谁说道:差不多行了,办正事。

        说着那人亮出佩剑,挑出一朵剑花,剑尖指在年却清腕间,划出一道血痕。

        年却清早已痛的毫无知觉,他只是觉得有一股热热的液体从手腕流出。过了不知多久,听见一个人道:不是他,不是能镇住白月光的血。

        那些人怎么办,带回去?

        带回去,多个人质,以防后患。

        尉迟宿刚要上前抱他,突然后面偷击来一记手刀,他顿时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白宿也带走,让他醒着不是好事,万一做了不该做的,我们都要完。

        那群人御剑带着年却清和尉迟宿离开猎场,年却清并不是意识全无,听他们的谈话听得模模糊糊,但他大约听到什么要将他作为要挟年家的筹码,什么回去先关几天再议,以及听到关于尉迟宿,听到他潜藏年家的最终目的,然后心蓦地一寒。

        另一个人说:白宿归根到底姓白,他对这个年却清好点,也是为了报灭族之仇寻个信息来源。他是跟了他很多年,但是你们也不必太过紧张,若是白宿要向着年家,早就不与我们来往了,但这是不可能的。他能为了一个人,放弃对整个年家的仇恨?

        忽然之间,一阵难以言表的难过如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吞噬了年却清的整个身心。

        他不能。

        年家于白家是灭族之恨,不共戴天。尉迟宿不会为了自己一个人,便把所有痛苦都视作无物。他猛地想起那晚尉迟宿提及他父母时那样深通恶绝的神情,他本以为那是旧伤难提。不想,却是对着于自己有血海深仇的家族之后人,流露出的发自内心的憎恶与痛苦。

        七年。他在仇人的家里,委曲求全,暗藏锋芒,七年。

        年却清这么想着,突然涌起最后一丝力气,奋力挣脱,落下云间。

        他心中反反复复念着。

        七年。